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沉默引起了阮玉的侧目。
阮玉的心在那一瞬间百转千回,他微微蹙起了眉尖,有些不确定的询问着:“……我们是不是结婚了?”
陈督的呼吸一窒。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回答:“我们结婚七年,三个月前离婚了。”
他不想骗他。哪怕现在阮玉什么也没想起来,记忆干净地就像是一张白纸。
阮玉的脸上还没来得及显示出其他表情, 就在这时,宋萍推门而入。
她自己也是伤号,倒是一点都没病号的自觉。老人家腿脚利索, 提着食盒健步如飞。
她的视线转到了阮玉身上,语气柔和:“奶奶给你炖了鸡汤。山里养大的土鸡。只有脚是乌的。我炖了一上午了,你快喝来养养……”
阮玉是认识宋萍的。
毕竟当年为了上学方便,阮玉住的离学校不远, 陈家的小别墅就在他家的旁边。
宋萍是个传统的老太太,总觉得保姆司机之流接送的不够妥帖。于是天天接送陈督上下学。因此隔三岔五也能看见。
陈督是他奶奶亲手带大的。小时候是个混世小魔王, 打的周围一圈的小男孩哇哇叫。阮玉除外,因为他是omega。
但是显然,在十年前,阮玉和宋萍并不是很熟。
他一脸疑惑的看着宋萍把小瓷碗摆在了他的面前, 语气讪讪,说了句:“谢谢……您。”然而并没有动手去拿那只碗。
他还不饿。
一旁的护工忍不住从门外走进来,吱了一声:“老太太,鸡汤太油了, 不适合病人喝。”而且这玩意儿还盐度高,也就味道还能值得一提了。说白了就是一碗加了佐料的肉汤。拿这个来养病……怕是不太合适。
宋萍被驳了面子,但是无法反驳的是,护工的确是比她专业。于是大张旗鼓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任由护工撤掉了碗筷,坐在了阮玉病床边,看着他,面色慈祥:“我们的小玉终于醒了。”一幅很想促膝长谈的架势。
二十八岁的阮玉和宋萍情同祖孙。
十八岁的阮玉……宋萍对他而言,只是隔壁小哥哥家的奶奶而已。
阮玉并不擅长应付老太太,他长辈都去的早,平时跟老人根本没什么接触。骤然面对如此热情的宋萍,未免觉得吃不消。
“……”不知如何回答的他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陈督。
很显然,对于现在的陈督来说,别说是拦下宋萍了,只要阮玉高兴,他连几十亿的股权转让书——在三思之后,也是可以签字的。
于是他扶住了老人家。
“阮玉刚醒过来,似乎失忆了,一会要去带去医生那里检查,先不要打扰他好吗,奶奶?”他温声询问,态度却是十分坚定。
宋萍一愣,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情:“似乎?为什么是似乎?小玉不会有事吧?”
陈督家里开的是药企,但显然,他学的不是临床医学。
陈督回答:“还要等检查过后再说。”
“那好吧。”宋萍依依不舍地把视线投向了阮玉,阮玉正在装作低头看书的模样。“我先回去……”
阮玉在这个时候抬头了。
“老夫人再见。”他说。。
宋萍转身就走,隔了一会儿,她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走了回来,扯了扯陈督衣袖。
她小声地说:“你跟我出来!”
陈督不明所以,跟着来到了病房外。
病房门一关,宋萍跟作贼似的问着:“我都听医生说了……你打算怎么办?”
陈督顿时更加一头雾水,他皱起了眉头,问:“什么怎么办?”
宋萍也是在医院听别的小护士说的。
说昨天刚送过来的那个236号病房的病人,又是遇到爆炸又是被磕破了头,一般人要这么折腾肚子里孩子早没了……这孩子肯定是个福气大的!
老太太一合计,236号病房?那不就是阮玉住的嘛?
于是上前攀谈了几句,发现她们议论的,还真的是阮玉。
老太太迷茫了。迷茫完以后,又好像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惊喜。
于是本就炖的酥烂的土鸡汤里,又加了些黄芩根,配了当归和白术。都是安胎的。
虽然阮玉没喝。
宋萍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都是要当爸爸的人了,怎么比我还迷糊。阮玉怀孕了,你难道还不知道?”
没想到这事都传宋萍耳朵里了。
陈督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回答道:“我知道。”
宋萍脸色有了几分诧异,她抬起头,看着比她高上大半个头的孙子,似乎难以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平静。
他想要这个孩子吗?
当然。
那么阮玉想要吗?
不一定。
所以,陈督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奶奶,这件事我会和阮玉说的。您不用管了。”
宋萍想说什么,看着陈督憔悴不少的脸色,最终慢慢闭上了嘴。
罢了,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说道去吧。
送走了宋萍,陈督重新回到了病房前。
阮玉放下了书,跟他说:“走了?”
陈督回答:“走了。”
他正在思考,要怎么跟阮玉说他自己怀孕了的这件事,一觉醒来从十八岁变成了二十八岁,还没谈过恋爱,就一下子成了离异人士,还附赠了一个四个月大的身孕。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凄凉。
突然,阮玉抬起了脑袋,问:“我们当初为什么结婚的啊?”
商业联姻。你爹前一天还对我还横竖看不顺眼,后一天咱们就扯证了。
当时陈督这婚结的心烦意乱,回头想想好像的确是自己高攀。
其实这个故事的版本再降低几个档次。
就是考上一本来到大城市上学,然后拖家带口的凤凰男娶到了一线城市有车有房的白富美。
面对阮玉的疑问,陈督选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相亲,然后双方家长都觉得比较合适。检测出来的适配度也很高,就结婚了。”
阮玉低下头,掐指一算:“不对吧,今年2018,我28,结婚七年,那我不是21岁就结婚了?我才二十一相什么亲?”
这个问题如此犀利,陈督心说当年其实我也很想知道。
好在,阮玉并没有过分纠结这个问题。
他对这一切都觉得很陌生。
前一天他的烦恼还是期末作业好像有点难。结果一转眼,就发现自己已经跳过了少年时期,十八岁的灵魂被困在了二十八岁的身体里。
阮玉又问:“那我的狗呢?还在吗?”
他的语气十分寻常,陈督却觉得他的问题一次比一次难招待。
陈督放缓了声线向他交代:“前段时间,崽崽去世了。他陪了你十五年,最后因为不小心吞食了玩具去世了。是全身麻醉的,走的时候并不痛。我们把他葬进了墓园。”
狗死了,然后他取代了它。
陈督当狗的时候,死的倒是很痛。那种疼痛感甚至让他午夜梦回都觉得心悸。
更让他心悸的,是阮玉被人强行带走,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的那种无力感。
好在不会有下一次了。他发誓。
陈督之前去阮玉的家里看了。狗崽儿是彻底死了。于是他托人火化后,埋进了墓里,就在阮玉父母的墓的旁边。
那里也是阮玉亲自为狗崽儿选好的安眠之地。
阮玉的脸上不免又有了些难过。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哭了。
之前是情难自禁。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阮玉并不愿意在陈督面前掉眼泪。
他想,他们之间应该发生过不少事。
其实在阮玉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的时候,他当时还挺想嫁给陈督的。
小孩子当然不懂什么是娶是嫁。
阮玉只是想跟他们一起玩。陈督大他一岁,却老不带他玩,嫌他娇弱。
他抬起头,看向了陈督。
面前的男人容颜朗润,目光深情似海,语气柔和,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充满着呵护,怎么看都像是个良配。
他已经听见了陈督在说:“如果你想它的话,我们可以重新再养一条狗。”
阮玉的心在这一瞬间微微疼了一下。
他秀气的眉毛拧了起来。
“不需要。”阮玉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而且……陈督哥,你都说我和你都离婚了,那我干嘛还要和你一起养狗?”
陈督被这句话刺的哑口无言。
如果他也能再年轻个十岁,大概能嘻嘻哈哈地回答“离了又怎么样?还不是可以再结。”但是换成现在的他,却真的有些说不出口了。
扪心自问。
他要是是阮玉,肯定不会再选自己。
可要真的什么也不做,眼睁睁看着阮玉看上别人?
不好意思,他,还真没那个气度。
温和得体的表象都是装的。冷漠和自我已经渗透进了他的灵魂。
陈督知道的,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像他这样的人。
却也想过为了谁奋不顾身。
气氛突然安静,阮玉回过了神,感觉到了一些不好意思。
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有点没礼貌。这么刻薄的话,实在是有违他的家教。
然而还没来得及道歉,他却先听到了陈督的话。
“你说的对。”陈督说。“我们的确离婚了。”
他注视着阮玉的一双眼睛,然后扬起了一个微笑:“所以这一次,我可以先从找你处对象开始努力。”
***
阮玉很不开心。
不开心的理由其一,他一觉醒来,老了十岁。爹妈还没了,狗也走了。他当年就没什么朋友,没想到十年后朋友更少。打开通讯录,除了陈督不认识一个熟人。
医生说他是失了忆。也许明天就会想起一切,也许永远都不会想起。
不开心的理由其二,他想去巴厘岛旅个游,结果被陈督拒绝了。
他是在玩手机的时候看见了巴厘岛的广告。
手机是陈督买的,这玩意更新换代的有点快,阮玉难以接受,在08年还走在全专业潮流前线的自己,到了18年连个手机都不会用了。
广告是玩游戏的时候弹出来的。
巴厘岛。
之前他爹一直说带他和她妈去,预计的就是大一上学期结束的那个寒假。
结果去没去不知道,反正现在阮玉不记得自己去过。于是他就突然很想去一趟。
冬天这么冷,出门转个圈,北方的风吹脸上,跟刀子一样,他怕冷,还挺想去南半球或者赤道附近度个假的。
他把这个想法和陈督说了。并且兴致勃勃地表示自己今天就要出院!毕竟一直躺床上,也有些无聊。
结果,从来没被陈督拒绝过的他,第一次被拒绝了。
“不行,你伤还没好。”
陈督不同意。
阮玉当即想给他表演一个倒立行走。
后来转念一想,不对啊,他都是个成年人了,干嘛去哪里还要陈督同意?
别说陈督是他前夫了。
就算是他现在的老公!也不能管这么宽!
但是真的要付出实际行动的时候,阮玉有点茫然……
只有十八年记忆、手断了、并且完全想不起银行卡密码的他,显然不能完成把自己弄出国这么一个艰巨的任务。
这个小祖宗想一出是一出。
陈督不同意他去,阮玉就把嘴紧紧闭上,死活不吃饭。一双眼睛还一直盯着他。
大有你不同意我不吃的意思。
十分蛮横无理。
跟个熊孩子一样。又像个气鼓鼓的小仓鼠。
陈督有些无奈。
真要硬灌,太暴力。
让阮玉饿着,又舍不得。
于是,他温声劝他说:“至少现在不行,等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我就带你去,好不好?”
阮玉本来挺高兴的。
结果刚想脆生生应上一句“好”的时候,有一道微弱的声音突然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骗你的。”
声音很轻,就是他自己的声音。
像是个错觉,可是一瞬间的失落又那么强烈。他皱上了眉。
于是阮玉又不是那么高兴了。
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哦。”
不开心的理由其三,陈督自告奋勇,给他当了护工。
在阮玉住院的第三天,陈督就把办公室给挪过来了。
说是给他当护工。后来又怕打扰到阮玉休息。于是干脆把隔壁的病房也包了下来。改造成了临时办公室。
陈督挺忙的,但是让阮玉觉得奇怪的是,他宁愿牺牲效率,也坚决不搬走。
偶尔阮玉出病房门溜达,总能看见陈督的几个秘书和助理在隔壁病房进进出出。
谢顶的是宋秘书,年轻点的是赵秘书,长的最矮是李助理……
陈督还要坚持给他喂饭,奈何技术极差,一开始每次吃个饭,阮玉都要被他糊一脸汤汤水水。
其实吃饭这件事阮玉自己也能做。他只是脑袋疼,外加胳膊骨折了。又不是残废。
但是陈督对这一举动十分坚持!哪怕被阮玉吐槽多次,也绝不悔改!
……这让阮玉由衷怀疑,是不是他在婚姻期间对陈督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导致了现在受到他的打击报复。
然而每次谈起婚姻,陈督都显得格外沉默。
顺带一提,不专业就算了,阮玉还觉得这人十分不要脸!一点都没有当护工的自觉。
譬如他半夜醒了。醒了以后想去厕所放个水。
原来的护工小姐姐发现他醒了,早就起来帮他开灯扶他过去了。
陈督就不一样了。睡的比他还死。轻轻叫两声还不会醒。
他一个人是能去。就是……有点怕黑。
阮玉在憋到天亮和打扰一下对方中犹豫不决。
结果一边躺着的陈督突然大喊了一声“不要!”,一下子从床上猛的坐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