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绿色的毒液从琴中喷涌而出,散作细小的液滴,如同春雨绵绵一般,毒汁兴奋地顺着银线快如闪电地渲染而上,沾染了白衣男子的衣袖,毒已侵体
“你疯了!!想与我同归于尽?!”白衣男子发狂地怒吼了一句,立刻以银线铸成保护圈,飞身跳离这个充斥着毒液的待暮亭
云离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失去力量跌倒在地,嘴角落下黑绿色的血液,他朦胧失神地望着黑漆漆的夜空,今夜圆月,连一颗星也没有
绿色的毒液失了控,毫不留情地落在云离身上
“珩......”
微弱的一声哀鸣,云离便骤然失去了意识,惨白的脸了无生气,眼角带着几点凄落泪珠,
鸢尾毒是最可怕的情毒,它并不会夺命,只是中毒十日之后会失去所有记忆,然后陷入永恒的沉睡,直到老去
忘去此生所有,徒留生者无尽的等待,如同鸢尾等待千百万年
不忘初心,却忘深情
当云离醒过来之时已然到了下半夜,疲惫地睁开眼睛,脑子里回忆着方才的一切,他好像记得是莫乔之将他带回山庄.....
忽然,他像是受了刺激一般,猛地将衣袖拉起,盯着自己手臂上那如青藤般蔓延的一道绿痕兀自苦笑,从现在起十日之后,当这青藤蔓延到手腕,一切都会成为过往
就好像一切都在跟他开玩笑
云离呆滞地望着床顶,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划过眼角浸湿鬓发,他翻身无助地蜷缩瑟缩,单薄的身子比任何时候都要脆弱
——“我们回蜃城罢”
——“我想和你在蜃城,在我们的木阁过着安宁的日子,就这样慢慢到老”
——“我们清晨看日出,午后饮酒鼓瑟,抚琴作画,吟诗作对,亦或是流觞曲水,或是舞剑投掷......”
——“黄昏一起看日落,入夜相拥而眠,像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妻,相爱到老”
彼时相爱相许,此时相忘于动情
一纸燃尽,仅剩灰烬几点,凄落得令人心碎
青瓷落地,茶水尽撒,沿着华贵的毛毯渐染了一滩
鹰宫俯下身拾起,而后将一杯崭新的推到李尽沙面前:“我先走了,早点睡”
李尽沙木然坐在位子上,任由对方出去带上了门,而后斜眼瞥着那唯唯诺诺上来打扫的小太监:“拿藏酒来”
小太监一愣,不敢违抗,立即端来了所有的酒一字排开摆在桌上,而后默默地退去
李尽沙看着这些酒,笑了笑,端起一坛子就往肚子里灌,仿佛在倒进一个无底洞,不醉不休,即便醉了,也无止无境
泪水滑落,与那香醇的酒融在一块,没入素色衣衫,他想忘记,忘记这一切,忘记从公孙戎死后开始这一段如梦似幻的荒谬岁月
蓦然看见拇指上的那红玛瑙,手顿然失了力气,一坛子酒便这么落在地面,溅起碎瓷和酒香,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后退几步,失去重心地靠在木桌上,一下子瘫了下来,握着自己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精致的物件,这个打碎了他所有忘却念想的东西,鲜红得如同那人身上的喜袍
他推着那扳指取出来,握着的手不停发抖,几次想将其摔在地上成云烟过眼,但终究没有忍下心他笑了,笑自己终究无法放下,些许即便是再过了多年,公孙律依旧会在他心里有最珍贵和无可替代的位置
终于无法压抑,他终于可以于无人处放肆地哭出声来——二十二年,即便是在南宫绫身旁的艰难、公孙戎身旁的炼狱、内宫权宦之路上的生死厮杀,他也从未如此绝望过——是以最绝望的,是失去了哪怕只是幻梦的希望
“为……什么……为什么……”
黑暗的宫中,如同仅剩他一人,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孤寂如浮舟,绝望如芦苇,下一刻就要被淹没
直到耳边朦朦胧胧地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报,然后混沌中急促的脚步奔来到他面前,童稚的声音强硬地将他拉回
“李尽沙,李尽沙!!”
他的视线渐渐清晰,醉眼看清了眼前的天子,李尽沙微弱地笑道:“臣狼藉未收,还请陛下治罪”
十岁的天子见此,眼泪便这么脆弱地落下来,他跪在地上,小手紧紧抓着他双臂道:“李尽沙,你别哭,别哭……为什么哭啊?!”
李尽沙看着他,一脸哭花,哪有什么大华天子的模样,也不过是个脆弱的孩童他笑意柔和起来:“那陛下为何哭”
公孙恪抹了抹脸,哽声道:“就是你……朕看着你哭害怕……是不是因为公孙律……”
见李尽沙不言语,他忽然立起身,怒声道:“朕已经下令明日就把他斩了!将他打你的十倍还回来!!”
李尽沙看着他那幼稚得可笑的神色,木然地混着酒意道:“即便他如此做,臣也甘心”
“你说什么……你是傻子吗?”公孙恪小脸扭曲起来高声道:“他就是公孙家的败类,与公孙景一起要谋反,还这么对你,死不足惜!”
李尽沙勾了勾嘴角,只觉脑袋昏沉,意识却还是清醒着:“他是这里真正唯一关心过在意过臣的人,即便是为了那种目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公孙恪追问
“陛下九五之尊,受万千臣民心系,怎会明白?”李尽沙轻声道,伸手去拿起那盛酒的月光杯灌下,自嘲而哂然:“而像臣这种人,才是真正的被孤落、被冷漠,命如蝼蚁,死不足惜,哪怕只有一点的光火也弥足珍贵……”
“闭嘴!!”公孙恪尖声吼起来,泪水溢满灰色的眼,眼里映着李尽沙的脸:“你说错了,全错了!!”
李尽沙定定地看着他,眸中的醉意雪上加霜,带着未知的情绪
“普天之下,最可悲的人,就是朕”公孙恪一字一顿,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融入地面的酒里:“看起来谁都关心朕,朕谁都可以相信,但事实上一个个都在说谎,公孙启,公孙煜,公孙景,那些大臣将军,一个个都是伪君子……他们从来没想过朕的感受,全都在利用朕!”
“身为天子的孤寂,总比像臣这样身为奴人的……”
“胡说……朕会被杀死的,杀死的!!”公孙恪瘦小的身子不停颤抖,他流着泪:“朕说过,朕只相信你,可你却不相信朕……”
“朕难道不关心你吗?朕难道没有在乎过你的感受吗?!”公孙恪伸出小手扯着他的衣襟将强硬地拉起来:“你为区区一个公孙律的死如此,难道一点都没为朕想过?那公孙律是要杀了朕,杀了朕啊!!”
李尽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听着这些话笑了:“陛下年幼……”
“闭嘴!”公孙恪抓紧他的手道:“朕不小了,不小了!很快的,朕就会长大,就像父皇一样,可以……”
李尽沙眼前朦胧一片,抓着他的手,将手搭在那瘦削的肩膀上,几乎是无了意识地道:“臣会陪陛下长大……君临天下……坐享……江山……”
话未说完,忽放在公孙恪肩头的手一松,身子向前一倾便倒在地上,昏沉的意识如重铅压在头脑上,一片混沌
公孙恪上去用力要扶起他,惊恐道:“你不要吓朕,快醒过来,醒过来啊呜呜呜……你不在,朕会死的!!朕会被他们杀死的!!”
幼帝的哭声宛若杜鹃啼血,是无知的恐惧和对未知的战栗,动荡着云上的冷月沧然,冰越寒霜雪降
乱世之启,玉殿泪尽,埋藏了一地死忆的云烟
当李尽沙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坐在床榻旁的鹰宫,以及一旁侍奉的小太监,似乎是受了对方什么好处的恭恭敬敬,面带喜色
窗外的艳阳高照,昭示着时辰已过,一切已成白骨就如同公孙律所描绘的,所谓感情,也如人的性命一般脆弱,聚散皆如沙
他木然地看了鹰宫一眼:“陛下何在”
“皇上昨夜在你榻旁趴着睡着,已由小贵子带回潜龙殿”鹰宫说着让那小太监端来一碗米粥放到榻前:“你昨天一日都没进食,吃点小米粥罢”
李尽沙看着那清淡如水的小米粥,双眼无神,一动也不动:“景王府已死,你为何还留在宫中”
鹰宫帮他搅拌着驱散碗里的热气:“我一会便离宫,眼下来和你告别的”
“去找晋庭?”
“然,”鹰宫将一碟小菜也端上来:“你若想离开,便可以和我走”
“走去哪?”李尽沙冷笑:“去认亲吗?”
“眼下你成了推翻公孙景的一步,晋庭不会亏待你”鹰宫平静道:“若你想留在宫中也无妨”
李尽沙笑意森冷:“你还是不敢告诉他“
“我无法预知世叔的反应,所以一直未告诉”鹰宫站起身,看着他道:“然事实在,知不知晓只是时日长短的问题血浓于水,子抑自己好好想想罢”
李尽沙不语,避开他的视线
“子抑自己保重”言罢他便消失在思亭殿中,仿佛这几日从未出现过
李尽沙依旧躺着,丝毫没动弹,目不转睛地看着房梁顶他便想这么躺着几天几夜,直到饿得渴得没了意识,如行尸走肉
他忽然转动视线,在房里搜寻着,而后又下意识地在衣袖里寻,待找到那完好无损的红玛瑙扳指后才松了一口气,自嘲地笑起来
果然还是放不下
忽门声起,是侍奉的小太监:“李提督,东厂的刀信说要向您禀报近来的事儿”
“让他自己解决”
那头安静了一会儿,而后那小太监又折了回来:“刀信让奴才转达您,说是昨儿后半夜丽红阁大火,烧毁了整个楼,老鸨杨红还失踪不见了”
这消息如惊雷,让李尽沙本如死灰的脸色立即复苏起来,眼眸中也燃起了情绪他猛然坐起从榻上下来,上前将门猛地推开,险些将外头的小太监撞伤:“叫他进来!”
心里如有重锤,撞得雷鼓轰鸣,几乎要将胸腔震得粉碎,他披头散发,脸色惨白,紧握的双拳颤抖,两眼中的血丝仿佛迫不及待的屠杀血意
这幅模样让进来的刀信吓得几乎叫出来,立即禀报道:“老、老大,昨儿后半夜丽红阁忽然起大火,把整个阁子烧了,好在里面的客人和艺妓都逃了出来……但小的搜寻尸骨后发现杨红那女人不见了,而且起火源头是她所在的房子……”
“当晚她在哪里?”
“据丽红阁的人说,当晚老鸨一直未出现......”
“去看看”李尽沙说着便抓起衣服出了思亭殿,速度之快让后者愕然
【卞陵·丽红阁】
成了灰烬的歌舞升平地,如今不过一片坟墓
李尽沙飞身来到这萧条的废墟,沿着记忆中的道一路来到杨红的房间,却只能见依稀的残骸
“老大,小的已经搜过这里了,并没有什么”刀信小心翼翼地道
“怎么可能……”李尽沙喃喃道,视线一直在这片灰烬上流转
“没有了,没有了,全没有了……”
他和刀信循声望去,但见是一只鹦鹉,在丽红阁的废墟上蹦蹦跳跳
李尽沙浑身一震,那正是前几日他和公孙律在长安街上看到的,杨红的宠物
“吓死我了,哪来的鹦鹉?”刀信嘴角抽搐,挥挥手便要赶走
那鹦鹉反应灵敏,似乎早已察觉到他要来,扑腾的翅膀便飞出了这子虚乌有的丽红阁,向着西边的小巷而去
刀信见此低下头继续搜寻,而李尽沙则定定地看着那巷口不一会儿,视野中蓦然出现一淡黄衣衫的女子,于街角那头,正看着他
那张脸,便是那杨红手下派出伪装作“陈云沫”的女子
“……刀信,你先回去罢,我来查”
“啊?”刀信疑惑,但也不敢多问,便顺从地飞身离去
李尽沙则紧紧地盯着那黄衣女子,生怕对方下一瞬便消失他大步走近对方,而对方依旧神色平静地看着他
街头人来人往,在这已成废墟的丽红阁旁依旧热热闹闹,熙熙攘攘,根本无人注意到这两个人而那只鹦鹉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轻巧地落在黄衣女子肩头
“陈云沫”
“小女子本名朵儿,李提督这边请”黄衣女子抱拳行礼
二人穿过斜街巷口,来到一家小茶社旁,但见这家店开于民居,老板是一聋了的老大爷朵儿跟他打了哑语,他便热情地将二人请进店中的小间内
此时午后休憩之时,店内无人,朵儿便让李尽沙坐在了里边,而后合紧门
确定隔墙无耳后,李尽沙立即开口,急切道:“杨红救了公孙律?”
“并非红姐所救,具体情况小女子也不清楚,但红姐让我捎信给您说,律世子已经无恙,今日斩首不过替身,请李提督放心”
“他现在在哪?”李尽沙声音发颤
“只知应是往西北方向走了,具体小女子不知晓,想来等红姐安顿好后会来信”
“是杨红让你来告诉我的?”
“对,红姐跟朵儿约好了暗号,若律世子成功逃出便于郊外西南点明火,朵儿看到明火就可以烧了丽红阁”朵儿道
“杨红她是要将公孙律带回匈奴么?”李尽沙踌躇地问
“最后定然是要回匈奴的,不过眼下局势动荡,暂时还不会”朵儿道:“红姐还说了,等安顿好后会尽快告诉您,您也可以见到律世子”
李尽沙眼神一动,而后黯然下来,僵硬地笑道:“多谢她的美意,只是律世子怕是不想见到我”
朵儿不解,只是道:“朵儿只是照红姐的吩咐办事,李提督若不愿听到律世子的消息也无妨的”
“不,我并无此意”李尽沙道:“待他们何时安顿好后,还请你告诉我”
“然,若是红姐来了信,朵儿便让它给您带去”朵儿抚了抚肩上乖巧的鹦鹉道
“多谢”
“朵儿还有事,先告辞”
门重新合上,李尽沙却坐在原地,看着丝毫未动的茶水,但见里面映着自己苍白的脸色,眼下不知是喜是忧,亦或早已不知道了情绪
他站起来,顿觉得头昏眼花,想来是饿了几乎两天,浑身虚软,便这么一步一步地踱出茶社,看着巷口上湛蓝的天,映着五百年一如既往的晴空
天地之大,却容不下这般如海的凄冷和孤寂
昶一年四月初九
曾记否,素心腊梅盛放之时,血染白雪
十八年前的隆冬,白雪覆盖整座卞陵,断头台上血流成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叶余山叛国造反,满门抄斩,杀无赦,钦此”
安玄素沉着脸色缓步走上这午门高台,他已经说不清这是他第几次踩上着层层玉阶,看尽公孙亡魂于地狱
“犯人带到——”
安玄素平静地望着那狼狈跪在断头台上的公孙景一家:“来人,宣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公孙景勾结匈奴,叛国谋逆,扰乱朝纲,陷害忠良,此恶行昭昭,判满门抄斩,杀无赦,钦此”
尖锐的宣读之声,就像是这一场乱世悲歌末章
安玄素眼底一闪痛恨的杀意,拿起令牌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地上砸去,“哐当”一声,伴随着他怒不可遏的声线:
“斩!”
刀尖鲜血染红了他的视线,他会永远记得这一日,日光倾好,陌上花开,燕子□□去
天昶一年四月初十
安府骤起大火,继两位王爷因谋反被斩后,中书令安玄素葬身火海,天下惊闻,普天悲痛,哀婉凄绝
马蹄踏上那荒芜的废墟,火势过后的苍凉一望无际,褚杓高坐马背,平静地望着这转瞬化作灰烬的一座府邸,周围还有百姓陆陆续续地前来吊唁,耳边是断断续续的哭泣唁词
“安玄素.....你到底是何人.....”
褚杓看着手中被他拽得皱巴巴的字条,上面的字迹确凿是来自这个一夕魂归的中书令,只写了四个字
“西可归矣”
“是让我也离开吗?”褚杓微微凝起眉心,将目光放向那西方日落之地
天昶一年四月十一,兵部尚书褚杓一纸辞呈,逍遥策马,回归故里
斜阳青草,卞陵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