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痛欲裂,竭力回想自己晕倒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晕倒之前,看见一双绣鞋,而将军府中只有一个女人,就是朱槿。想必是朱槿叫醒仆人,把他抱上了床。
对了,楚明熙……
他下了床,出了卧室,看到一个仆人神色慌张地跑过来。他一边扶着额头一边问:“发生了什么?”
“将军,大事不好了,将军府被人包围起来了!”仆人惊慌地说。
林一羽皱起了眉,包围将军府的到底是哪方的人马呢?是冉长星,还是楚明熙。虽然心事重重,但他还是不咸不淡地说:“知道了,我出去看一下。”
将军府的大门打开,林一羽走了出去。他的态度太坦然太自若,竟然让外面的人一时不敢上前。
林一羽看到旗帜,知道是楚明熙的人马,松了口气。楚明熙既然包围了将军府,那就是于雨泽和冉长星逼宫失败。
而他,身为于雨泽的好友,冉长星的上司,如今是百口莫辩了。
不过,他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他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将军府。这是楚明熙赐给他的府邸,在这点上楚明熙还是没有薄待他,不过他边关待的多,将军府待的少,倒是浪费了。不知这府邸,日后又会被赐给哪个人。
他没有反抗,任由自己被押入了天牢。
上一次来天牢,他还是座上宾;这一次来天牢,他就成了阶下囚。而且他的牢房隔壁,还是一位熟人——于雨泽,只是不知冉长星被关在了哪里。
他笑道:“雨泽,你害得我好苦啊。”
“做兄弟,当然要同甘共苦。若是我成功了,就赐你九锡;如今我失败了,只好让你同我一起坐牢了。”于雨泽也笑着回应。
这两个人互开玩笑,浑然不似死劫在前。
林一羽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很多人都有秘密,我也不例外。既然我快死了,我就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于雨泽顿了顿,“其实我和楚明熙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林一羽沉默良久,才说:“这可是个令人大吃一惊的秘密,楚明熙知道吗?我想他不知道。”
“是的,他不知道。”于雨泽看向了面前的一根稻草,他神情专注,仿佛稻草上开出花来,“以前他无忧无虑的时候,我就很嫉妒他;后来他当了楚王,我就更嫉妒他了。既然他可以,我为什么不行呢。”
林一羽沉吟片刻,问:“朱槿是你的人?”
“是。”死到临头,于雨泽也没有隐瞒。
“你不该拉上长星。”林一羽沉声道。
“不拉上冉长星,我如何有兵力。”于雨泽笑了笑,仿佛听了个笑话,“你还是这么天真。”
林一羽看向于雨泽,“那你又为何拉上我?”
若只是于雨泽和冉长星弑君,虽然他们和林一羽都有一定的关系,但也未必会波及到林一羽。林一羽一句话未说就被打入天牢,必是有人说出了对他不利的供词,冉长星不可能,那就是于雨泽了。
“我虽然输了,但有一点我没输。”于雨泽做了个“一”的手势。
“哪一点?”林一羽问。
“我要让他终、身、痛、苦。”有那么一瞬间,于雨泽的表情竟显得有些狰狞。
林一羽挑了挑眉,“这你要如何办到呢?”
“我已经办到了。”于雨泽神秘地笑了。
“启禀陛下,已将林一羽押入天牢。”
楚明熙沉默了好一会,说:“知道了,退下吧。”
等来人退下,他自语道:“你说,我该不该杀你呢?”
他知道林一羽是无辜的,但事已至此,已经无法证明林一羽的清白了。劝他杀掉林一羽的奏折,已经堆成了小山。
他不可能在群臣面前说,因为他知道林一羽的性格,林一羽不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但是,真的杀了林一羽吗?
让他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说不会动,成为棺材中一具冰冷的尸体。
当初跟着楚明熙从清河县出来的旧人,除了于雨泽,就只剩下林一羽了。这些人中,有的自杀了,有的背叛了他,有的死在了战场上……
楚明熙一向自诩果断,却总在林一羽的问题上左右为难。他厌恶这样的自己,而且这样的自己让他觉得十分陌生,不像自己。
自己莫非是中了林一羽的蛊吗?
还是因为自己一直放不下林槿,所以才看在林槿的情分上,对林槿的同胞兄长一直留情呢?
若是林槿还在世,劝他不要杀掉自己的哥哥,他说不定会听,但是林槿已经不在了。
他想了一会,心中有了决断。
第9章 第九章 白首按剑(九)
“林一羽。”一个冰冷的声音叫了林一羽的名字。
一个狱卒把一碗浑浊的汤药放在了林一羽牢房的门口,“喝了。”
林一羽拿起碗,喝了。没过多久,他便觉得浑身无力,也无法使用内力。
牢门被打开了,两个狱卒抓着林一羽的胳膊把他拖了出去。他们把他拖到了刑房,然后绑在木架上。
狱卒拿鞭子沾了盐水,先狠狠抽了林一羽一顿,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林一羽双目微闭,一声也没吭。
狱卒抓住了林一羽的衣领,“你说不说?”
林一羽问:“要我说什么?”
狱卒森冷地说:“承认你与于雨泽、冉长星勾结,妄图弑君。”
林一羽断然道:“没做过的事,我不会承认的。”
狱卒绕着林一羽走了几步,“你不要以为自己还是楚国大将军,你只是一个囚犯而已,我要你生你就生,要你死你就死,这天牢里死的贵人可多了。”
“你对我行刑,恐怕没有得到楚王的允许吧。”林一羽知道,哪怕楚明熙要自己死,也只会让自己干净利落地死去,而不是零零碎碎地受折磨。但是,他得罪的人太多了,很多人都不想他活着走出天牢。
狱卒嗤笑道:“你死了,我就说你在狱中病死了。哪怕陛下派人来看,塞点钱也就行了。”
林一羽叹了口气,说:“没想到我临死之前,还要受小人的折磨。”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狱卒面色一变,拿了烙铁烫在林一羽身上,空气里滋滋作响,皮肉顿时焦黑。
林一羽还是没有发出声音,但是他痛吗?当然是痛的,他也是肉体凡胎,不是钢筋铁骨。可要他向狱卒求饶,承认莫须有的罪状,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狱卒将烙铁丢回火盆里,阴森森地说:“你要是承认了,秋后问斩还能死个痛快;要是不认,那就只能受、尽、折、磨而死了。”
林一羽偏过头,看向刑房的小窗,只有一点点光透进来,“我不恋生,不畏死,也不怕苦痛。”
狱卒狰狞地笑了,“这还是只是开胃小菜呢。”
狱卒将林一羽拖回牢房的时候,在地上拖出了一道血痕。他们把他扔在了稻草堆上,随便上了点药——不是为了治好他,而是为了他能更加长久地受到折磨。
狱卒走了之后,于雨泽看着伤痕累累的林一羽说:“你这是何苦呢?”
林一羽躺在草堆上,看着黑沉沉的牢房顶。他虚弱地开口道:“要是能死在战场上就好了。”
死在战场上,他就是楚国的英雄。而死在牢狱里,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囚犯。
不过,最重要的是,楚明熙会痛苦吗?
他不想让楚明熙痛苦,不想用死亡来报复这个人。他更愿意楚明熙想起他时,想起的是久远前那些轻松的、快乐的回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对不起。”于雨泽顿了顿,“但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这么做。”
“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这一点上,你倒是和明熙很像,你们是真正的兄弟,身上流着同样的血。”林一羽说着说着,被喉咙里的血沫呛到了,咳嗽了几声。
于雨泽想了想,说:“我和他像吗?我倒是不想与他相像,我就是我。”
“如果……”林一羽犹豫地说,“如果你觉得对我有所亏欠,那么你见到楚明熙的时候,替我给长星求下情吧,长星年纪还小,只求饶他一条性命。”
于雨泽答应了下来,“好,我一定为冉长星求情。但是楚明熙听不听,就是他的事了。”
林一羽没有继续说话,他已经晕过去了。不过晕过去也好,睡梦里没有疼痛。
接下来的几天,林一羽每天都会被拖出牢房受刑,每次回来身上都会添不少新伤。
于雨泽知道,林一羽很快就要撑不住了。
楚明熙有些心神不宁,放下了批改奏折的笔。
这几天,叫他杀林一羽的折子,雪片似的飞来。他看着心烦,索性叫人全扔了。
他已经剥夺了林一羽的兵权,但是林一羽手中剩下的东西,仍然被人像是鬣狗盯着腐肉一般盯着。
他们都想让林一羽死,最好是背负污名而死。林一羽死了,楚军才能被人瓜分,否则林一羽永远是楚军的精神领袖。
楚明熙曾经以为做了王上,就能随心所欲。可当他真的做了楚王,他才发现即使是九五之尊,也有许多东西掣肘。
连一个人的生死,他们也不允许他自己做主。
不过,在很久之前,他对着林槿的棺木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哪怕有一天他权倾天下,富有四海,他也无法让死去的人活过来。而三宫六院,三千粉黛,也无法代替一个林槿。
他心中已有了决断,林一羽肯定是要“死”的。他准备让十一给林一羽带去假死药,林一羽“死”后,再将林一羽接入宫中软禁,让楚国大将军林一羽从此在世间消失。
他已命人在宫中修筑朝槿阁,等修好之后,就把人接过来。
至于这几天,就让林一羽在天牢中吃点苦头,灭一灭他的性子。
不知为何,楚明熙感觉自己的眼皮跳个不停。他叹了口气,还是去天牢中看看林一羽吧。
这么想着,他动了身。
于雨泽最后一次见到林一羽,他已经不成人形了。
林一羽的眼睛被刺瞎了,十根指头血肉模糊,指甲被拔掉了,膝盖上的膑骨被挖了出来,还有大大小小一些于雨泽看到看不到的伤口。哪怕他此时得救,也是个废人了。
“阿羽,阿羽……”于雨泽叫了好几声林一羽的名字,都没有回应,他几乎疑心林一羽已经死了。
过了许久,稻草堆里才传来微弱的回应,“啊……”
于雨泽知道,哪怕林一羽现在还没有死,很快也要死了。他想要到林一羽身边,抱住他,和他说几句话,让他不至于一个人冰冷地死去。可隔着一堵墙,他什么也办不到。
他告诉自己,哪怕没有他,以楚明熙多疑的性格,这一天也终究会来到,他只是让这一天提前了。可这一刻,他的心几乎被一种叫做“负罪感”的情绪压垮了。
他想起自己和林一羽的相识相知,想起林一羽是如何从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成长为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不止楚明熙,他也是林一羽的青梅竹马,也曾一起度过天真烂漫的岁月。林一羽一直没有变,是他和楚明熙变了。
他又唤了林一羽几声,这次没有回应。他想,林一羽大概是死了。
曾经悍勇无双、名震七国的楚国大将军林一羽,身负图谋弑君的污名,死在了牢狱之中,酷吏手里。而这样一个酷吏,在战场之上,恐怕还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他连一具全尸的体面都没有,只有面目全非、满身血污的废躯。
于雨泽也不知道为何,他靠着那面隔着他和林一羽的墙壁,流下了眼泪。
他流泪有什么用呢?他也不过是将林一羽推向深渊的无数双手中的一双。
狱卒看到楚明熙的时候,十分惊慌,“陛下……怎么来了……”
不等楚明熙开口,一个太监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想去什么地方,轮得到你来过问!”
另一个太监开口道:“林将军在何处?”
“这个……”狱卒支支吾吾地说。
太监斥道:“还不快点带路!”
“是……是。”狱卒佝偻着背,在前面带路。他走的极慢,恨不得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
太监又训斥道:“走快一点。”
狱卒神色更加惶恐,稍微加快了脚步。
楚明熙没有在意狱卒的态度,他从来都不会给蝼蚁一个眼光。他在黑暗的牢房里缓缓行走,虽然料到天牢环境恶劣,但此地的腌臜还是让他皱起了眉。
终于,他们走到了林一羽牢房的门口。
牢房光线太黑,楚明熙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趴在稻草堆里,其余就看不太清了。
太监说:“把牢门打开。”
狱卒站在那里没动,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太监提高了声音,“把牢门打开。”
楚明熙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对太监使了个眼色。
“拿下他,把钥匙搜出来,然后把牢房门打开。”太监说。
侍卫擒住了狱卒,在他身上搜出牢房钥匙,然后打开了牢房的门。
楚明熙走进了牢房,首先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借着灯笼的光,他终于看清了林一羽。
他第一反应是——这是林一羽吗?这怎么可能是林一羽呢,林一羽是一个多么英姿勃发、玉树临风的青年。他能骑烈马,能弯硬弓,领兵打仗,七国辟易。这一具残破的躯体,怎么可能是他呢?
他拂开林一羽脸上的乱发,掏出手帕,想要擦干净林一羽面上的血污,可是血迹早就干涸了,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有水滴在林一羽的脸上,一滴又一滴。
“啊——”牢房中响起一声野兽一般的惨嚎。
第10章 第十章 白首按剑(十)
楚明熙不顾脏污,紧紧抱着林一羽的尸体。他的脸贴在尸体的脸上,但是这具尸体已经连余温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