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羽将楚明熙送回了楚宫,然后自己回府休息。
楚明熙回宫之后,先是派人去给黑衣人收尸,并且调查此事,接着又派人去河里捞花灯。他将花灯递给林一羽之前,在花灯上做了标记。
吩咐完之后,楚明熙才入睡。
第二天,楚明熙拿到了暗卫捞上来的花灯。他盯着这盏花灯看了一会,心里想林一羽会许什么愿望呢。他了解林一羽,又不了解林一羽。他能从眉角眼梢看出这个人深藏的情绪,又不明白他为何喜为何悲,所求为何。
他拿出了花灯中的纸条,缓缓展开,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字——“马革裹尸”。
他大笑起来,别人看到这四个字可能不明所以,怎么会有人把“马革裹尸”当做自己的愿望呢?但是他太清楚了,太明白了。
林一羽若是死在战场上,不仅彼此心中能存一点念想,日后他和林一羽也算是一段佳话。可是林一羽在丹阳城,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多少人想要他的性命。林一羽不信楚明熙能保全自己,他可能还在怀疑楚明熙也是想要他性命的人中的一个。
可是,楚明熙真的没有一瞬间,想要林一羽的性命吗?
楚明熙将纸条放回花灯中,“扔了吧。”
太监拿起花灯,出去扔掉了。
于雨泽醒来之后,头疼欲裂。
朱槿端来一碗醒酒汤,服侍于雨泽喝下。
于雨泽问:“阿羽呢?”
朱槿答:“将军昨晚出去了,深夜才回来,现在还在睡呢。”
于雨泽若有所思,“昨晚除了我,还有其他人到访将军府吗?”
“这个……婢子不知。”朱槿低下了头。
于雨泽去了林一羽的房间,林一羽果然还在深睡。他坐在床边,凝视林一羽的面容。林一羽小时候长得像个女孩子,长大之后虽然添了几分英气,却仍然十分秀美,丝毫不能想到这个人就是名震天下的楚国大将军。
他伸出手,捏住了林一羽的鼻子。
林一羽呼吸不畅,醒了过来,看见于雨泽,头疼地说:“你啊……”
于雨泽笑嘻嘻地说:“昨晚是不是明熙来了,你也不叫醒我,我们三个一起喝酒啊。”
林一羽打了个哈欠,“你都醉成一头猪了,还要喝吗?”
“酒逢知己千杯少。”于雨泽笑道。
“话不投机半句多。”林一羽蒙头继续大睡。
于雨泽没有继续打扰林一羽,吃早饭去了。
林一羽睡饱之后,去见了一个人,楚国暗卫的首领——十一。暗卫没有名字,以数字为代号。十一之所以是暗卫首领,是因为排在他前面的十个人都死了。
林一羽开门见山道:“想必楚王已命令你们调查黑衣人行刺之事。”
“是的。”十一面无表情地说。
林一羽问:“可调查出了蛛丝马迹?”十一说话向来言简意赅,他早就习惯了,所以见怪不怪。
“并无。”十一答。
林一羽拿出了一包药,说:“我听说宫中即将召开宴会,想请你将此药放入饭菜之中。此药常人吃了并无反应,如果孕妇吃了,便会小腹疼痛,但是过一会就好了,并不会导致流产,也不会损伤身体。”
“为什么?”十一问。
林一羽解释道:“能瞒过暗卫耳目,行刺之事,必是楚国人所为。但是楚王既无子嗣,又无兄弟,他若身死,楚国必将大乱,这对楚国人有何好处呢?”
“接着说。”十一点头。
林一羽侃侃而谈,“宫中一定有妃嫔怀有身孕,但怀孕本是喜事,为何不敢禀告楚王呢?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孩子并不是楚王的子嗣,所以妃嫔不敢相告。但是她怀孕之事被其他人知道了,这个人起了利用的心思。只要楚王一死,这个孩子就是楚王的遗腹子,也将是未来的楚王。而这个孩子长大成人需要一段时间,此人在这段时间可以把持朝纲,大权在握。”
十一听了这等宫闱密谈,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可以。”说完,他就从林一羽手中接过了那一包药。他并不担心药有问题,他和林一羽共事多年,对于林一羽的为人还是有所了解。
林一羽看着十一手里的那包药,“也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对是错。”
“是对。”十一坚定地说,“威胁楚王者,不能留。”
“或许明熙知道了,还会怪我多管闲事。”林一羽微笑道。
十一不知道说什么,过了许久才憋出一句“你,很好。”
“你也很好。”林一羽轻笑几声,“想给你几句建议,但想来想去,好像没必要说,明熙对你一向是放心的。虽然暗卫多是九死一生,但你说不定可以善终。”
十一听了林一羽的话,心中不安,“你要死了吗?”
林一羽笑道:“我身强体健,看起来像个快死的人吗?”
十一又沉默了一会,良久才说:“保重。”
“多谢。”林一羽未免楚明熙生疑,和十一交情并不深,再加上十一为人冷淡,能得这一句“保重”,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等十一离开后,林一羽自言自语地说:“怕只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6章 第六章 白首按剑(六)
宫灯照夜,丝竹不绝。
因为今日是家宴,所以邀请的臣子并不多,只请了宫中妃嫔的家人。
众人列次入座,观看歌舞,品尝佳肴。
舞姬舞姿曼妙,水袖挥舞,伴随鲜花四撒,好似天女降世。
宴上的菜肴都是由宫中的御厨所制,不仅材料珍稀,而且烹饪方法独到,色香味俱全,让人一见便食指大动。
荀仲谦奇道:“林将军向来不参加这种宴会,为何今日会在此?”
“我想来便来了。”林一羽笑了笑。
“哪怕是楚宫,林将军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老夫真是佩服。”荀仲谦笑道,却是话中带刺,笑里藏刀。
楚明熙忽然开口道:“是孤请他来的。”
荀仲谦没想到楚明熙居然会开口帮林一羽说话,神色尴尬,“既然是陛下的邀请,那当然是极好的。”说完,他便闭口不言。
酒过半旬,气氛正酣。
忽然,荀秀隽捂住了小腹,面现疼痛难忍之色。
“王后可是身体不适?”林一羽心中叹息,竟然是她。
荀秀隽面色惨白,慌乱至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荀仲谦站了起来,他心跳如鼓,但面上还是强装镇定,“赶紧叫李太医过来。”
林一羽也站了起来,“李太医年纪尚轻,不如王太医德高望重,还是太医院之首,医术精湛,不如请王太医过来吧。”
“之前都是李太医为王后诊治,更有经验,而且王后的脉案也在李太医那里。”荀仲谦额上流汗,眼神闪烁。
楚明熙看了林一羽一眼,拍板道:“去请王太医。”
荀仲谦跌坐在地,双目无神。
过了一会,太监领着王太医过来了。
王太医像对着楚王和楚后行了个礼,然后走到荀秀隽面前,想要为她诊脉,“请娘娘伸手。”
荀秀隽将手藏在身后,尖声道:“别碰我!我是楚国的王后!”此刻的她歇斯底里,毫无国母风范。
楚明熙冷下了脸,“让太医为王后诊脉。”
两个健壮的宫女按住了荀秀隽,好让王太医诊脉。
王太医将手搭在荀秀隽的手腕上,接着跪倒在地,“恭喜陛下,王后有喜了。”
楚明熙面上却殊无喜色,良久才说:“孤知道了。”他看向林一羽,“你早就知道了?”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林一羽苦笑道。
楚明熙挥了挥手,“扶王后回宫吧。”他环顾四周,无人敢与他对视,都低下了头。
众人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心中都隐隐有了猜测。
楚明熙冷声道:“孤累了,今日到此为止。”
众人向楚王行礼,然后散去。
林一羽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了离去的楚明熙。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好一会儿。
楚明熙忽然停住了脚步,“都退下吧。”
太监、宫女和侍卫们依言退下,只剩下了楚明熙和林一羽两个人。
楚明熙背对着林一羽,“你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吗?”
“你知道我不是。”林一羽声音轻柔。
“我自问对她和她的家族并无亏欠,反而让荀家满门荣宠,她为何要这样对我呢?”楚明熙面上痛苦之色一闪而过,哪怕他对荀秀隽并没有感情,也毕竟是多年夫妻。
“或许是人心不足,得陇望蜀。”林一羽安慰道。
“那你的心,也会不足吗?”楚明熙转过身来,看着林一羽的眼睛。
楚明熙的眼眸深沉,林一羽的眼睛却十分清澈。两人目光相对,彼此倒映在对方的眼中。
“我的心,也会不足。”林一羽坦然道,“但我所求与荀氏不同。”
楚明熙问:“你所求为何呢?”
“陛下呢,陛下真的知道自己的心吗?”林一羽反问道。
楚明熙皱眉道:“大丈夫生于世,当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你格局太小了。”
林一羽摇了摇头,说:“这世间有人爱春兰,有人爱秋菊,各有其美,并无高下。”
楚明熙哼了一声,说:“你总是有许多歪理。”
林一羽和楚明熙说了一会话,感觉他不是那么生气了,试探着说:“其实,王后对你是有情的。”
“这便是情吗?”楚明熙冷笑。
“她嫁给你的时候,才十几岁。我一看她的眼睛,便知道她倾心于你。这世上什么东西都能藏得住,唯有情意是藏不住的。”林一羽回想起荀秀隽十几岁时,也曾是个灵动少女,在深宫中待久了,那双曾经满含情意的眼睛,就变成了两口枯井。
楚明熙冷淡地说:“那又如何呢?”
“虽然宫中的女子多是为了荣华富贵,但也有人真情待你,可若无真心回应,天长日久,这颗心也是会冷的。”林一羽的声音越说越低。
难道楚明熙对荀秀隽真心相待,他就会开心吗?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说出这些话的呢?
楚明熙面上浮现薄怒,“照你这么说,反而是我的错。”
“我只求你留她一条性命吧。”林一羽拉住了楚明熙的衣袖。
楚明熙不解地说:“你为什么要替她求情?”
林一羽叹息道:“或许是物伤其类,或许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你拿自己与她相比,未免太轻贱自己了,还是你与她一样有不臣之心呢?”楚明熙挥开了林一羽的手。
“我的话,你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那就算了吧。”林一羽说完就走了。
楚明熙看着林一羽的背影,神色阴晴不定。
楚明熙回到寝宫,遣退仆役,没有命人点灯。
偌大的宫殿,只有他一个人,连一丝光也无,他的面容隐没在黑暗中。
他回想刚才自己和林一羽的对话,为什么林一羽不体谅自己呢,荀秀隽也不体谅自己,所有人都不体谅自己。
荀秀隽做出那样的丑事,若是饶她一条性命,让她生下孽种,自己颜面何存呢。
而林一羽,林一羽总是那样妇人之仁,只愿驻守边关,不愿为他开疆拓土。这个人,连在战场上杀敌,都会因为敌人的血而心痛。他说,每个人都有父母妻儿,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
这样一个人,居然是名满天下,威震四方的楚国大将军,多么可笑。
他唤道:“十一。”
十一走了进来,单膝跪在地上。
楚明熙沉吟半晌,说:“你去跟荀秀隽说,若是她愿意打掉腹中的胎儿,便只废去她的后位,将她打入冷宫;若是不愿,就赐她鸩酒白绫,让他们母子二人黄泉共路。”
“是。”十一说完就退下了。
在楚明熙看来,他已是做了极大的让步了。
过了一会,十一回来了,他向楚明熙禀报道:“她不愿。”
楚明熙不明白荀秀隽为何不愿,“她还说了什么?”
十一迟疑了片刻,没有开口。
“说。”楚明熙命令道。
十一低声道:“她说她今生错付,诅咒陛下生生世世与心爱之人不得善终。”
楚明熙怒极,顺手掀翻了一个铜炉,炉中香灰撒了一地,“好,好啊!我心生仁慈,她倒是得寸进尺,我看白绫鸩酒她也不需要了,直接用弓弦把她绞死吧!”
“是。”十一领命而去。
楚明熙在愤怒中,又生出几分悲哀,“阿羽,你看,我就坐在这样一个位子上。我有一丝仁慈,别人不仅不会感念我,还会觉得我软弱可欺。”
又过了一会,十一回禀道:“荀秀隽已死。”
毕竟是曾经的枕边人,即使她背叛了自己,听到荀秀隽真的已经死了,楚明熙还是愣了一下,随即故作冷漠地说:“知道了。”
林一羽回到府中,蒙头大睡。等他醒来,看到了满面愁容的于雨泽。他坐了起来,问:“怎么了?”
于雨泽沉默了一会,说:“王后……死了。”
“死了……”林一羽呆了呆。
“听说是得急病死的,一尸两命,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是没福气的。”于雨泽看起来对于其中的辛秘并不知情。
“是吗……”林一羽终于开始直面这个他逃避已久的问题,那个为他簪花买糖的少年,早就成为了一个冷酷无情的君主。而昔年的影子,早已涓滴不剩。
于雨泽意识到了林一羽的不对劲,“你怎么了?”
“没什么。”林一羽勉强笑了笑,“我只是昨晚没休息好。”
“那你就好好休息。”于雨泽将林一羽按在了床上,然后给他盖上被子,“你和荀秀隽非亲非故,何必为了她的死而伤心。”
林一羽低声道:“你又何必装糊涂。”
于雨泽不是笨人,他只是装作相信事实就如同表面发生的一样罢了。他打了个哈哈,“难得糊涂,难得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