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矛盾在于,封庄四族之间看似和睦,表面上团结一心,但是各自有各自的传承,封家的祭祀不会教给其他姓氏。木家的开山之术,也不会告之给公输家。
四族之间,看似没有婚约限制,年轻人可以自由结合。族中女性诞下的孩子,便归属于那一族带回去教养。族长记录下孩子的双亲,也只是为了避免将来孩子长大结合的对象,血亲关系太近。
但有些人可能对本族的东西不感兴趣,一心想学其他三族的东西,这样一来就有了矛盾。
“起初这些矛盾都不大,直到本朝皇族开始重用封庄祭祀仪式,封家的地位瞬间拔高起来,而白家则因为职务之便,天然与皇族接近,得了封庄的权柄。这样一来,木家和公输家便有些没落,族中年轻一辈便要求变。老人则考虑得更多,担心引来祸端。”
再这样的背景下,少族长与老族长的冲突就会日益剧增。
与此同时,随着封庄之人接触的外界越多,接触到的权贵越多,开始对封庄存续百年的制度质疑起来。
尤其是白家,白家因为容纳了许多外来人,并不完全照搬其他三族的风俗。而是和中原其他地方一样,虽然有时候会把一些失去双亲的孩子和父母健全的孩子放在一起教养,但是多数时候还是一家三口甚至三代同堂生活。
其他三族的人有些觉得他们自私,但有些孩子却会羡慕他们。这样长大的年轻人,自然不愿意自己的下一代也像他们一样。
晏无咎轻轻念了一边木天河的名字。
这样看来,这个人的确最有嫌疑。
“公输家也是这样的吗?”
诸葛霄点头,一点悲悯:“但是相比起木家来,公输家要温和多了。木家是开凿坟茔的匠人,常年不见阳光,人的性格本身会变得尖锐易躁。连带族中之人的性情也是。加上,木家老一辈始终记得祖上的事情,担心皇家会为了保守皇陵的秘密,而将凿墓的匠人殉葬。他们活得很紧张。”
公输家做机关图纸,按理来说和木家一脉相连,若要保守秘密,他们也安全不到哪里去。但是图纸这种东西,实际建造多有不同,一旦图纸销毁,便是最初的设计者也不一定能记得几分复原。
“不过,公输家的族长并不固执,他虽不赞同变革,但也并不阻止年轻人有不一样的想法。少族长还是他的徒弟,亲手培养出来的。他们之间看不出明显的杀人动机。”
晏无咎若有所思:“所以,木天河是突破口,查出什么了吗?”
诸葛霄神情便有些复杂:“木天河成了木家族长后,木家便开始有变化了。封庄的老一辈对此颇有怨言。也并非所有年轻人都支持他,所以他处境不是很好。”
“但是他地位很稳。”晏无咎抬眼,眸光微转,“谁在助他?”
“木天河和白家的族长一直很亲近。”诸葛霄好像有些为难,“白家和旭王那边很亲近,我们调查还好,直接怀疑上木天河,白家那边态度便很不配合。白家族长几乎代表整个封庄,而且,因为封庄里面忌讳很多,案子进展迟滞,旭王那里一直有些微词。眼看新的陵寝已经准备好,封家选定的祭祀之礼最多拖延到八月初。”
诸葛霄忧虑地看着晏无咎:“如果这个月底,六扇门还不能破案,找到杀死两位族长的凶手,找到遗失的钥匙和密令,事情就要失控了。”
陪陵打不开,就要采用别的方法,任何方法的使用,都会引起皇帝猜忌,极大可能给封庄带来厄运。
试想,自己还没躺进陵墓,就看到陪陵被人炸开了,盗开了,配了新的钥匙了,就算这些的前期是断龙石没有放下来。对于皇帝而言都会怀疑到,自己一旦躺进去了,也会被人这样以各种方式重新挖出来。
这还得了?
晏无咎不解:“木家这么怕死,就没想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他们应该是最迫切想要六扇门抓住凶手的人吧。木天河这么不配合,没关系吗?”
“自然有关系。”诸葛霄叹了一口气,“有人想杀木天河。要不是白家族长护着,恐怕他真的会死。”
晏无咎更不明白了:“不破案,找不到钥匙和密令。旭王也不会饶了白族长吧。”
诸葛霄点头:“所以,我们怀疑白家族长可能有别的办法开启陪陵。不打算走六扇门这边的路子。旭王那里不知道是什么个想法,很可能被他说服了。”
晏无咎想到,昨天他把这件事禀告给旭王,旭王的态度模棱两可,好像确实不急着破案。只叫他跟进顾月息这边的破案进度。是另有打算的样子,没错了。
但,真的就这么简单?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旭王当真这么宽和贤德,不惜犯下欺君之罪,也要帮助封庄这些可怜的氏族,不因此触怒老皇帝获罪,被皇族灭口?
等晏无咎和诸葛霄一起去木家的地界,远远就听到围绕着木家族长的院子,有人叫嚷。
“木天河不配做少族长,木天河就是杀死老族长的凶手!”
“仗着白晓风袒护你,你要害死我整个木氏一族啊!”
“孽障,当初就不该把他捡回来……”
“你们别吵了,信口开河随意冤枉天河族长,到底是什么居心你们自己知道。”
“闭嘴吧你这个小兔崽子,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们……”
……
等他们吵成一团厮打起来,晏无咎就彻底听不懂一句了。
苏见青见晏无咎冷面矜傲,却只是站在这里看着不动,低声请示道:“大人,要不要属下去……”
“不用。”晏无咎眼底一片百无聊赖,颇为无趣地说,“人家族中的事,我们一个外人怎么好意思插手干预,让他们打。”
苏见青看他一眼,低下头称是。
噪噪乱乱一群人,青壮中年人都有,只是明显护佑院子的那一帮人年轻气盛的更多。
不管是谁,都像是憋着一口怨气,皮肤略略青白,喝了酒似得潮红暴怒,眼神尖锐。
这样厮打咒骂着,很快被另一群人面貌沉稳肃穆的人拉开。
“关你们白家人什么事,别以为他白晓风在这封庄能只手遮天……”
很快,人群分散,走出来一个沉默寡言的青年。
对方头上戴着一条青石一样颜色的额带,身形比其他,人要健壮一些。
虽然皮肤也青白,像是少晒了阳光,但是整个人的气息很稳,既无浮躁怒气,也没有压抑着什么一样的戾气。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柄可靠的开山斧。
见了他,周围那些叫嚷的声音便消失了,但还有人叫喊着木天河,要他给一个说法。
木天河镇定地看着他们,目光沉而坚定:“我只说最后一遍,老族长不是我杀的,他是自杀。封家的人你们信不过,六扇门的人验尸结果也是这样。为什么还要闹?”
“可是钥匙不见了。这怎么说?陪陵开不了,我们木家怎么办?你是族长你有白家人撑腰,我们这些普通匠人怎么办?难道又要和祖辈一样,被殉葬杀死吗?”
“就是,就是。你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大家别信他,趁早找机会逃走吧……”
木天河猛地朝那个人看去,他的目光并不锐利,并不叫人觉得危险,但也叫被注视的人无法坦然对视。
“你现在鼓动大家弃了工期逃走,才是将木家送上死路。我木天河既然是族长,就一定会为木家而活。只要我活着一日,就绝不会叫木家出事。”
木天河环顾周遭每一个人,他举起手:“木天河无愧祖宗天地,所做之事,神灵共鉴。若是木家因我而败亡,就叫我下十八层地狱,投生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
周围倒吸一阵凉气,在封庄这个地方,每个人都极为信奉轮回来生,他这样的誓,无疑极为严重。
那些闹事的人神情便有些讪讪,别开眼低下头。
“大家请回,做好自己的事。此事不日就会解决。”
“天河族长……你们真是欺人太甚了……”
诸葛霄微微叹口气:“这样的人,怎么看也不像罪犯。”
苏见青和身后几位鸦羽卫的人不由也点了头。
晏无咎收回看向冲突中心的目光,看着诸葛霄,淡淡地说:“去看看案发现场吧。”
六扇门的人把所有的知情人反复盘问了无数次,晏无咎就是再问一遍,也不会知道更多了,案发现场他却没有看过。
木家老族长的房子在后山,阳光开阔。
案发的室内,是老族长日常用得最多的地方。
三面是墙,站在室内面朝门,右边的墙连通一个密室,左边的墙后是他的卧室。
出了门就是一个堂厅。
当日所有人就在堂厅,说些话等着老族长焚香之后出来,厨娘在屋前的厨房做饭。
晏无咎看着和门相对的那一面墙上,唯一的窗户。
“是木窗,糊了琉璃纸。据说他们第一时间就检查了,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这窗户就算整扇卸掉,大小也只容得下一个十岁一下的孩子出入。”诸葛霄解释道。
晏无咎收回目光,看向老族长死的地方。
那里摆着一个纸糊的假人,脖子上用朱砂红笔涂了一笔。
“因为我们接手案子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只能勉强用外物来模拟现场。”
晏无咎问道:“我刚刚听到他们说,尸检结果是自杀?”
诸葛霄点头:“封庄做尸检的是封家的祭祀,结论是自杀。六扇门检测结果也是这样没错。如果不是牵扯到后面的事,一般会以自杀结案。顾大人说,就算是自杀,也分死者是自己清醒自杀,还是被人控制威胁自杀。所以,我们还是在往他杀上查。”
他顿了顿,补充一句:“公输家也是一样的情况。”
晏无咎看向他,眸光似是心灰意懒般,散漫无趣,平静地说:“因为那枚失踪的钥匙是吗?我有一点不明白,这么巧钥匙和密令都不见了,负责保管的人还离奇自杀。你们怎么就没有想过,凶手的目的根本就只是不想陪陵被打开?”
诸葛霄温和地看着他,一点无奈,清澈眸光淡然,静静地看着他:“这世界上,可以打开陪陵的方式太多了。偷走钥匙和密令,本质上并不能阻止这件事发生,只能改变陪陵开启的方式罢了。除了木家和公输家的人会恐惧,陪陵是以其他方式被打开的,没有人会在意这个。”
没有人吗?
晏无咎若有所思:“说得也是。可是,偏偏应该最畏惧钥匙和密令丢失的人,却丢了钥匙,并且自杀而死。事情真是奇怪。总不会是有人想要毁灭这两族人,而故意设了这样一个局吧。”
诸葛霄摇头:“第一次案发是五月十八日,当时封庄的人应该不知道,陛下会改变主意,要求开启陪陵重新安葬废太子。所以,应该只是巧合。”
晏无咎似笑非笑:“巧合啊。”
圣旨虽然是三日后传来的,可是皇帝改变主意却不可能是瞬间,而有一个过程。
知道皇帝在想什么,能提前预测他会做什么决定,甚至是诱导他做出这个决定的人,只可能是后宫之中的人。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对方这么神通广大,应该不仅仅只是为了害两个封庄的氏族才对。
晏无咎直觉这里面有问题,但是,却不知道问题到底在哪里。
他能想到的事,六扇门的神捕不可能想不到,他们所说的,没有密令和钥匙也能开启陪陵的话,也无错。
晏无咎看向诸葛霄,眼底微微一点兴致:“真好奇啊,白家到底想到什么新方式开启陪陵?”
诸葛霄勉强笑了一下,神情一点悲悯:“但愿是好的结局,不会叫这些匠人们重复祖先的悲剧。”
苏见青和鸦羽卫的几人也微微点头,都有些唏嘘。
唯独晏无咎没心没肺,天生好像没什么同情心。
他在想,不管白家的族长白晓风有什么计划,应该都要旭王的点头。如果他回去问旭王,怎么开口,对方会愿意告诉他。
之后,他们见了见木天河。
木天河微微一点疲惫,对他们这段时间查案表达了谢意。但是也暗示,老族长是丢了钥匙以后,愧对族中才自杀的。他们不想再查下去了,便以自杀结案吧。
晏无咎好奇看他:“那钥匙你们真的不找了?”
木天河看着他不说话。
晏无咎微微倾身,低声问了他一个问题:“你们当时就没有想过,发现钥匙丢了以后,不要声张,悄悄打造一把新的?或者,现在就打造一把新的,随便找个替罪羊,就说找到了?”
木天河眼神微微一变,一点忌惮看着他。
他刚刚听了众人介绍,知道这个人是旭王的人鸦羽卫首领,和六扇门不是一拨人。
本质上说,这件事是旭王负责的,旭王这边的人才是关键。
眼前这个陌生的青年,一身玄衣却穿出锦服的效果,笑意溶溶,眉眼绚丽无辜,清狂又危险。
就像是深山之中遇见的毒花,冶艳华美却有毒致命。
“我不知道晏大人在说什么,若是没有别的事,就请恕天河少陪。”
“我们族长好久没有好好休息了,那些人日也闹夜也闹的。”旁边的少年帮着解释,可能是晏无咎眉眼凌厉矜傲,他说得便有些怯弱可怜,好像生怕他会生气降罪。
晏无咎看了那少年一眼,笑了一下眨眨眼:“那就告辞了,天河族长好好休息。”
他们离开木家地盘,之后又去了公输家。
公输家的人提起老族长的死,还有些哀叹,但没有多少人对新任族长有什么不满。
只有一点,似乎好多人都默认,公输老族长是因为木老族长的死,想起了自己保管的密令,发现丢失之后,自杀谢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