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姑娘们犯了错处,譬如为了一己私欲拒客赶客、对客不敬,甚或有一丝其他的念头,这些小娘们便会被连坐,受到极为苛刻的管教。既是逼迫花娘们老实就犯,也是为了以儆效尤,给楼里其他花娘们做个警示。虽不乏有些姑娘嘴硬心狠,但大多数的姑娘们还是心软的,见小娘在自己面前被折磨,很快就会低头认错。
但清欢此事却又有些许不同。
雪俏跑了——这在勾阑院坊里是大忌,是一等一的罪过。而且雪俏逃跑时,还是清欢陪着的。若是捉住了还好说,眼下却是只抓到了清欢自己,她一个没开脸的小娘,就是因此被打死,在鸨母和管教师傅眼里,也不过是损失了几两银子而已。
梅豆哭道:“管教师傅问她雪俏姐姐往哪里逃了,清欢姐姐一声不吭,就是不肯说话。管教师傅就将她吊起来打……全是血,都打断了……”
余锦年正在思索这事的来龙去脉,忽地听见什么东西断了,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问道:“你说什么,什么打断了?”
“腿、腿断了……清欢姐姐脾气犟,管教师傅就把她往死里打。”梅豆哭花着脸,又从凳上滚下来跪着,抱着余锦年的腿望他,“他们见清欢姐姐腿都折了,也什么都不肯说,人也快不行了,以后也做不了挂牌姑娘。他们就直接将她卷上席子,扔出城去了。”
“其他姐姐们害怕受牵连,也不敢求情,都躲起来了。我求了妈妈,也求了管教师傅,可我只是个洒扫婢子,什么大用都没有。”梅豆跪在地上,拿手背抹脸,袖子都湿了半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知道我长得丑,没人喜欢我,可是清欢姐姐和雪俏姐姐对我都很好,她们给我饭吃,分我点心尝……我不想清欢姐姐死……其他医馆见我没钱,都直接将我赶出来……”
季鸿听得不禁蹙眉,却也没开口说话,他转头看了看余锦年。
梅豆从衣袖里掏出一把铜子来,铜子上沾着泥灰和血迹,就算是往多里数,也不过寥寥十几个,她两手捧着举到余锦年面前,睁着一双大眼:“我知道年哥儿您也会瞧病……我知道这些肯定不够,我会还的,一定会还的!我还能……能抬酒瓮,那个抬五个就有一个铜子。”
看她细胳膊细腿儿的,之前多搬了些书便能跌倒,如今却说什么要去抬酒瓮,那玩意儿,就算是个成年男子,也未必能一口气扛起来。且梅豆身上头上的这些伤,想来就是如此跪过了许多家医馆,最后才跪到了余锦年这儿。
“不是钱的事儿。”余锦年去拉梅豆,梅豆跪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起来,也是倔得很。余锦年叹了口气,心道,这是瞧准了我心坎子软,专门来克我的,于是道:“好了,别哭了,清欢她如今人在何处?”
梅豆一愣,不仅没止住眼泪,反而哭得更凶了,还边哭边笑边磕头,口中不断重复:“谢谢您,谢谢您——”
季鸿垂首,抿了下唇,转头走进了房间。再出来时,手肘上已挂了件外氅。
余锦年看了他一眼:“你又是要作甚么?去哪里?”
季鸿道:“那要看你是去哪里。”
余锦年愁中作笑,道:“好罢、好罢,你们都是我的祖宗。”他低头问梅豆:“清欢在哪里,她腿确实断了么,可又移动过?”
眼见余锦年答应了去救人,梅豆终于安下心,却仍是红着眼睛,详细解释道:“他们把清欢姐姐扔出去以后,我凑着出门泼浣衣脏水的暇隙去找了……骨头都戳出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将她用一块旧木板拖到了附近一个废弃茅屋里。”
连梅豆都看得见骨头,那不仅是断了,且是开放式骨折——比预想的还要棘手一些。
事不宜迟,余锦年将事情原委与二娘一说,便关了店,匆匆去往城外。
城外一里外有一片密林,枝叶密密麻麻,杂草丈高,往里头扔个尸体谁也看不见。梅豆带着他们两个弯弯绕绕走了很久,才见叶散林开,溪道旁边扎着一个几欲倾倒的破旧茅屋。
茅屋怕是已被遗弃多年,连门洞都歪了半扇,若要进去,须得躬下身子往里钻。钻洞时,余锦年头发被什么东西蹭住了,他伸手用力一拽,立刻扑簌簌落下一块黄泥,飞得满嘴都是灰尘。
——只这种落灰与泥块齐飞的环境,就足够余锦年愁得头秃。
“清欢姐姐,我请来大夫了!”梅豆兴冲冲地往里跑去。
“咳咳!”角落里一个虚弱的声音喘息一阵,回应道,“梅豆?不是说不要浪费钱了麽,我好不了了……你拿着、拿着钱,以后好将自己……赎出去……”
梅豆握着她的手,抽着鼻子道:“你看看,我请了年哥儿来。”
余锦年先是闻到淡淡的血腥气味,才转头看到倚靠在泥角里的清欢。
他一时有些沉默。
这个清丽娇俏,笑声似银铃一般可爱的小娘子,初见时羞答答地往季鸿怀里插步摇,再见时托着腮与余锦年趴在阑干上听折子戏。如今才第三次相遇,却是浑身血污,形容凌乱,面色苍白,最骇人的是,她右侧小腿正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弯折着,肉破骨出,身下垫着的破席也被染黑了半面。
季鸿随后也走了进来,站定在余锦年身边。
清欢背后垫着些干稻草,她睁眼看了看,还能勉强挽出一个并不算如何好看的笑容来,道:“季公子啊……抱歉了,清欢不能给季公子唱曲儿了……”
季鸿难得没有缄口不言,他道:“好了再唱。”
清欢疼得满头汗,却仍是笑了笑:“好。”
“你不要说话了,保留些精力。”余锦年蹲在清欢旁边,将她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查看一遍。腿是不能抱有任何幻想了——开放性胫骨骨折,断骨破出皮肉约有两寸长,伤口周围有肌肉撕裂,且可见明显的泥秽污染,已属于二度骨折。
血还在一点点地流,余锦年以手指按压了两处,判断究竟是哪处血管,便迅速从衣摆上撕下一条,扎在清欢伤腿那侧的脚踝上处。
此时腿最严重的,且不可结扎时间太长,否则血运受阻,整条腿都要坏掉。可余锦年却还有其他担忧之处,他吩咐道:“将她身后稻草撤了,放平。”又补充一句:“慢一点,别腾起太多灰尘。”
梅豆赶忙小心翼翼地一把把抽去稻草,把清欢放平在地上。
清欢道:“年哥儿,别忙了……如果可以,我还想再尝尝年哥儿你做……的冰皮月团,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不要说话。”余锦年勒令道,伸手去试清欢的体温。
糟糕了,有些热。
梅豆也揉着眼睛,强颜欢笑道:“等清欢姐姐好了,还有很多好吃的呢!”
余锦年以手在清欢身上触摸按压、亦或轻捏,从头到腹,间或问她痛与不痛,又是如何痛,清欢一一答了。他又将手展开,掌覆其上,另一只手以中指指腹垂直敲击前手指背,并附耳细听皮肉之下的动静。最后以指甲在她两侧腿脚特殊位置轻轻挠过。
季鸿一眼不眨地望着余锦年,时而听他吩咐,帮些小忙。
极为迅速地做完这些,却也不过片刻功夫,余锦年做到心中有数,他将所有处理方式与可能性都在脑中快走一遍,却仍是有些顾虑,只好起身,道:“清欢,你且听着,我现在有两种办法救治你,得需你自己来做个决定。”
清欢问:“哪……两种?”
余锦年道:“其一,直接将你这断腿自膝处截掉。此法可保命,且愈合较快,缺陷便是以后你就少了一条腿。”
清欢未答,梅豆先急急追问起来:“那另一种呢?”
“另一种……我须得将你断骨处坏肉剔去,皮肉切开,将断骨接回去,再以针线缝合。”在场三人包括季鸿,都没听过此种治法,纷纷睁大了眼睛,而梅豆更似看见了曙光似的,颇有些神采奕奕,只清欢仍一副不喜不悲的模样等着余锦年的下文。他确实是有下文的,他道:“只是这种办法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也许缝合后会痊愈,又也许会更糟。若是中了后一种,最后截掉此肢只是最轻的后果,甚至严重些……性命不保。”
“我虽是建议直接将断腿截去。可我也知道,或许对你来说,没了一条腿未必会比没了性命要好。所以……只好将两种办法都告诉你,由你自己来选择。”
“好啊。”清欢似乎根本没有思考,便回答道,“……我选第二种。”
余锦年皱了下眉:“你再想想。”
清欢看了眼身旁紧紧握着她手的梅豆,阖上双目,说:“想得太多了。正是想得太多,才有今日的结果……就这样罢,第二种听起来很是厉害,无关是死是活,我只是想试试……年哥儿你做的菜那样好吃,治病也一定很厉害……”
这是个什么逻辑?
余锦年简直以为她是疼得过头,有些意识混乱了。
只不过她这样坚定地做出了选择,余锦年也理应拼尽全力才是。
他环顾四周,道:“这里不行。梅豆,看看附近有没有可以赁用的板车,先将清欢送回一碗面馆,要快,之后去蚕衣街买些抽好的丝线,这是银两。季鸿,你也随车回去,买一坛最烈的酒,再煮一锅热水与一锅浓葱汤,准备棉纸、净布,再与二娘要一根最细小的缝衣针……好啦,动起来!”
季鸿点点头表示记住了,又问余锦年道:“你去何处?”
余锦年急匆匆向外走,答道:“我须得去平康药坊备些药具。”
三人分头而去,余锦年一路跑到平康药坊,指明要桃花散。桃花散最治金疮与外伤,定痛收敛止血的炒红石灰,配散瘀止痛止血的炒大黄,止血力专。这边正称量分量,从后堂走出一位白发冉冉的老先生,听闻余锦年要称的乃是桃花散,便随口问了两句是何用处。
余锦年还想与他们或借或赁些外科药具,便恭敬答:“乃是骨破皮出缝合后止血之用。”
老先生听罢,连连摇头,直截了当道:“骨破皮出十治九死,另一也只能断肢保命。小子年纪轻轻,断不能妄然施治害人性命,且人之皮肉,并非衣之布料,以针线缝合实在是耸人听闻。”
“先生若不信,可与我同去。”余锦年道,“不过,小子斗胆想借先生一副外科药具,如割皮破疮之刀,以及剑针、毫针等。小子愿以银两抵押,用后必还。”
老先生思索片刻,长叹道:“罢了,药具拿走。”
余锦年本以为他会盘问更多,甚至阻止他,没想到竟是这样就答应了,不由大松一口气,忙垂手感谢:“多谢先生。”
* *
回到一碗面馆,他吩咐的几样事梅豆与季鸿全都办妥了。他将所需用的碗碟刀针,以及蚕丝线等,俱以沸水煮过,烈酒擦拭。并让所有人都净手,并以烈酒擦过。
之后几张桌子一拼,铺上干净床巾,便将清欢挪上去平躺。她似乎有些紧张,眼睛一直眨,将周围的人看了个遍。
余锦年轻声道:“我以针行止痛,但也许无法避免仍会有些许余痛。你若是紧张,便与我们说说话。”
见清欢点了点头,他便起手将数根毫针刺入相应止痛穴位——因此时没有什么麻醉止痛的好办法,而他也并不知传说中的麻沸散该如何制作,幸运的是他曾跟师学习过针刺麻醉之术,疗效也甚佳。他转向已经净过手的季鸿,定道:“季鸿,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吩咐,你这双手不许放下,也不许碰任何地方。”
季鸿:“好。”
余锦年取来单刃刀,闭了闭眼,这是一场开放性骨折彻底清创并闭合复位术。他的前世恩师却曾不止一次地嘱咐,一定要中西并重,唯有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是故他虽是中医出身,却也是上过手术台,做过大小许多手术的副手,而今天,却是由他主刀。且人生真正的第一次主刀,竟是在这样无法做到完全无菌、完全隔离的恶劣条件下。
他拿起刀的这一刻,心中忽然敲起了猛鼓,而且是退堂鼓。
“如果复位失败,并发感染,没有抗生素的他该如何控制感染?如果术中失误,失血过多,他该如何挽救?如果最终,清欢因为他给出的错误的治疗意见而丧命,他又该如何自处?”心底有声音对自己道,“就这样直接截去断肢罢,至少这样活下去的几率会大一些……”
“锦年。”季鸿忽然唤了声他的名字。
余锦年抬头去看他,却不知,此时自己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
若不是少年方才吩咐过,他这双手什么都不许碰,否则季鸿此时定是要去握一握少年的手,或者摸一摸他的脸,而不是只能与他相对伫立。他微微拧起眉峰,道:“清欢已经选了,现在该你做选择,锦年。但无论你如何抉择,最后又如何成败,这里没有一个人会怨恨你、责备你。”
清欢也一字一歇地说道:“只不过若是这样没了腿,以后可就……不好看啦!”
余锦年只觉得喉咙里有些又甜又苦的滋味,说不好,无法形容是什么感觉,他往下沉了口气。转身,以沸后镇凉的水冲洗伤口,再用浓葱汤复洗,便深呼吸两回,捏紧单刃刀,朝清欢腿上的伤口割去。
清创去除有可能污染的坏肉,将骨纳回复位,再以丝线急缝筋膜皮肉。
“季鸿,指刮毫针针柄,使针得气。”
针下得气,针麻才是有效。
许是他头也不抬的认真神情加重了房间里的凝肃气氛,这会儿谁也不敢说话,梅豆更是大气不敢出一个,她闭着眼,不敢去看清欢腿上血肉模糊之景,只在心里默默祈祷快些结束,希望清欢能好起来。
最后反倒是最该紧张的清欢先张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