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宫人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不会说什么小心着凉之类的话误了陛下赏雪的心情。只是陪着陛下站了这么久,陛下体魄强健,他们这些宫人却是冷得瑟瑟发抖。
小太监轻声细语道:“陛下。”
沙石被唤回了神,他伸出手去接某片飘落的雪花,“何事?”
一道声音仿佛穿梭了时空又来到了他耳边,“诶,小石头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没有两片长得完全一样的雪花!”
一道声音仿佛穿梭了时空又来到了他耳边,“诶,小石头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没有两片长得完全一样的雪花!”
指尖冰凉,一片雪落在指上。他听到现实里的小太监说道:“……王大人十日后抵达京城。”
恍惚间,沙石手一颤,指尖的那片雪打着旋儿离开了他。他收回手,看向这漫天大雪,缓缓道,“如此,甚好。”
王钦差是他派去接蓬莱岛主之女的,他回来了,那么她也该到了。
这是一场大雪,京城和朗州之间相隔六百里,差不多十天的路程,却在同一时间下了同一场雪。白雪无暇,既飞入了宫门之内,也飞入了寻常百姓之家。
这是一间看起来颇为简陋的茅屋,寒风凛冽,穿过墙体之间的空隙裹挟着一片冰冷袭来。在这细微的冷风中,桌上烛台里的火苗飘忽不定。
小破屋里坐了几个人,身上都带了刀剑之类的兵器。风雪夜里屋内格外安静,只听得屋外的风声。忽的,这份安静被打破,只听得一个脸上带有刀疤的汉子嘟囔道:“你们说将军不好好地待在府里养伤,来这个鬼地方折腾什么啊?”
“你们说将军不好好地待在府里养伤,来这个鬼地方折腾什么啊?”
闻言,屋内其余几人同时睁开了眼看向那汉子,眼里都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蠢到家了。”一个小个子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将军当然是去抢亲的!”
“抢亲?!”刀疤汉子陡然拔高了声量,然而马上就被旁边的人捂住了嘴,“你给老子小声点儿!将军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要是被听到,你自个儿去刷茅房。”
小个子收回手之后,刀疤汉子压低了声音道:“抢谁的亲?不对…我们将军还用抢亲吗?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京城里爱慕将军的大小娘子从城南排到了城北。”
刀疤汉子一说完,旁边的人更加嫌弃了。如果可以,真想把这个蠢货踢出队伍。他们四人都是将军的心腹中的心腹,跟了将军有十几年,这些年来将军和陛下的那些事情,他们当然心知肚明。事实上,在陛下还没有成为一国之君的时候,他们就有所察觉了。好吧,除了这个蠢货。
他们在发觉的时候,就劝过将军。他们劝说将军,等主公登基以后,肯定要广纳后宫,到时候将军地位会很尴尬。他们都是男人,也都知道男人的劣根性。古往今来,那些下堂的糟糠之妻数不胜数。况且,将军还是男人。
那时候将军是怎么回答的呢?将军听完之后大笑,就连他们这些大老粗都看得出将军眉宇间的忠诚与爱意。他说,那又如何?他说,他是天定的天下之主,他是我命中的情劫,我愿为他打天下、守江山,他要真心,我便捧给他,他若觉得累赘,我也不会缠着他。
他们几个看着浑身散发着光辉的将军,酸得牙疼。
现在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们也都有了老婆孩子。再想一想当初将军说的话,啧,全是扯淡!什么心胸开阔,铁定是将军装出来的。反正他们只要是一想到自家婆娘和别人跑了,就气得肝疼。
前些日子,他们听到陛下将要大婚的消息,第一反应是拦着将军,藏好他的兵器,不要让他进宫,生怕他失去理智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可出乎他们意料,将军居然十分平静,几乎是没有反应。
这下子,他们更加惊恐了。完了,这准是在憋大招呢。
在四天前,他们接到将军的命令。带着他们几个一路快马加鞭地跑到朗州。
朗州?朗州是什么地界?朗州是帝国版图中最混乱的地方。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朗州便是如此。在前朝的时候,中央对朗州的控制就已经不太好了。至于现在,他们新朝建立不久,有诸多需要查漏补缺之处。所以这朗州问题,也就暂时搁置下来了。
将军自上次离京执行任务归来之后,旧疾复发,身体一直不好。他不好好地待在京城修养身子,跑到朗州来做什么?
自古精神病人思路广……呸,是他们几个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最后终于弄明白了将军的目的——抢亲。把这什劳子蓬莱岛主之女给抢了,看陛下还能和谁成亲。
陛下是一国之君,将军不好直接和陛下对着干,那就悄咪咪地破坏不就行了吗?他们这么一路赶过来,没有惊动任何人。大家都知道将军旧疾复发,在府里修养身体,他们再乔装打扮一番,又有谁猜得出这抢亲的人是他们将军呢?
至于为什么选在朗州?他们也是不得不赞叹将军高明。朗州这地界,混乱得很,隐藏身份容易,偏偏又是迎亲归来的必经之路。
唉,他们四人分明在将军跟前呆的日子一样长,可这刀疤脸却蠢得可以,连将军心思的半分都没猜到。其余三人眼里似是带着对傻子的关怀,对刀疤脸慢慢解释。
听完之后,刀疤脸一脸懵逼,世界观受到剧烈冲击。“什…什么?!”
“啧,也就你这蠢货被蒙在鼓里。”
“将军……”刀疤脸瞪大了眼,一脸惊恐。
“将军对陛下的爱意感天动地……”小个子闭上眼一脸陶醉,被自己想象出来的场景感动了。就在他沉迷脑补不可自拔时,刀疤脸忽的站起身来,扰得桌子凳子一阵打响。
“你干什……”小个子十分不满,他睁开眼却瞧见刀疤脸和其他同僚惊惶的面孔。顺着他们的目光,小个子看向了门口——那挺拔的身姿不是将军又是何人!
有什么比在背后议论别人私事被抓个正着更尴尬的吗?
有。那个“别人”,是你顶头上司。
☆、江山十八年06
江山十八年-06
原本他们已经做好顶着寒风绕城跑一圈的准备了,个个儿都规规矩矩的,就等南桑的处罚了。却没曾想,南桑虽是面无表情一看就是心情不好的模样,但他什么也没说。进了屋,就回房间不理他们。
几人相互看了一眼,即便是最迟钝的刀疤脸,也知道将军不是来抢亲的。
他来朗州,当然不是为了抢亲。
相反,他是暗地里护送迎亲队伍。
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长久的,四季轮回、深沉荣辱,是自然之道。蓬莱又如何?拖了个仙山的名,就可以逃到六合之外,不受规则约束?
答案是否定的。
蓬莱兴盛了上千年,操纵了人间上千年。数千年来,这块土地少有平静的时候。战争才是常态。
很多时候,不止普通百姓,就连朝廷里的大小官员,都弄不懂为什么又开战了。仿佛在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推动着战争的进行。
战争能带来什么?
小老百姓、忧国忧民的壮士嘶吼着,是饥荒、死亡。
然而在蓬莱,有有另外一群人则是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是财富、权力。
战争的本质是掠夺。
想要获得更多的生存资源,是人的天性。
在国家的框架之下,人和人竞争资源,可以依照国家给出的规则。如果有人违反了规则,那么官府就会惩罚违反规则的人。这是一个国家之内能够安稳的原因。
最小的个体之间都要争夺资源,那么国家和国家之间又何尝不是呢?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国与国之间不能像人和人之间那般,按照一个规则去做?答案很简单,国家之上,再无国家。没有一个更高的权威,没有一个官府去维持秩序。
想要生存是每个人天生的欲望,尽可能多地占据资源,是人的本能。而由此引发的一系列行为,再正常不过。
那蓬莱里住的一群人呢?
蓬莱仿佛是化外之地,那里不受任何一个国家的官府管束。但是,传说中,那里是一片祥和之地。居住在那里的人和人之间没有冲突。
他们就没有欲望吗?
他们有。
并且,比一般人大得多。
他们之间的掠夺也更加残忍。
蓬莱里的世家,从来不亲自动手。他们操纵着手中的棋子动手。
以黄土大地为棋盘,以数十国家为棋子。
他们之间的争斗频繁,那么战争也就频繁。
这就是为什么近千年来,战乱不休的原因。
可是啊,轮转更迭才是常理,没有什么是能够永远兴盛。盛极必衰,蓬莱那边对这些棋子的掌控力度,也逐渐变小了。
沙石成为帝王,就是最好的证明。
原本他们选的是另外一个人的,没想到,最后却是沙石。
不过也没什么,只要棋子用得顺手,无论是哪一颗,都没关系。
不顺手?不顺手换了就是。
一开始,他们对沙石还是很满意的。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棋子愈发露出原来的棱角,也愈发令人不喜起来。
而正当他们想要更换棋子的时候,却猛然发现,不是那么容易了。硬换也不是不可以的,但是,他们要以自断一臂为代价,才能成功。
换,还是不换?
蓬莱里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一派说必须换,沙石这人不简单,如果现在不换,以后就不是自断一臂那么简单了。
另外一派嘲笑他们胆子小,杞人忧天。想蓬莱传承千年,又怎么会被这么一个黄毛小儿给弄到那个地步?现在沙石刺手,也不过是借了天时地利人和罢了。
以往出现大的争执的时候,他们会用硬实力来解决,通过操纵国家发动战争,以拳头定胜负。然而这一次,这条路走不通了。
那颗棋子嵌入了执棋的手。
这场争执的结局是以主和派占了上风,因此才有了这场婚事。
所谓的占上风,也不过是略胜一些。处于下风的另外一些人并不安分,在寻找着时机。不巧,在他们看来这场婚事就是最佳的时机。
同样,他们也不需要亲自动手。对沙石恨之入骨的棋子那么多,他们只需要放出些许消息,自然会有人做他们想做的。
到时候,蓬莱里的主和派就可以意识到,那些棋子其实也可以很危险。
南桑对着烛火擦拭着手中的剑,神情温柔。这把剑是沙石亲手铸造,然后送给他的。想到这儿,南桑嘴角流淌出几分笑意。下一刻,这分笑意变得冷肃起来。
他从京城来到朗州,不为其他,只为杜绝一切让蓬莱那群人认识到危险的机会,以给沙石更多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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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凛冽,夹杂着雪花的风使人打在脸上,像是刀片一般。
沙石凭栏远望,白雪铺满了人间,整个京城素白一片。
“陛下,王大人回来了……”宫人快步走到沙石背后颤声道。
王大人正是去蓬莱迎亲的使者。
“嗯。”沙石的声音非常冷淡,好似快要大婚的人不是他。察觉到宫人微微颤抖的声音,沙石随口询问,“还有何事?”
背后的宫人似是咽了口唾沫,声音愈发的不稳起来,“……和王大人一起回来的还有将军。”
能够在沙石面前,被称为将军的,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南桑一人。
沙石的心陡然沉了下去,小桑树不是在京城养病吗,为什么会和从蓬莱归来的迎亲队伍一起回来?
一种不好的预感浮现在沙石心头。
“……将军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沙石全身一颤,呼吸一滞,眼前的千万朵雪花都化作了刀片,不往脸上,而是去往了心里。
南桑。
☆、江山十八年07
江山十八年-07
今天是皇帝大婚的日子,举国欢庆。皇宫里入眼全是一片喜庆的红色,白雪飘在红罗上,红罗映在白雪中,颇有几分意趣。
蓬莱岛岛主之女在迎亲途中差点死于非命,一百精兵葬身朗州,护国将军南桑神兵天降而后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危在旦夕。
这些,别说普通百姓,就连朝廷里的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
宫外的人为了皇帝的婚事喜上眉梢,而真正要结婚的人,却是不见喜色,相反,还透着一股沉郁之气。
经过太医院的全力医治,南桑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不过,终究还是回来得太晚了,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
今天是小石头大婚的日子,南桑精神还不错。太医们医术高明,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南桑的身体正好可以允许他去参加小石头的婚礼。
南桑一向是不爱收拾仪表的。以往沙石嫌他,说你如果不是脸还过得去的话,怕是和街头的乞丐一般。他却嘚瑟,说什么这不就是天生英俊潇洒吗,不用打扮都比那些小白脸好看数百倍。
然后他又露出一副贱兮兮的笑容,凑到沙石跟前,说,嘿嘿,小石头,反正不管我打不打扮,你不都是喜欢我吗。
然而这天这天南桑早早地就起了床,起床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好好地打理了一下自己。从头到脚,从头饰到腰间一块玉佩,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不止如此,他甚至还让侍女为他稍微涂了一点红,好遮住脸上的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