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穗在门后看着他们几个忙来忙去,她虽然害怕季鸿,却意外地并不害怕梅豆,还对梅豆脸上的胎记格外感兴趣,甚至用手戳了戳,问余锦年这是什么。
余锦年对她道,因为梅豆姐姐不小心迷路了,那是娘亲留给她的记号,这样梅豆姐姐就能够凭这个记号,找到回家的路。
穗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头就爬上二娘的床,叫二娘也快快给她标一个记号,这样她在外面疯玩的时候就再也不会忘记回家了。
二娘笑得不行,脸上的病容都因此减淡了几分。她也知道他们刚刚干了件前所未闻的大事,闹了会,就催促他们各自回屋睡觉。
梅豆是倚翠阁的洒扫婢子,阁中也有许多同她类似的婢子,因为买得便宜又样貌丑陋,因此在管束上没有妓子们那样严,时而有一两个跑出去玩,只要没人说,也没人太注意。有梅豆自告奋勇留在床边照顾清欢,余锦年和季鸿也终于能够回房休息了。
二人洗漱过,余锦年将手伸给季鸿,道:“给你抓着,我要灭灯了。”
季鸿握住他,眼前便一暗,他还没来得及紧张,紧接着身旁床榻微沉,便多出一具温热的身体来。
月光明亮,眼睛很快就适应了这片黑暗,渐渐地也能看出一些轮廓来。
季鸿侧过头,用视线描摹出少年的形状。
“还害怕麽?”余锦年突然问道。
季鸿道:“有你在,好一些。”
余锦年笑说:“那我可真是荣幸!”
兴奋过度,反倒睡不着了。过了会儿,余锦年又转了个身,仰躺着看床顶,他右手仍被季鸿牢牢抓着,于是微微动一动手指,捏了季鸿一下,像个偷偷摸摸的暗号一般,想看看他睡着了没有。
季鸿本就没睡,便问他:“何事?”
余锦年摆动着被子里的脚丫,时不时就蹭到了旁边季鸿的脚背,他正是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长夜漫漫,寂寞得很,听见季鸿也没睡,赶忙转过身面朝里面,伸手胡乱往季鸿脸上招呼了几下,奇道:“真没睡呀?”
季鸿被肉爪子糊了一脸,按捺住道:“睡得浅,容易醒……睡不着?”
“唔,是有点,还没醒过神来。不敢相信,我竟然真的做了场手术。”余锦年摸了摸哪个是季鸿的鼻子,哪个是季鸿的眼睛,简直无聊透顶,令人发指。
季鸿将他乱动的爪子按住,无奈道:“那你说话与我听,过会便睡着了。”
余锦年正有此意,笑嘻嘻道:“你觉得她们可不可爱呀?”
“嗯?”季鸿在阴影中拧起了眉头,“谁,雪俏与清欢?”
余锦年道:“雪俏啊,清欢啊,梅豆啊……”
季鸿问:“此话怎讲。”
余锦年的手被摁在季鸿的掌心下,却仍旧不肯老实,在底下乱弹乱动,季鸿的手温凉如玉,他在里面乱摸着,还摸到指缝间一枚笔茧,小小圆圆的,便尽往那处招呼。
他一边玩得不亦乐乎,一边道:“只因为得到了一点点的爱护,便拿全部去还,不可爱吗?雪俏待清欢也不过比他人要好上一点点,清欢便豁了命要帮助雪俏逃跑;而清欢也不过是给梅豆送过几次点心馒头,梅豆便能为她磕头磕遍了信安县的医馆;而我,也不过是很久之前,曾给了雪俏两颗果脯,她便能如此信任我,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全部身家交与我。”
“不可爱吗?”
季鸿被少年挠得手心发痒,且一直痒到了心里去,他反手扣住余锦年的五指,捏了捏,道:“因为得到了一点点的关心,而愿意付出全部的,也不止她们三个。”
余锦年奇怪道:“还有谁,这里面还有我不认识的?”
“你会知道的。”季鸿低低地笑了,他将余锦年的手捉到枕边,老实放好,道,“好了,现在不要乱动了,闭上眼睛。”
余锦年不乐意:“可我真的睡不着。”
季鸿道:“你闭着眼睛,我给你讲话本。”
“嗯……好吧。”余锦年躺躺好,阖上眼帘,摆好了要老实入睡的姿势,大义凛然道,“你讲罢!”
季鸿问:“想听什么?”
余锦年兴冲冲道:“妖魔鬼怪的有没有?譬如什么黑蜘蛛大战蝎子精,文菩萨智收六臂童子。”
“……”季鸿皱眉,“这,季某委实不会讲。”
“啊。”余锦年大失所望,又说,“唔,那讲鸳俦凤侣恩爱事,刀光剑影侠客梦!”
季鸿:“那听了岂不是更难入睡。”
余锦年啧了下舌,挑了个最不怎么想听的:“好了好了,名人轶事总可以罢!”
季鸿终于同意了,余锦年起先还抱着怎么着都得给季鸿一个面子,好歹要认真听一听的念头,竖起耳朵来,却没想到季鸿开口就从“开国重臣拼死社稷”讲起来,无聊得人直想升天。
后来讲到先帝五湖四海寻隐士,丞相呕心沥血为朝纲。
余锦年再也忍不住了,两眼一沉,干脆直接“飞升”了。
第26章 炒三泥
过了匆匆惶惶、鸡飞狗走的这几日,一碗面馆终于静了下来。那边梅豆也是机灵,整日里总要将清欢哭上两回,失魂落魄地喊阿姊,倒是叫倚翠阁里众姑娘们对清欢已死这桩事没有丝毫怀疑,还为此唏嘘一阵。
一碗面馆门前正对着一条横贯东西的长街,他们门面虽窄,且又装饰平庸,毫无特色,比之左右的商户来简直是惭愧。但尽管如此,小面馆每日飘散出来的食物芬芳总能吸引到不少路人,如今,也好歹能称得上是客盈满门了。
虽已至深秋,因信安县临河靠水的缘故,气候并不如何干燥,只早晚两头露重天寒,倍感冷湿。而今日头顶更是灰沉沉发暗,怕是要落雨。
但不管是天要落雨,还是娘要嫁人,这日子总还是要高高兴兴过下去的,只不过——
季先生的睡前故事他再也不要听了!实在是太无聊了!
余锦年一大早垂头丧气地爬起来,将厨房里的卤肉酱热上,便去查看清欢的状况,没料到二娘已经在里面了,两人竟是起得比他还早,正交谈甚欢。
“睡不下了,便起来看看清欢姑娘。”二娘笑了笑,“她正说闲得慌,要我找些缝缝补补的活儿给她做。”
余锦年道:“找些活儿没问题,却不要太劳累了,还是要好生休养才是。”
清欢受伤时失过血,此时脸色仍旧略显苍白,她也笑:“我也没什么本事,不像年哥儿似的,连断了的腿都能缝起来。年哥儿救了我的命,我还白吃白喝地住着,已是羞愧万分了。若是有什么被褥衣裳要缝补,或者绣花做绢子,我都行,我绣得可快了!”
二娘拍拍她的手:“我那儿倒是有几条白绢,本来是打算给穗穗做几个小帕子。现在身体不好了,也坐不住,便都拿来给你罢。到时绣好了让年哥儿拿出去卖掉,就算你的食住钱了。”
清欢惶恐道:“这怎么好,一条绢子才几个钱……”
二娘笑着,叫她不要再推辞,只说:“待你好全,若还有心,便留下来帮帮年哥儿。”
清欢不知该说什么,一个劲用力点头:“你们就是清欢的救命恩人,我做牛做马也一定报答!”
“别,”余锦年插嘴道,“你看我们这小院儿,既养不住牛也存不住马!好了,现在什么牛啊马啊都赶紧歇着,该换药了。”
二人听了,俱捂嘴笑起来。
余锦年将药盘放在床边,拆开布条,用软绢蘸浓葱汤轻轻洗去前药,另换玉红膏融化后搽于其上,用新棉布包扎好,便重新上木板固定。这玉红膏有祛腐生肌、活血解毒之效,能够收敛刀口,在各家药堂都常卖。换罢药,又教她如何轻动脚踝,以防肌肉僵死。
端着药粉药瓶从清欢房中回来时,季鸿才起,正立于榻前脱换里衣,他没想到余锦年会回来得这样快,一时间也不及遮挡,大片的白皙后背便被余锦年看了个精光。
余锦年也没想到自己一推门就能看见这样香艳的景象,脚下猛地顿住了,下意识就要错开视线,不过只移开了一寸,便忽然想道:他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我亦非登徒浪子,大家都是男人,属性相同,有甚么好羞的,这时候突然移开视线才显得奇怪罢!
于是又硬生生地移回去,妄图像正常男人之间那样打招呼,咧嘴笑道:“哎呀季兄,你好白!”
季鸿回眸瞧了他一眼,又背过身去,匆忙穿好衣服,将衣带系得死死,仿佛是害怕余锦年会冲过去非礼他似的。
“……”啊呸,余锦年心中啐自己道,你还不如装没看见,哪有正常男人会夸赞人家“好白”的?你还不如盲夸人家身材好!
季鸿穿好衣,余锦年忙道:“多穿一点。今日天阴,兴许会落雨。”
“嗯。”季鸿沉沉应了一声,余锦年见他也不怎么想跟自己说话,便有些失落地将药瓶放下,打算出去下板开业,却没想脚还没迈出门槛,就被季鸿出声叫住了,“锦年,过来。”
“哦!”余锦年收了脚,乐融融地跑过去,“何事?”
季鸿道:“发乱了。”
“我扎得挺好呀?”为了方便,余锦年早上起来随手扎了个马尾,没照镜便跑出去了。这时听了季鸿的话,也纳闷地去摸,却一下子就摸到了季鸿已经抬起来的手。男人的手还是那样凉,玉般的温润感沿着手指爬上来,传到臂间倏忽消散。他嘀咕道:“不都是这样么,有什么区别。”
季鸿拉开衣柜底下的木屉,翻出一支发带来,便握住少年的发丝,很是轻巧地缠了两圈:“好了。”
余锦年弯腰照镜,见是一条鸭蛋青的新发带,尾巴上还绣着天青色的小云朵,软软地垂在耳后。他正面侧面地看了看,新奇道:“哪里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季鸿很是平常地说:“月夕日时投壶赢来的,你忘记了。”
“是吗?”余锦年半信半疑,他怎么不记得投壶的彩头里还有这么一条发带?
季鸿道:“嗯,喜欢即可。”
余锦年左想右想也没有丝毫印象,便放弃了。他以前的发带都是二娘捡穗穗不能穿的旧衣裁制,小丫头衣裳大多鲜艳,能用的也不过是灰灰白白之色,且料子硬实,洗多了都开了线。他也不曾打算如何打扮自己,故而从未想过买条新的发带,都是凑凑合合便用了。
不过人嘛,甭管是男人女人,爱美之心总是有那么一些的。余锦年高兴地摸了摸,点头道:“喜欢啊,怎么不喜欢!”
季鸿神色放柔,将他发束捋顺。
余锦年也看够了,便笑吟吟地扯他去前面开店。
于开店一事上,两人已配合得十分默契,你下面来我烧水,你传菜来我收钱。而且心有灵犀的是,余锦年每次才动动爪子,季鸿就知道他想要什么,总能第一时间送到他手上。
忙过了朝食,便能有一个时辰的空闲,此时来点菜的人不多,余锦年也能坐下来歇会儿。
季鸿惯例在站在柜面后头算账,余锦年趴在台上看他写字,将那本就不宽敞的柜面挤得连一丝余地都没有了,他趴得不舒服,季鸿也写得不舒服。片刻,季鸿抬起眼帘看了看他,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微不可及地叹了口气,将账本又往旁边挪了挪。
余锦年看了一会儿,又与他商量起吃什么来,荤的素的、甜的辣的,就差唱菜名儿了。
季鸿笔下不歇,忽然想起了“剁椒鱼头”这道菜,他为此从城里走到城外,最后不仅没有吃到,而且连究竟是如何做的都没听到。
两人正同柜异梦,一个妇人领着个还在吃手指的娃娃走进来,那妇人穿着精致,却面色发黄,小娃娃也瘦得下巴都尖了,显得他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格外的大,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余锦年忙走过去,微笑问道:“这位婶娘,吃点什么?”
妇人左右看了看墙上悬挂的小木牌,以及上面的价钱:“两碗茄汁儿面。”
竟然是认得字的,想来是那处大户人家的小姐媳妇罢?
余锦年脆生生地应了个好,便往后厨去。那地上的小娃娃拽住了妇人的衣角,一边咬着手指,一边咿咿呀呀地喊道:“阿娘,想吃炒三泥……”
妇人神色微烦:“没有炒三泥。”
小娃娃却不依不饶地晃着妇人的胳膊:“阿娘,鸿儿想吃炒三泥,想吃炒三泥嘛……”
鸿儿?余锦年回头瞧了眼那边的季鸿,心笑道,这里有个小鸿儿,那边有个大鸿儿!季鸿似乎发现了他的视线,也淡淡地抬了一眼。
妇人被小鸿儿闹得烦不胜烦,便将他抱到凳上,严厉道:“鸿儿不许闹!我们家散了,不是以前了,现在只能去投奔津县你舅舅家。再没有炒三泥可吃了,听见了没有?”
小娃娃哪里听得懂这些,只知道没有好吃的,顿时委屈得大哭起来。
妇人气道:“你怎么这样不懂事!”
余锦年见这样也不是办法,便道:“娃娃还小,嘴馋,算不得不懂事,长大了自然会孝敬母亲,是不是呀,鸿儿?”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孩子的脑袋,给他擦擦泪珠子,问道:“鸿儿想吃什么?跟我说。”
小娃娃吸着鼻子,又看了看他母亲,才瑟瑟道:“炒、炒三泥。”
余锦年眼睛一弯,笑了起来:“好呀,这个我会做。鸿儿乖,听哥哥的话,不闹了好不好?”
孩子母亲道:“这怎么行,这么惯着他……”
“小孩子嘛,就贪这一口,再者炒三泥也不是什么大菜。”余锦年朝小娃娃摆摆手,便站起身来,往隔帘后面去,钻过去前又回头往柜台看了一眼,撂下句,“鸿儿!哥哥要去做菜了哦!”
“……”季鸿眉峰微搐,笔下一迟,一滴浓墨顺着笔锋,滴答落下来,洇在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