“你一定在想,我这时来是要将你再毒一次?”
被猜中心事的梅千岭尴尬地裂了裂嘴,小仙佯装不见,发着蓝光的琉璃火石在指间灵巧翻滚,自顾自地说话:
“我知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玉素山庄八年前已被付之一炬,江家如今也只剩我一人,祖父的‘□□圣手’之名不过一场虚妄,并未给子孙带来什么福泽荫护,反而招来灭门之祸我只求过些安生日子,你们君子岛的事我不想过问至于岛上发的那场突发疫病,估计也与常年种植些天竺回疆罗斯来的奇花异草大大相关你还是请别的大夫去看吧无论怎样,我都是不去的,你可明白?”
梅千岭见他说得决绝,由不得长叹一声
知他已有九分放弃,小仙便劝饮解毒茶
梅千岭紧盯着那碗茶,是毒茶还是解毒茶,在脑内翻腾了良久,终还是横下一条心,堵上性命信他一回,是死是活也都栽在他手上
可惜不过须臾,就面色发白,口吐白沫了
临昏厥前,他把“信他”这一念想,掐得灰飞烟灭
可是,茶水的确是解毒茶,只是熏香掺了蟾涎,有麻痹躯体作用,同时伴有不等量副作用,昏厥是暂时的,以防止在茫茫大海上,梅千岭恢复意识后,船夫不是他的对手
对他,小仙着实考虑周到,虽然不那么喜他一次次鲁莽,但君子岛的梅一门,他也不想惹,于是变着法的羞辱,希望知难而退
将空茶杯揽回,小仙面色冷峻地拍了一下巴掌,客房门应声而开,春望拖着一条一人高的麻袋从屋外走进小仙吩咐把梅千岭装袋驮到渡口送上船,十两纹银的摆渡费,足够送他到任何一个地方
素日蠢萌的春望冷脸麻利收人的风范颇得小仙真传
送走了“梅瘟神”,小仙迫不及待去看六月,尽管夜深人寐,可有些梯己话还是要私下说与他的
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破窗而入,翻身将他压于竹床上,撒娇蒙被在他胸膛上边蹭边妄语:“六月,咱们成亲吧”
这个人,他想了八年,不,差不多十年了吧
十年可以让一个十岁的孩子长成一个大人,让一座山庄的繁华灰飞烟灭,也可以让两代人的皇帝梦破碎,让活人与鬼殊途,十年,却不足够戒除一人对另一人的思恋,哪怕对方已行销寂灭,成为一处孤坟野鬼,那随土而掩的苦楚和因渴慕于胸内迸发的热度,从不曾被时间歼灭一分一毫
或许这世上真有永恒,不是永恒的生死,而是永恒的痛苦
他些许理解但在这个永恒中,属于他的小小十年,短促得可怜,那万分珍视的十年,在这个人的心里,比不过于另一人的沧海一粟,弹指一间
“仙少爷,别闹了”
闹!他以为他在闹?
守着江临风这个大活人,苦苦隐瞒于他,每年耐心等待清明一日,就为与他相处几天,他竟以为自己是在闹?
他有些光火,棉被下扒开他的衣衽,毫不客气地在下面咬上一口
他惊叫,后反抗,反而激起他火热的斗志,自胸口一路咬将上来,直到把他的口舌也悉数咬在嘴内
他记得他曾说过,他的相貌坏了又好,好了又坏,身体被破坏过,被重塑过,除了一颗心仍保持着“六月”这个名字该具有的模样,其他部分皆已面目全非一个失去自我,连生而为人都怀有愧歉,这样一种低于蝼蚁的卑贱的人生,还配怎样的体恤与关爱?
他感受到身体的反应,虽似一团火,却在对方体内冻成一把刀,这种穷凶极恶的求爱方式,不亚于他小时对他的种种虐待与折磨是然,他再度心灰意冷,从他的身上爬起来
很绝情?不够,他要更绝情!
“你啊,还不知道吧,”他色厉内荏地讲,“其实我三叔,江临风他,没死,他还活着”
“”
他满意地看他的脸在哭笑之间反复拉扯,终于在无声中崩溃而死,就像装得过满的麦谷袋,突然被锐物开裂后在空中破碎纷纷而扬的谷子雨
于是,他决定再补上一刀,告诉他他根本不愿见他,否则也不会躲了这些年,因此,他更该死心
他自恃聪明以为,生而不得,比死而分离更让人伤心绝望,死亡不是终点,心亡才是他要他明白,江临风对他的心,早亡了
看着他在口袋里摸索许久,方掏出一朵小小的,有些枯萎的白色米囊花,举在他眼前:“这又是什么?”
他当然知道是什么,米囊花,是还在他小时江临风自回疆带种回来的一种药用植物,有着鲜艳外表,开绯色或玉白色花朵,花冠重瓣,果实为奶白浆汁,晒干后可入药,用于止痛麻醉效果极好,若提取纯度极高,给常人服用,则会上瘾
唯一懂得种植和提纯的,江湖秘传惟有江家,而江家只有江临风一人得了江石攀的真传小仙从没种过
于错愕中,他告诉他,这是他晚饭后去后园散步,无意于祠堂外的砖石墙缝间摘得,他立刻就因这个线索兴奋起来,只是祠堂重地,他不便擅入在小仙闯入卧房之前,他已千回百转,搜索枯肠如何与他开口相询了
“所以你早就怀疑了?”
小仙从未觉得自己愚笨,一种挫败感和无法掌控大局的惊惶油然而生
“当真他没死?”
花因手的颤抖而颤栗,与脸色的潮红互相映照,忽而又转白,胸膛起伏波动,额上透着细密的汗珠,因为忍受不住这种折磨,不得不将头埋至双膝间,低声啜泣
小仙冷眼旁观,这种表现,与中毒瘾无异
“你别自作多情了,他本不想见你,否则也不必要我瞒你这些年,不如死心”他愤恨地说
倘若江临风就在眼前,他一定会当着他面毒死他,哪怕这机会十分渺茫,他也要奋力一试,想胜过那人的心如烈火烹油,十年以来都蠢蠢欲动
许久,六月才克制住听闻讯息之后的复杂心绪,穿好被他拨乱的衣衫,平静说:“带我去祠堂吧”
小仙没有反对他想,这是迟早要发生的,除非他真的能在六月知道之前将江临风置于死地,可于伦,他们是至亲,于道,自己根本不是对手既如此,索性让六月看清事实,而自己唯一笃定的筹码,就是江临风永不可能接受他
来到祠堂后,望着草庵四周茂密繁盛又似曾相识的花草木植,尤其那开得一丛丛如美人娇媚明丽的米囊花,往事如风涌动心头
六月触景生情,仿佛草庵内的一幅山水墨迹,一方纸砚,一枝毫素,一系整齐摆放于桌角的冰玉青瓷茶皿,都仿佛有了灵魂,带有前人的余温床边的花梨木衣架被岁月磨损得斑驳光亮,上尤置着一件他最爱的麴尘色青衫,想来主人刚离去不久,触着恍若触动真人体肤,不由潸然泪目
小仙则斜靠在门口的篱笆护桩上,不形于色,内心却五味杂陈见屋内人审度仔细慢吞,不耐烦高声叫嚷:“我说呐,人早走了,看了也是白看!”
六月方醒悟回转,问他人在何处,得到醋酸的揶揄:去了不知哪座名山大川里的哪座观音弥勒殿,受戒出家去了
他少不得一怔,旋即语出惊人:无妨,活着就好,在哪里都好
于是小仙极为怀疑其为人的超脱端正:活着就好?哪里都好?出家不见你也好?
原谅他习惯世俗,不可理喻
千方百计打探到心中人下落,却只一句“活着就好,在哪里都好”就完满若换做自己,再多的名山大川寺院道观,一座座掀开了寻便是,寻着了要将那人抓出来塞进琉璃瓶中,不得欢心,休想再见世
但是,他还是想亲见他当面被拒的惨状,以慰藉自己数次被他拒而变得十分弱小的自尊,因此打定主意,这面是一定要让他们见的,当然的前提,是百分百吃准自己那老姜般辣手的三叔真能做到入定断欲
到了次日,他照常开门营业,上午由春望照管保和堂,六月帮忙,他背着药箱心怀忐忑地至医学馆当值一上午心不在焉,昨日在灵隐为石碑火并的蔡姓公子突然气势汹汹带人上门了
亮出手里医学馆的行牌,威胁找牌上江姓主人
小仙一摸腰间,果然行牌不翼而飞,想必昨日灵隐寺人多接踵,被挤掉了让他拾得,以为对手对决时落下,联想了二人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才找上门来
身为当朝宰相蔡京幺子,蔡荃相貌也算端正堂皇,只是说话处事难逃京都纨绔污气,又是受溺的幺子,跋扈骄横当为一贯模式,不仅目中无人,出入医学馆更如无人之境,当下即辨认出小仙实为行牌主人,就要侍从武力拿下
因不合群,小仙人缘一向不好,今日医馆当值的十几位大夫、郎中,无一人敢上前为他求情小仙也不在乎,暗扣袖底机括目露杀机,只待对方动武就一并收拾了事
哪知刚被两人掣住双臂押抵头颅,就被一人喝止请缨,正是一贯与他在学术上做对的李柏图,出人意料的仗义直言:“在下以多年行医之徳为保和郎中担保,他绝无勾结江湖匪类,与蔡府做对之嫌,行牌定是寺内不甚落下,或被人偷去冒名,望公子名察”
“放肆!”
他不过从七品成安大夫,哪入蔡荃眼中,一下掌掴而去,半张脸顷刻肿得老高,蔡荃耀武扬威,厉声喝问何人敢再为凶犯说话
诧异之余,小仙怒不可遏,刚要释放机括,就听后门转出一人,声沉稳浑厚,原是于后堂教学的医学馆总领,太医博士吴慈安亲自出面,恭敬礼道:“蔡公子,恕老夫冒犯,适才因沉迷教学之中,未曾远迎实乃失礼又闻得下级员生得罪公子,不知所为何事?”
吴慈安虽为医馆太博士,但因长女贵为宫中皇后,因此蔡荃也不敢造次当下喝止要砸馆的手下,将昨日灵隐遇事扭曲添油一番,夺碑凶徒者赫然变成了梅千岭,而掉落腰牌的小仙成了不啻同犯,只想带走小仙一人送官衙审问
吴慈安已近花甲,素醉心于钻研医术,悬壶济世,身上自有一股凛然正气在,平日对医馆的同僚和门生也分外护短,见蔡荃要拿人送官,少不得以“生不教,师之过”之类的纲常伦德来要挟,逼得蔡荃一石伤二鸟,拿了小仙,就要担上得罪吴皇后的罪名
仗着父亲宰相大权遮天蔽日,蔡荃也不含糊,果然就趁了吴博士的愿,将他们一并拿了但本拟的私下问罪,也不得不明着送官,递上一纸勾结江湖匪类的同谋共状书,要府衙开罪再说
小仙本要大开杀戒,不料前有李柏图力保,后有吴博士共进退,意外之余,心生恻隐,生怕因己一时失行开了杀戒,反连累了太医馆清名,辜负二人以身相保,因此暂按捺下杀气,乖乖束手就擒,看一步再寻生机
彼时的临安府尹为当今太子赵睿兼任
蔡荃带人来衙外击鼓时,赵睿刚批阅了厚厚一沓公文,正在后院侍弄鸟雀儿解闷儿,闻那鼓声铿锵,少不得揉起迸发的太阳穴,忖度着又是哪家良民乡里,为了一亩二分田地来衙门争得你死我活了
他挂起鸟笼,着官服升堂来见
赵睿着紫色官服,佩金鱼袋,顶带乌纱
乌纱下是略微瘦削的国字面,薄唇胆鼻,一双慑人寒星目,幸有两道墨眉加以平衡,方让这面孔不过分迫人
刑书唱名,皂役传唤
蔡荃于东边跪石,小仙与李柏图、吴慈安等跪于西边跪石
赵睿拍惊堂木,问堂下何人
一干跪众均自报姓名家门
书童呈递状子,赵睿匆匆在上面扫了一眼,方知是一桩无头无尾的乱案
他拿眼打量蔡荃,见他一副锱铢必较的模样,不免脑仁儿拔高
想那蔡桧官做得何等威风,教子却实在无方寸
受封太子兼任临安府尹半年,蔡荃便数次仗着是自己发小,隔三岔五来府衙叨扰,今是欺男霸女,明是夺田屯市,从未打算让自己轻省,虽未捅过什么大篓子,偏又闹出个勾结江湖匪类的无头公案,还扯上养母吴皇后的老爹,让不让他这个太子赚些好名声以备日后登基?
“物证?”他声若玄铁
衙役将小仙行牌呈上
赵睿接过来正面看,反面也看,饶是一块医学馆寻常行牌,并无稀奇
“被告江小仙何在?”
小仙行跪礼:“下官在”
“这块行牌可是你的?”
“是,这快行牌的确是下官的”
“为何到了原告手上?”
“是下官于昨日灵隐寺内遗失,被蔡公子拣到时值原告正与一江湖人氏交手,便因这行牌一口咬定下官是其同伙”
“他二人为何交手?”
“因他看中寺内宝物玉石碑,说要抬回去给他父亲作礼,便与寺内僧人起了争执,那江湖…匪人看不过,就出手拦阻,这方交手”
“有何人证?”
“下官的仆人春望、六月,还有寺院僧众皆可作证…还有珞珈山来灵隐参加法会的一言法师也可为证”
赵睿又问:“原告与那匪徒交手,结果如何?”
“匪人胜”
“那你可认得与蔡荃交手的匪徒?”
“认得他叫梅千岭,来自君子岛,其他不详”
“哦?如此说,你的确与他有干系?”赵睿将身体向案前一探
“不,下官昨日听他与蔡公子交手时自报家门,这才说认得,之前确不认识”
有意思
他语音铿锵,气定神闲,回答亦滴水不露
赵睿眯起眼,饶是百无聊赖中衍生了三分兴致,也暂不去分辨那是真言还是妄语,便命堂下之人抬头来见
小仙依言举头,神清目明
赵睿眼珠一动,心头掀起一朵波澜
这青年容貌世间少有,虽居官场,却不似官场中人,不见污秽戾气,却有几分山林之风,又不似那些世外隐士矫饰造作,虽眉目清明,但隐有野性在,仿佛是移植室内但失败的山竹野花,香气宜人,但终难驯养
“你所说,可句句属实?”
小仙气定:“句句属实”
赵睿眉目一挑:
“原告蔡荃,你状子上写玉石碑为匪人抢夺在先,你为护碑与他争执,有何凭证?”
“我有一干家奴为证,另外还有师傅卫漠为证”
蔡荃仗着与太子是旧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赵睿最看不上他那浅薄世俗相,听他将皇城司的探事总领卫漠也搬出来,更加头痛加脚痛,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寻常一件聚众斗殴事件,如何被他扯着扯着,就变成一桌群英荟萃了
这菜要怎么下筷?
这江小仙无名无辈也罢了,可吴慈安和卫漠,再加上宰相蔡桧,都是非同一般的人物,倘若任凭事态发展,少不得要横生许多事端
他决不允许在自己刚刚受封皇太子期间,有任何不良事件出现,虽太子头衔已受,可高宗并未十全信于他,十几年的犹豫期就是最好证明,更何况,还有那为人津津乐道的“十美试君”公案,纵为他赢得正名,可无论如何也非什么光彩之事
方过而立的太子沉稳老练,自六岁入宫被当今皇帝收养成为储君待选,自小就与他人竞争,潜伏隐忍了十几年方得储君位,韬光养晦,不表于人前,不喜形于色的功夫是深厚的因此虽对小仙存了几分好感,却仍秉公而办
他抵着脑门,拍了惊堂木:
“既然双方都有证人,就待证人出堂会审再做公论本案甚是扑朔,本府需侦查清楚,隔日升堂被告暂且收押府衙大牢,其余人等堂外候审,退堂”
衙役“威武”收官,李柏图和吴慈安一言未尽,公案后的紫袍乌纱先没了踪影
赵睿心知应酬吴慈安这位皇后老爹更要麻烦得多,外加一个纨绔蔡荃,索性脚底抹油,先溜之大吉了
吴慈安只得安慰小仙稍安勿躁,清者自清,府尹大人是不会冤枉于他的
衙役上枷锁,小仙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入了狱
入狱的消息经市一传开,春望和六月焦急如热锅虫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