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着说着便先后坐到了床边,季鸿与他梳理起头发,少年仍是在长身体的年纪,长得最显著的便是这一头乌发。因着不再漂泊流离,余锦年的发色也渐渐由褐转黑,原本还微微有些毛躁的地方如今也已变得顺滑,披在肩头也颇有些小公子的俊俏潇洒之意。
余锦年摸着小锦带里的红绳,疑惑道:“那白袍僧究竟是什么意思?”
季鸿对那白袍僧虽没什么好感,但此时却不得不承认:“他赐你金刚结绳,应当是希望你平安。”
余锦年头疼万分,实在是不愿意多想,他将红绳锦袋放好,就朝床上扑来,道:“随便罢,今日净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好啦,阿鸿,我们快睡觉罢!”
季鸿措手不及地被他扑倒在床,黏黏糊糊地一块钻被子里去了,余锦年原本是面朝季鸿睡的,可男人的呼吸声太近了,他听得心尖儿乱跳,便骨碌碌翻个身,拿被子遮住了脸,心想这是怎么了,在一块儿睡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觉得怎么样,怎么突然之间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他满腔心绪地往床边挤了挤,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一只手还伸出了被窝,搭在床沿外头。
“要掉下去了。”季鸿见他睡熟,仔细端详了一阵少年在香甜酣梦之中的可爱睡颜,这才将他搂回来重新掖在怀里,从背后抱着,一边回味着今晚那个“稍加润色”的吻,也心情大好地闭上了眼睛。
余锦年睡着了就是软绵绵的一团,天气一冷,他纵然是火炉体质,也习惯于把自己蜷起来睡,或许是因为季鸿的怀里太舒服了,他躬起的脊背稍稍地舒展开,两人就这样前胸贴后背地相拥一夜。
……
因昨日熬了半夜,今早余锦年起来时哈欠连天,他见季鸿睡得恬静,便没有叫醒他,自己蹑手蹑脚地穿衣套袜,硬打起精神,跑到厨间去生灶做饭。因昨夜下了一场浓雾,今儿个的天气果不其然地变寒了,且阴湿湿的让人不太舒服,搁置在院中的箩筐木桶上都积了薄薄一层水气,他拿起来抖了抖,便下个桶子到井里打水。
外面街道上已有了吆喝声,余锦年耳朵尖,听到有人叫卖雁头米,忙不迭叫清欢去称两斤回来,他这边便先将粳米与白糯米磨粉,又拿出了之前套了罗老先生的近乎买来的一罐参须粉,以及白术、茯苓各半分,均为末。
没多久,清欢就将雁头米称了回来,余锦年抓住一把来叮嘱她同样磨细,自己则用甘草、薄荷、茴香和少许沙糖下锅煮水,汤滚二沸,便放凉待用,这时清欢的雁头米粉也磨好了。眼下雁头米正当季,粒粒饱满圆润,衣皮淡红,色泽白嫩,其味甘味涩,淡渗甘香,尤益于补脾固肾,有水中人参的美称。
他将以上药末与磨好的雁头米粉、粳米和糯米粉混合在一起,再以方才煮好的甘薄茴香糖水调和均匀,沸一汤,便上屉去蒸。这糕得须看着些火,火不足则口感夹生,火气过久又恐有糊底的坏处,这糕中俱是好药,又如何能够暴殄天物。
而余锦年用这几样做出来的,是种名为五香糕的点心,这糕里化用了四君子方,即人参、白术、茯苓、甘草,其中君以22" 医食无忧[穿越]21" > 上一页 24 页, 人参甘温益气,臣以白术健脾燥湿,而又以茯苓甘草为佐使,乃是流芳百世的补益剂。自然这五香糕中也有同样健脾益气的作用。
余锦年守着糕点的同时,又另做了道黄金蛋。
黄金蛋听着华贵,实则于材料上实在是没什么讲头,鸡蛋、鸭蛋、鹅蛋等任何一种蛋都可做得,因它实际上就是一枚水煮蛋而已,只是做法上有些奇特的花样,令余锦年每每都要纳闷一番,第一个做出黄金蛋的人究竟是有多无聊?
这蛋无聊就在,你得先用一块布将要煮的蛋严严实实地卷起来,两头扎紧以防它掉出来,然后便是朝一个方向用力地甩,疯狂地甩,随心所欲地甩。话是这么说的,可这蛋也不是颗颗都能够甩成功,大概还是有些运气的成分在里头的罢。
这样甩成功的蛋还是很有意思的,其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其蛋壳不碎,而壳里的黄白却已摇晃均匀了,然后放到水里煮上一段,再剥开壳儿,就是完完整整一颗璀璨金黄的蛋,顾取其名为“黄金蛋”,其口感也是有些不一样,比之蛋白更加沙绵,而比之蛋黄又更有弹劲。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吃它一个意趣而已。吃时切瓣切片均可,也可用齑酱并芝麻炒蘸碟供食,若是再摆个花盘,缀上绿叶玉菊,还真有一丝雍容富贵之气在里头。
余锦年这边正千辛万苦地摇着蛋,清欢自前头店里急匆匆地跑了来,撩开厨下的门帘,气得跺脚道:“年哥儿,那杨二爷可真不是个东西,我们收容他睡一晚,他不领情也就罢了!我方才好心给他端了杯热茶,他却径直给摔破,还竟个那样编排我们面馆!真真儿是良心叫狗给叼了去了!”
“清欢莫气,你慢慢说,是怎么回事?”
清欢正待要张口,季鸿自房内走了出来,远远便听见她在吵嚷。
见季鸿要去掬院中木桶里的井水洗漱,余锦年忙火急火燎地拦住他,道:“大清早的,怎的能用冷水?”说着就去兑了一盆温水回来,又给他拿好手巾,这才转头去问清欢:“你继续说。”
清欢刚在外头吃了一口闷气,回到院里又被他们家两个公子塞一口狗粮,顿时郁闷得更厉害了,遂愈加将这气往外面那杨二爷头上撒,连珠炮弹似的告状道:“这杨二爷刚醒,便说自己头昏口恶,站不起身。现下正在前头大骂,说是我们这儿不干净,给他身上招了脏东西!”
第45章 大枣黑芪茶
清欢不是那种爱跟客人生闲气的,是个脾气还算爽朗的姑娘,余锦年见她气成这样,便猜那杨二爷肯定是不止说了这些,他安抚了清欢两句,便说:“你不要气了,我去看看。”
到了前头店里,果不其然听到有人唧唧歪歪骂道:“他娘的,什么不入流的鬼店,害得爷腰酸背痛……人呢,那贱骨头,呸,给爷喝的什么鬼玩意儿!来人啊!来人!”
这事说来倒还真叫余锦年猜着了,那杨二爷的确不止说了那些。
此前清欢见他醒了,就先行下板开了店。她在倚翠阁时虽说见天儿地听说这位杨二爷的风流事,实际上也只是远远瞧过他一回,哪里知道这人不只是好色,还满嘴脏话,醒了便大吵大闹,先是嚷着头疼,后又喊着发昏,这不满意那不满意,稍微伺候得晚了一点儿就要拍桌子砸板凳。
清欢因怕被人认出曾经是倚翠阁的小娘,故而一直都用不透色的面纱遮脸,对外皆说是面貌丑陋不堪见人,相熟的食客俱随口唤她面娘,一直以来也相安无事。今日,那杨财见清欢身材火辣,便借口对茶水不满,非要去揭清欢的面纱一窥真容,她自然不肯,还因此躲闪了几下请他自重。
杨财是仗财欺人惯了,见清欢不顺他意,就上来强行要对清欢动手动脚,这好一番闹腾,搅得原打算来一碗面馆用朝食的客人们也不敢进来了,都似看热闹般地围在店门口。
清欢倒也不是怕他如何,毕竟在倚翠阁时这样儿的人也不是没见过,只后来杨财不得手,就开始编排一碗面馆是黑店、鬼店,在茶里下了毒,害得他染上了脏东西头昏脑涨,她一介女流见骂不过杨财,这才气得跑回后院去给余锦年告状。
余锦年掀开帘子走出来时,还听见杨二爷满嘴喷粪,一口一个“贱骨头、骚皮娘”,便知晓他是对自家的小女娘起了歹意,这些脏字,饶是余锦年这般脾气好的也听不下去了,若是搁了寻常女儿早就羞愤大哭了,清欢能忍他这么久,也亏得是她心胸宽广。
要是有人这么骂他,他早就去套人麻袋了!
不是说杨家是富豪财贾么,怎么生出这么个没教养的儿子来?
杨财脸皮厚得似砖,又是个没什么能耐,只会拿旁人撒气的主儿,抬脚就要踢翻面前的桌面,不过他头昏是真头昏,胸闷也是真胸闷,眼花也是真眼花,他这一脚刚抬起来,余锦年便眼疾手快地先照着那张桌踹了一下,将那桌踹歪了。
杨二爷没想到一脚会踢个空,左摇右晃一阵往后一栽,一屁股拍在了地上,疼得哎哟一声。他瘦得浑身骨头,骨头尖儿硌着肉,余锦年都忍不住替他一疼。
余锦年笑眯眯地说:“哎呀杨二爷,您这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给您传个大夫?不过我们这不入流的小店地处偏远,现在去东城请大夫,怕是要废上不少时间。这都入了冬,地上凉,要不要先给二爷您拿个蒲团,您也坐得舒服些?”
杨财本就两眼昏花,骂了这一会儿更是头晕得厉害,他捂着嘴难受了半晌,才凝神去看说话的人,杨财见与他说话的小哥也是俊秀非常,比之前那小娘子还要胜上几分,张嘴便得罪人道:“走了个骚皮子,倒来了个俏哥儿。算你识相,快扶爷上床去,给爷捏捏腿揉揉头……呕……”
话没说完,便连连干呕两声,只不过他自昨日上山礼佛起就没吃过什么东西,如今是想呕也呕不出来,脸色蜡黄得跟蔫儿了的老油菜似的。怎么说有的人怎么就不能长长记性呢,怕不是在青楼楚馆里给熏痴傻了,昨日也不知是谁被几张破纸儿吓得昏了一夜,今儿个又来充爷们,怕不是英雄没逞成,反成了狗熊。
余锦年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转身往后院去了一趟,再回来手里就端着一碗水,那老色胚正歪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唤,他径直掐着人给灌了碗浓糖水,忽又朝他身上一拍,向着外头喊道:“诶,白衣上师,您可进来用些斋膳?”
杨财现在是一听见僧这个字眼儿就浑身发抖,一个骨碌翻起来就往外跑,冲到了门口却见哪里有那白袍僧,他这才发觉自己上了当,正要发作,突然从自个儿衣襟里落下张五彩纸,上头赫然扒着只狞笑的鬼童。他心里本就有鬼,当即吓得一哆嗦,胡乱撕扯起自己衣裳,生怕有鬼童躲进自己衣裳里头,脚下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径直朝外摔了个狗吃屎。
他在里头撒泼耍横还没觉得如何,这一头摔了出来,衣也乱了,露着半拉膀子,脸也被地上石子儿硌花了一道,委实狼狈不堪,哪里还有个富家公子的样子。
周围有人认出他来,小声笑问:“这不是杨家二爷么、”
“是啊,怎么这幅模样?”
“莫不是叫人给扔了出来?”
这些话刺得杨财耳朵火辣,他倒也想站起来,却不知怎的,就是腿脚发绵,眼前发黑。他软脚虾似的在地上蠕动了一番,愣是没站起来,就仿佛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分明能听得到周围人说话,吵吵哄哄的,自己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
这下更是没脸抬头了,直想趴在地上装死。
这时杨家有家丁赶来,他们在城中找了一夜,还以为二爷又去泡馆子了,可两人将大小花馆子都问了个遍,也没找见自家爷的人影,正是苦恼之时,没想就踏破铁鞋无觅处!
——自家爷衣衫不整地摔到了大街上来。
他们又是高兴又是愁苦,连忙一口一个“二爷”,还斥责众人“看什么看,我们二爷是你们看的么!”,生怕别人认不出杨财似的。
气得那杨财直想踹他们一脚,可惜他没力气,只能叽叽歪歪地在地上哼唧,那俩家丁气势汹汹地跑过来一人架一条胳膊,反正也听不清楚浑身绵软的杨财口中咕哝的是什么玩意儿,就将丢脸丢大发的杨二爷给扛回去了。
“二爷,下次再来吃面呀!”
余锦年目送他们主仆三人骂骂咧咧地离去,还抄着手靠着店门一个劲发笑,季鸿走来也看了一眼,只以为又是少年与那杨二爷下了什么软药,毕竟方才他亲眼所见少年给人灌了一碗东西,才叫他动弹不得,于是问道:“你又使了什么坏?”
“怎么是我使坏。”余锦年将地上五彩纸捡起来,团吧团吧扔掉,很是不在意地嗤笑道,“哪里有什么大毛病,瞧他那蔫儿菜样,也不知有几顿没吃了,昨夜被吓得狂奔了好几条街不说,今早又吹胡子瞪眼地动气,肚里那点东西早化完了,哪还有力气供他挥霍?呸,活该!”
说白了,就是纯属饿的,低血糖罢了。
不过余锦年好歹还给他灌了碗糖水,省得他真因为低血糖搞出个休克昏厥出来,不过就是等那碗糖水克化完,也得小半个时辰之后了,之前这头昏恶心、两眼发花,可就忍着罢!
杨二爷走后,面馆里才陆陆续续有食客进来,清欢才在前头受了气,心情不大好的样子,余锦年便叫她在后厨干活换换心情,自己来拾掇前面这摊子事。
由于方才余锦年喊了一声“白衣上师”,店里用食的客人们便就着这个话题聊起来,这不聊不知道,一聊吓余锦年一跳,不过一夜时间,仿佛全县人都见过了这白袍僧似的。短短一夜就流言四起,由无端天降大雾开始讲起,一传二三四,流传之间各家再添油加醋一番,传到最后就变了味,早就不是故事原本的模样了。
余锦年竖起耳朵听了几句,食客们将其传得神乎其神,且一人谈起这白袍僧的事迹,很快便会有旁的人立刻蹦出来,抬出叔婶伯娘的亲身事迹加以佐证,将些莫须有的传言都强安在他头上,其效果大抵等同于“我舅娘的二大爷的小姑婶家的亲表妹亲眼见着了他捉了一只恶鬼!”
好像今早出了门与人打招呼时,不聊一句当下流行的白袍僧,就会显得自己不时髦、不入流,是个连与人说话都聊不到一块去的乡巴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