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不过是广大天地间那么一小块地而已。
江临川出去了五年, 踏出了世家林立的西北, 见识了东部的修真宗门, 以及西南的散修联盟。方知自己以前目光有多么短浅, 外头世界的妖魔鬼怪更多,各种各样的手段让人眼花缭乱, 稍有不慎,便一命呜呼。
但是身侧这少年笑时,江临川依旧有种“花”了眼的感觉。
这少年给他的感觉, 唯有一个字能够形容——清。
清灵纯粹的气息,清澈见底的眸子,连同笑容也是干干净净的。
江临川只在出生不久的婴儿身上看过,但是婴儿是因为懵懂,方才纯澈。而这少年眸光灵动,并非懵懂之人。
除此之外,这少年到底是怎么无声无息坐在自己边上的?
江临川虽然看似慵懒毫无防备,但是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惊动他,更别说这么大的人了,除非这少年比他强的太多。
几个念头在脑海中转了一圈,江临川露出了友善之色,眉眼弯弯,询问:“你不是江家的人?”
既然对方没有露出恶意,江临川便展现自己的善意。
宽大单薄的衣袍垂落在台阶上,少年歪了歪头,一副思考什么的样子,然后唇角微唇,露出浅浅淡淡的笑容:“不是。”
意料之中的回答,江临川笑问:“你是老祖宗的贵客吗?”
少年垂眸沉思,然后摇了摇头。
“那你是偷偷溜进来的?”
少年再度否认。
江临川有点儿卡壳,便见少年一只手抱着双腿,另一只手抬起,指了指他手中那把“脏兮兮”的剑。
那把石中剑被岁月侵蚀,剑身变得坑坑洼洼的,就想一把普通的、生锈的铁剑,没有任何过人之处。
“……这把剑?”
“嗯嗯。”少年小鸡啄米似得点了点头,额发一颤一遍的。
“……”
少年的目光落在剑身上,神色极为认真,不一会儿,他蹙了蹙眉头,手指向前伸出。
这只手白净修长,指甲修剪整齐,泛着健康的粉红色。
江临川未动,手指头便点在了剑柄上。手指划下,指尖落了星光,点点洒下。原本“破旧”的石中剑上,掉落一层层铁屑似得东西,连原本的坑坑洼洼也被修补。
待星光消散,少年收回手时,石中剑已然焕然一新,或者说露出本来的面目来。
这是一把玉剑,三尺长,整体成碧色,形如柳叶,剑柄至剑身上雕刻着精致典雅的纹路,仔细一瞧,江临川发现上头的花纹其实是吐蕊寒梅,剑柄共有三朵寒梅,剑身则刻了九朵,梅花婀娜,姿态各有千秋,没有一朵重复。
江临川多瞧了两眼,便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一株寒梅傲雪凌霜,绽放出满枝红梅。
回过神来,江临川看少年的眼神完全变了:“你是这把剑……剑灵?!”
“嗯。”少年脆生生回答。
“那你……”
少年手臂撑着冰凉的台阶,身子前倾,缓缓靠近江临川,露出略带腼腆青涩的笑容来,他轻轻念道:“江临川。”
“……嗯。”
得到回应,少年满心欢喜,跟个才开始学习话语的孩童一般,用极为柔软的声音道:“小崽子。”
“……”这是江家老祖宗才会喊的称呼。
“少主。”
“嗯……”
“川儿。”
“……嗯。”
“主……”
人字还没出声,江陵抬手点在了少年唇上,认真的提议:“哥哥,叫我哥哥怎么样。”
虽然谁也不知道剑灵经历了多么漫长的岁月,然而眼前这个少年却像新生的孩子,不沾任何污秽。
真要给他定位的话,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唤他哥哥最合适。
少年垂下眼帘,眼角落了零零散散的星光,就在江临川以为他不满意这个称呼时,少年抬眸,珍之重之般念道:“哥哥?”
一声不够,他跟个有了稀奇玩具似得孩子一般,喊了三四声哥哥,每喊一声,都会抬头瞧江临川一眼,似乎在打量他有没有气恼。
江临川下意识在心中做了判断:一个温柔守礼,心思纯正,笑起来非常甜的少年。
“嗯。”再次回应了石中剑少年,江临川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微愣,随后摇了摇头,一双清碧色的眸子盯着江临川,颇为紧张的回答:“我没有名字。”
“没有啊,那我给你取一个吧。”
“好。”
“先说好,我不太会取名字,你要是不满意,直接说,或者以后想换名字,就自己换。”
“不换。”
江临川无声而笑,低头瞧着手中长剑,想了好一会儿,指着剑身上九朵梅花,开口:“你呃……本体上有九朵梅花,不由叫九……梅?”
“九妹?”少年疑惑。
江临川:“……”
“很好听。”少年展颜而笑。
“……”
“哥哥,谢谢你。”
江临川下意识询问:“你知道九妹两个字的含义吗?”
少年乖乖摇了摇头。
“那是指姑娘的,不适合你。”江临川下意识扫过少年的体型。
少年面容太过柔美,眉眼细长温润,加之年岁较小,若是穿上红妆,保不准别人会以为这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但是这体型……的确像个少年……
江临川有些不确定了。
于是他抬手往少年胸前摸了把,才碰到冰凉的肌肤,少年就猛的向后缩去,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江临川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
“咳咳。”他若无其事的收回手,低低咳嗽了一声,跟少年讨论,“我们把两个字调转一下吧,就叫梅九如何?”
“……”
他抬起石中剑,手指抚过剑身上的寒梅花纹,继续道:“梅兰竹菊四君子也,就叫君九吧?”
取得名字乍一听,可能会以为很有内涵,实际上就是这么务实。
“梅九?君九?”
“嗯,你觉得怎么样?”
梅九端正了姿势,手臂环着膝盖,将脸贴上,黑软的头发下露出清隽的面容来:“我很喜欢。”
江临川想要亲近亲近自己的剑灵,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柔柔这少年的头发,最后却缩回了手。
就刚刚的反应来看……梅九估计有点儿怕生,或者不喜别人接触他,既然如此,总要一步步慢慢来才好。
拔.出石中剑,十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其实江临川并没有他表现得那么平淡,只不过是将那般激烈的情绪转化为对剑灵的友好罢了。
此时给他取了名字,就仿佛是自己的东西,永远不会变似得,江临川总算是松了口气。
这个时候,青釉杯中的酒香飘过鼻尖弥漫,将江临川的注意力吸引。一把抱起酒坛,他问:“你能喝酒吗?”
“酒?”
“酒可是好东西,喝不喝?”
梅九悄悄抿了抿唇角,坚定的点头。
“好!”江临川称赞,将杯中酒水一口饮尽之后,满上了一杯酒递到了少年边上的台阶上,自个儿抱着酒壶饮。
月色将剑碑笼罩,两人衣袍上“积”满了月色,衬着盈润光滑。
江临川姿态随性,拿着一酒葫芦,时不时自己喝上一口,洒在衣领上也不在于。梅九身姿挺拔,一本正经的端着酒杯,小口小口的啜着。
刚刚江临川告诉他:喝酒必须小口小口来,不然品不出味道。
酒壶见底,酒杯见底。江临川拿着酒壶上下摆动,不肯浪费一丝一毫的酒水,青釉杯则放在了江临川边上。
“天峰的雪莲酿是我从朋友那里顺来的,他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得到了这几壶,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自己珍藏的美酒没了。”江临川声音清朗,“不过雪莲酿如此美味,就让他自个儿气的跳脚去吧。”
边上没人回应,江临川回头,便见梅九脸颊通红,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江临川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梅九脸更红了。
“不是吧。”江临川哭笑不得,“器灵也会喝醉吗?”
话音未落,一团黑影扑了过来,搂住了江临川的颈项,整个人扑在了他身上。
“梅九?”
梅九低低应了一声,用滚烫的脸颊贴着江临川的脖子,沉沉睡去。
“刚刚你还不准我碰你,现在自己倒抱住了我。”江临川颇为恶劣的戳了戳梅九略带婴儿肥的脸颊,嘀咕,“真是……有趣……”
江临川将少年拢入怀中,抬手搂住他的腿弯,将人整个抱起。
长风吹起两人衣袍,长发便随着衣裳飞舞。
江临川抱着少年踏下台阶,越行越远。
第182章 剑仙(八)
一百七十五
推开房门, 屋外的月光透过浓密的树叶落在地板上, 江临川打横抱着梅九站在了门槛处, 往屋子里看去。
一年没回来,屋中陈设没有任何变化。江家老祖宗不仅没有把他东西给扔了,还叫人定期打扫, 桌子柜子上没有沾上丝毫灰尘。
抬步上前, 江临川掀开纱帘,轻柔的将少年放在自己床榻上,替他盖上棉被。
小酌几杯便醉的少年神色宁静,白皙的脸颊上晕染红色。
这个时候,江临川才有空思索这个少年的身份来历了。
他本以为石中剑是一把上品灵剑,运气好的话, 可能是半仙器。
上品灵剑自然有剑灵,却无法成实体, 可是这少年不止拥有实体,更和常人无异, 若非他自爆身份, 江临川一开始根本察觉不出他是剑灵, 甚至怀疑他是某位闲的无聊的前辈高人, 出来逗他的。
可是他若是剑灵……
江临川低头,目光落在腰间的玉剑上, 说是杀人之剑,其实更像一件漂亮的装饰品。而这把被他取名为“君九”的剑,很可能是一般——仙剑。
一把品阶不低的仙剑。
而整个江家, 唯有江家老祖宗这位真正的天仙手上拥有仙器。
……他用了十年拔.出石中剑,现在觉得,他赚大发了,只要他能留住梅九,只要他能掌握君九剑的力量,那么他的实力将更上一层楼。
屋中没有点灯光,唯有月光幽幽。
江临川背对着月色,幽暗之色在眸中涌动,许久他无声而笑。
单手提着酒坛,江临川靠坐在屋外栏杆上饮酒。唯有清风、明月、以及被拉长的疏影。
直至微醺,江临川才阖上门窗,在少年身边入睡。
第二日。
守卫经过剑碑时,脚步一顿,退回来,不敢置信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伫立数千年,比之江家存在更加久远的剑碑塌了,废石块堆得到处都是,甚至压折了树枝。
而他们昨晚没有任何察觉……
守卫脸上浮现惊惶之色,赶忙去找江家老祖宗。
这个时辰,江家老祖宗则在阁楼上,正泡了一壶灵茶,端着瓷杯,慢吞吞吹了一口气,水雾氤氲,迷离人眼,他问:“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启禀主人,剑碑塌了。”
手指一顿,江家老祖宗抬头。
守卫赶忙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话音未落,一股极为强横的力量猛的冲来,如同惊涛骇浪,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守卫原先肩背挺直,眼中虽然有焦虑,脸上却保持了镇定,此时艰难的弯着腰身,仿佛一个驼背不堪重负的老人,脸涨的通红,额头青筋暴起,神色狰狞。
他下意识便求饶:“主人,我知错了。”
眼角余光扫到老人,这才发现老人也有些讶异。
守卫满头冷汗,这才惊骇发现,这股压迫虽然强横,却并不属于江家老祖宗。
“吱呀——”
窗棂被风吹开,拍打在墙壁上,一物体破开长风,凌厉而来。
江家老祖宗抬起另一只手,食指中指伸出,夹住了那物,这才发现那是一枝杏花。
灰色的枝条,嫩粉色的花瓣娇艳,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则带了几分娇羞。
“哼。”
江家老祖宗缓缓起身,冷哼一声。一股无形的力量覆盖阁楼,守卫这才觉得好受了,却依旧粗声喘气。
将瓷杯单手置于桌面,江家老祖宗抬步向窗棂走去,才走了几步,便听到砰的一声。
瓷杯碎裂,灵茶洒出,在桌面流淌,芬芳味扑鼻而来,令人灵台一清。
“老祖宗,这是灵月台的一独香吗?”清朗略带慵懒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不轻不重的传入耳中,“果然不错。”
“好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江家老祖宗大怒。
话音未落,头发花白的老人如闪电一般窜出窗棂,抬手便是一道雷霆。
便见原先晴朗的天色瞬间暗淡下来,一大片黑云压在无休阁的上头,一眼瞧去,深沉的能滴出墨水来。
这滚滚黑云中,便有银紫雷霆生成,随着老人手掌落下,轰隆声在天地间炸开。
守卫透过小小的窗棂,看到外面这威势时,脸色发白,心想:“主人莫不是想要少主的命?”
然而,另人意外的是来人竟然正面抗上了落雷,便见灵光升起,剑意重霄,硬生生将落雷劈半,唯有一点雷光落在地面,将土地炸成焦黑之色。
身穿锦衣的青年站在江家老祖宗面前,直视老人刻板又威严的面前,毫无惧色,甚至露出了几分笑意来:“老祖宗。”
“皮痒了是吧?”
“这倒没有。”江临川眉梢微挑,眸光如破开风雪的利刃,“不过老祖宗若是想教训我,得拿出真本事来啊。”
老人一声冷笑,仿佛怒到了极点。身上气息渐渐玄妙而出尘,透着凌驾世间的威势,仿佛他所在之地,便超脱了天地——这是属于天仙的气息。
而他的头发,胡子,衣服,手心都涌出了金红色火焰,火焰腾腾,才一出现周围的温度便直线上升,然而老人的衣服却没有丝毫毁损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