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也看不出来, 就在今夜之前, 这里还是连绵的雕梁画栋, 碧瓦朱甍。
庭院的空地上,依次整齐摆放着一具具尸首。尸首下面依稀看到匾额上的马字。
最前面那个, 极为显眼, 一眼就可以看见。因为,一脸惊恐的死人是跪着的。
冉珩没有看一眼,眉宇神情凝重, 直视前方。
前方是几乎拆成废墟的正堂,只剩下几面空墙, 但华丽的地板上还好端端地摆放着会客时候的桌椅。
跪地死去的主人曾坐在气派的太师椅上, 气焰嚣张,目露轻蔑, 却是沐猴而冠,阴毒笑着要晏家鸡犬不留。
然而, 现在他却死了。
坐在他那张太师椅上的,是个一身孔雀蓝锦衣的青年。对方斜倚着椅背,一手撑着额角。矜贵的眉目垂敛,睫毛投下的阴翳,显得那双眼睛狭长又静谧。
俊美沉敛的面容, 在这样可怖的背景下,像是只在夜里绽放的花,什么都不做,只是存在,就已经夺目慑人。
那个人静静地看着,庭院外隔着尸首注视着他的冉珩,就像是等待的久了,百无聊赖,意兴阑珊,以至于有些无趣。
冉珩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想起两个时辰前的会面,意识到,他好像并不了解这个人。
“比我想象的要慢一些。”等的人终于来了,在晏无咎耐心耗尽之前。
他翘着的腿放下,从容步出残留几分豪奢的正堂,不紧不慢走到冉珩面前。
无动于衷的眉目,疏淡华美,透着几分索然无味。心灰意懒似得,那眸光淡淡,并无杀意,也无狂妄,甚至于锐利,只是如夜色微凉。
让人看了,会忍不住觉得寂寥。
尽管,明明知道,在他背后就是白骨血色。
冉珩看着他的眼睛,抿了抿干涩的唇:“你做的?”
晏无咎可有可无轻慢点头,眨了下眼,意兴阑珊的样子:“很意外?不是已经提醒过你了,清苑县的人都知道,晏无咎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微微偏了偏头,像是回想起什么:“第一次见面时候,我好像也告诉过你了。”
是的,冉珩记得。
这个人站在他身边,有趣地低声说着,错了,晏清都该是跋扈傲慢、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两面三刀、阴险狠毒。
他这才侧首去看,望见了一张清狂无辜的面容。
这个人没有骗他,所有这些词汇,今夜这前后两个时辰,他终于都一一领教。
冉珩面无表情,深深地看着这张,直到现在都没有露出分毫张狂狠厉表情的脸。还是像传世古画一般,神秘引人。
他轻呼一口气,自嘲一样短暂地笑了下:“我竟然没看出来,到现在也难以置信。”
两个时辰前在冉家府邸,他提起这个姓马的无赖的威胁,这个人还一副按捺惊惶的平静。结果两个时辰后……
冉珩看着孔雀蓝锦衣纤尘不染,连一丝血腥煞气也没有的晏无咎,想起他眉睫微颤的刹那脆弱,无法将他和周遭寸草不生的可怖联系起来。
晏无咎却笑了,他缓缓眨了下眼,笑容的幅度并不大,像个矜贵无辜被娇惯宠坏的小少爷。
小少爷眉眼笑意淡淡,看着冉珩:“啊,你误解了,那时候,我是怕自己忍不住会笑。当然,我也不生气。”
晏无咎微笑温和地说:“为什么要生气?就因为他说了要灭我晏家满门吗?我没那么小气,你看,我也灭他满门就好了啊。”
他想起什么,叹息一般笑了下,精致的下巴向那个人跪着的地方微微一侧:“啊,我忘记了。他的一家三口,好像两年前已经被他拐来的女人灭门了呢。今日一家团聚。”
晏无咎的笑意渐渐加深,笑容轻薄又绚烂,神秘又轻佻,缓缓轻拍三下,赞叹鼓掌。
华美的眉目微微一扬,晏无咎笑着说:“我这个人,向来悲观厌世,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不过,那位姐姐倒是让我见识到了。你妹妹若是有她一半,也不会被人杀了。”
冉珩猛地从迷障中醒悟,失魂落魄的神情瞬间锐利,紧紧盯着晏无咎:“你说什么?”
晏无咎唇角翘起,眉眼轻佻散漫,笑容绚烂又无辜:“不是你说的,她死的时候,手里攥着半张纸,写着我的名字。怎么就没想过,另外半张去了哪里?”
冉珩的眼睛微微睁大,瞳孔骤缩。
案发现场,他还是第一个看见的,的确没有另外半张。只可能是,凶手带走了!
等他回神,眼前火光燎原,却已经不见了晏无咎的身影。
“晏清都!把话说清楚。晏清都……”
冉珩四面张望,看到隔着橙红焰火,那个人眉目矜傲淡漠,回眸一眼,便无趣似得收回,转身离去。
他立刻追上去,像追着混沌噩梦里的幻影,不远不近,越来越远,在灰蒙蒙的天光里,终于失去最后一点痕迹。
……
贺兰府。
贺兰凛下手左侧,坐着一个文士打扮的儒雅中年男子。
右侧是木枫。
贺兰凛端坐高位,垂眸看着手里的卷宗,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素光也看看。”
那儒雅文士便称是,双手接过,不过几息间,便皱起眉,脸上却是笑了。
“恭喜大人,觅得如此良才。”
木枫正襟危坐,随时待命的武将一般。
贺兰凛看着木枫,脸上喜怒不显,在这平静的目光下,叫人忍不住连呼吸都注意起来。
“放松些,你们做得很好。”贺兰凛宽慰地说。
岂止是很好,龙鳞卫追了一个多月的点子,死在收网之前,已然是打脸。他亲自出手,也没有抓到浓雾里断了的线。
这个叫晏清都的人,算起来才加入龙鳞卫不过一天,不但抓到了接头的人,连那条大鱼都拽出了水面。
木枫听了贺兰凛的话,向来严肃板正的脸却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微微垂首:“属下有罪,没有遵照龙鳞卫的行事规章……”
贺兰凛抬手止住:“你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时候太规矩了些。规则是为了确保事情做得更好,不是为了限制自己的。”
“是,大人。”木枫的唇抿紧,眼神冷肃。心下忍不住想起,这几个时辰发生的事。
晏无咎带着他去了一个低调的府邸,是二品大员青州牧独子在洛阳的下榻之处。
那两个人居然认识,似乎还有一段恩怨。木枫着实意外。
一番听不懂的谈话后,木枫听到了两个关键词,旭王,以及,冉家是旭王的人。
尽管不知道晏无咎要他听什么,也不知道这个人和四海一勺自杀的主厨的关系,但木枫凭着直觉,直接摸去冉珩的书房。复刻了一份乔迁请帖。
出了冉府,晏无咎对他伸出手:“拿来。”
按照规定,木枫不该把这份东西给他的,可是他却松了手。
晏无咎看了地址一眼,不出所料地笑了。
“这是谁?和我们的任务有什么关系?”木枫忍不住问。
晏无咎对他眨了下眼,笑容温和又纯然,却藏着让人捉摸不定的隐秘:“大人,可以信我吗?”
木枫有些想不清在那片刻发生了什么,却知道不管信不信,他也不该贸贸然就这样带着一众龙鳞卫的人,任由这个人的意思,闯入那个请帖所述的府邸。
但是,他偏偏就是这么做了。
或许是因为,他在屋顶上听到的话。冉珩所说的,那个让晏无咎不得不避难加入龙鳞卫的理由。那个仅仅因为攀附上旭王,便公然放言要灭晏无咎满门的人。
木枫不是个徇私的人,那时候,他也没有想那么多。
或许,他是想了。想着为那个人做一出狐假虎威。
毕竟,晏无咎是他龙鳞卫的人。没有人可以威胁龙鳞卫的人。
直到,他们在这个姓马的书房,搜出来一本名册。
名册上,有他们断掉的线索。
木枫猛地看向晏无咎,眸光冷静又锐利:“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种东西?”
晏无咎眸光平静,寡欢无趣地看着他:“我不知道啊。我只知道,四海一勺的主厨,我碰巧见过。”
在柳珣安置他的那个别院。
“我还知道,柳珣大手笔,排场极大地宴请的神秘客人是谁?”
木枫:“龙鳞卫都查不出来的人,你怎么知道?”
“是吗?”想起什么,晏无咎失笑,淡淡地说,“因为那个人就是我啊。”
木枫目光一冷。
“不过,我刚刚发现,同一时间,他还见了别的人。别紧张,跟我没关系,那个别的人,才是你们要找的人。”
木枫问出心中疑问:“你怎么知道,那个别的人,是谁?”
……
木枫回神,听到贺兰凛和那个叫素光的幕僚说着什么。
贺兰凛平静地说:“此人行事出人意料,过于胆大妄为,不是大功,便有大过。仅仅凭借龙鳞卫查找谋逆,就把洛阳城的风波和禹城皇商更迭的事情联系到一处,认定这个冉公子和此案相关。若是没有从那个姓马的家里搜出来这份名册,他的行为就是公报私仇。好一出借刀杀人的戏码。”
素光呵呵笑了两声:“学生倒有不同看法,龙鳞卫尤其是玄字旗,行事本就不拘一格,这人倒是刚好合了路数。依学生看,此人直觉敏锐,眼光独到,看事物的角度有别于常人。身处如此逆境,却能在短短几日,绝处逢生,实在不能只归咎于运气和大胆。”
贺兰凛面色如水,神情仿佛没有什么变化,却也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这幕僚不紧不慢道来:“谁人有这样的魄力,倾家荡产只为铺一条面见大人的路,走龙鳞卫的路。大凡地痞流氓得势,缠上了便是毒疮跗骨。那姓马的泼皮可是旭王的救命恩人。此人一入龙鳞卫,竟是连一夜都忍不得,直接斩草除根。虽说欠缺些城府忍性,这般魄力狠辣,作为神兵利刃却是极好的。”
贺兰凛极淡地笑了下,笑容几乎没有漫上脸便消失了:“岂止是斩草除根。如此傲慢放肆,何曾将那个人放在眼里过。若是只处理姓马的无赖,有千百种法子,他却独独选了最迂回的这一条。”
素光笑着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贺兰凛眼里一丝深意,手指沉吟一般轻敲:“要么,这人是个疯子,享受亲自动手除去仇人的快意。要么,从头到尾他的目的就都只是龙鳞卫。那个姓马的,不过是顺手除去的杂草。”
幕僚若有所思:“那依大人的看法,他是哪一个?”
贺兰凛看向木枫,神情始终冷静自持:“清理的时候,他亲自动的手吗?”
木枫怔然摇头:“没有。他去书房翻了东西。发现了那种东西,无论如何也不会留下活口。我下令的时候,他眼都没有抬。我出去的时候,他好像有些为难。说,看见血会恶心。”
贺兰凛轻嗤一声笑了,难得有其他表情:“少爷脾气。”
木枫也这么想。
想起晏无咎面无表情看着摆放在马家的匾额上的尸体,问他,那些人的命,是算在姓马的头上,还是晏无咎的头上?
“算在我的头上。”木枫平静地说。
龙鳞卫的人把那个姓马的摆成对着尸体跪下的姿态,伪装成江湖仇杀。
在冉珩看来,这是晏清都所为。如此,未免,有些阴暗可怕。
如此打岔,贺兰凛也松动了些:“给他连升三级,但是暂时不要做别的变动,还是跟着你。看着他。”
木枫以为是看着他不要胡作非为闯祸,心下一松应下,退了出去。
仅剩下幕僚和贺兰凛的正堂,这个叫素光的幕僚问道:“执行计划的话,这个人最是合适不过。大人觉得呢?”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出场机会的敌人下线了,恭喜啾啾升官发财,绝地反击。
写不完了,明天见莲莲~
第44章
木枫从贺兰凛那里回来, 逡巡了一下没有看到晏无咎的身影, 问闲聊的人:“人呢?”
有人朝湖边抬了抬下巴,感叹道:“现在的新人真是厉害。果然是贺兰大人点头放进来的人, 我居然当真以为是看在瑾少爷的面上。”
木枫板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径直朝着湖边走去。
湖边的唐风亭台内, 晏无咎双腿交叠平放在长椅上, 背靠着亭柱, 微微侧着脸朝着湖面那一边, 不知道是在看风景出神,还是睡着了。
木枫一走进, 晏无咎便准确地回眸看来, 那目光纯净看不出丝毫倦怠,也没有多少热情。
“你私自离队的事, 贺兰大人不知道。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奉了我的命令。”木枫平静地说, “你去做了什么?”
晏无咎失笑,缓缓眨了下眼睛:“为什么要瞒?旭王的恩人死了,总要有个怀疑的人选。否则,他们迟早会联想到龙鳞卫。怎么看,也没有比我更适合的人选了, 不是吗?既然如此,自然是该找个合适的目击证人。”
果然是只要片刻不看着,就会闯下弥天大祸的人。
木枫沉默不语,半响:“龙鳞卫的身份不能暴露, 你现在没有官身也没有背景,姓马的活着是个滚刀肉,死了确实一名不文。但是别忘了,旭王既然用他掩人耳目,私下勾连百官活动,他出了事,旭王那里一定会确保没有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泄露出去。所以,会想尽一切办法,灭口。”
晏无咎微笑,笑容没有到达眉眼:“我知道。”
木枫冷静地说:“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想到后果怎么处理吗?”
“想过啊。”晏无咎笑容漫上些许绚烂来,不慌不忙,“如果你是旭王,你会相信一个肆无忌惮灭了王爷救命恩人满门,还大摇大摆留在案发现场,这样一个嚣张狂妄之辈,是个普普通通的无名之辈?还是相信,他的背后另有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