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乱的战事让韩松无心伤感,他甚至没能好好休整又投入到连轴转的工作中。
送药的任务完成,董传林让送药的师傅药工们返程,独自留在军营。相熟的送药师傅说他这是工作生活两不耽误,董传林笑着摇摇头。
他只是想抛开所有,安心陪伴。
敌军如同缠绵的寒风一样讨人厌。
反反复复不肯停歇。
寒冬打仗是件不易事,双方都不愿意折腾,在天气的被迫下达成暂时和平的共识。
将士们依旧不能掉以轻心,巡逻操练一个都不能少。
没有工作牵挂的董传林化身田螺姑娘,每天都在一方灶台忙活。
除夕夜,他准备好一桌吃食,让韩松邀请傅叔和熟悉的几个将士来吃饭。可换岗后,回屋的只有韩松一人。
“他们都不愿来,说是怕打扰我们两人独处的乐趣。”时光匆匆,将伤痛也一并带走,韩松回归原样,再无那天的失落伤感。
董传林端出特意去讨来的米酒,给双方的碗里各斟小碗,举杯道:“辞旧迎新,定会平安喜乐!”
韩松朝他笑,笃定道:“一定。”
冬去春来,董传林已经在军营待了好几个月,他数着日子盘算着哪天启程回制药村合适。
就算是有千般不舍,韩松也不能将劝阻的话说出口。
待他定好日子后,韩松沉吟片刻道:“来淮城这么久一直都让你在军营里窝着,明日我去告假,带你去淮城里面转转。虽然这边在打仗,但城里还是热闹的,还可以带你去卖盐花生的那家店,多买一点带回去制药村吃。”
董传林靠在他的肩上,轻声回:“好。”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那几天韩松格外忙碌,夜夜与在将军书房开会商讨,时常半夜才归。
董传林贴心地说将这次游城放到后面,待国泰民安时再来游览也不迟。可韩松坚持,他说生活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有些事情留着留着就不知所踪,还不如一鼓作气地完成了,不至于留下遗憾。
董传林明白他这个执念的缘由,韩婶的一事他看似平静接受,可心中却掀起巨大的波澜。他是在害怕,害怕一转眼所拥有的都消失不见,害怕遗憾终身。
在韩松的强烈要求下,游城计划成功实现。
果真如他所说,淮城很热闹。虽然比起其它没有战乱的城市要简陋清冷许多,可在寂寞枯燥的边关,这就已经足够让人体会到和平和安宁的乐趣。
两人沿着大街小巷没有目的地走,咽下包子啃糖人,吃完馄饨喝肉汤,他们将淮城繁华的街市逛了一圈又一圈。
董传林听着韩松说他所了解的淮城,他记忆往前倒,回忆起几年前他慌里慌张没有头绪找营生的日子。
那时,韩松也和现在一样,走过每一条街道都会细细讲诉,他依旧耐心细致,依旧满怀热忱。
董传林忽地笑了,韩松纳闷地回头看,问到笑什么时,他咧嘴道:“松哥,我好爱你。”
面对突如其来的表白,韩松羞涩地笑笑,手握得更紧了。
带着大袋盐花生回帐篷,韩松给董传林简单洗漱完便催着他上床睡觉,说等他值完晚班明早两人一块儿收拾行李。
董传林拗不过他,不情不愿地答应了。陪他游街回来还要去工作,工作完成后还想着帮忙收拾行李,真是不把身体健康当回事。
这点执拗劲,一点儿都没变。
韩松离开后,董传林阖眼琢磨,怎么这阵子他总是在回忆从前,总是想起以前与韩松待过的日子,明明他本人就在身旁,还是忍不住地回想往事。
这个谜团没能得到答案,董传林就睡着了。
他甚至没能安稳睡到天亮。
睡梦中,突然响起的锣鼓声将董传林惊醒。他迷糊起身,正巧撞见闯起来的随从。
帐篷外一片杂乱,一队队排列有序的将士们举着火把往城门方向跑。随从拉着他,往相反的方向跑。
董传林有些察觉,问道:“是要打仗了吗?”
随从脚步没停,拉着他一个劲地往前冲,气愤道:“是,大金国那群卑鄙小人,说好了要和平商谈的,结果来个突然袭击。韩副将让我带您去淮城里面避一会儿。”感觉到他脚步慢下来,随从急道:“快走!别琢磨了,再晚些想撤都难了。”
董传林在随从的生拉硬拽下,来到了淮城里面的一栋宅子。白天游街时,他听韩松说,这是皇上赐给将军的府邸,可将军一年之中却没几天的时间能住进去享福,将军一直镇守在前线,在与保家卫国的年轻将士们一同镇守。
喧天的锣鼓声从深夜响到黎明,即使躲在安全地带,百姓们仍然不能安心难以坐稳,生怕城门一破家破人亡。
董传林也同样忧心,韩松是昨晚的夜间值守副将,突如其来的进攻会不会让他措手不及,他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自己身边。
没有答案的等待再次开始,好在他没有等待多久,便有人来传话说韩副将来了。欣喜的董传林只顾着去见人,却忘了注意传话人的表情。
董传林等来的是躺在床上一个伤患,大夫在给他上药,伤口渗出的鲜血渗透床单,他紧闭着眼,蹙着眉头,他没有发觉有人在注视。
冻人的春风顺着袖口吹进皮肤,董传林浑身凉意,抬脚都变得困难。
他努力想忘掉大夫那句“抓紧时间”,他想说服自己有希望,他想迷惑自己一切都是假象。
韩松的一句闷哼声将他拉回现实。
“过来。”韩松睁开眼看他,声音如沙石般粗糙。“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你再走近点,我想好好看看你。”
董传林往前挪了点,让他的手能碰上自己的脑袋,泪水不听使唤地往下掉。
指腹摩挲着他细嫩的眼角,韩松低声道:“让你担心了,是我不好。”
“别说话了,闭眼休息!”董传林大力地擦拭流到脸颊的泪水。
韩松却笑了,扯着脏兮兮的带着血迹的脸,“先说会话再睡。”
“有什么非得要现在说……”董传林泣不成声,“你快给我休息,闭嘴!我不准你说,赶紧闭眼!”
“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这么爱哭。”韩松说:“以后不准在别人面前哭,要是实在忍不住就偷偷躲被窝里,听见没?”
“没有……”董传林拼命摇头,喃喃道:“你真的别再说了,赶紧休息,不然伤口怎么好起来啊。”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名字吗?现在我全告诉你好不好?”
董传林怔愣了,随即反应过来,握住他的手贴在脸上,摇头道:“我不要,我不想知道了,我只要韩松就够了……你别说了……”
“可我想说。”韩松不理会他的强烈拒绝。
“我叫何宁,安宁的宁,是我父亲给我取的名字,他说一辈子能安宁度过是最大的福气。”他边说边笑,激起几声剧烈的咳嗽,伤口上覆盖的纱布彻底染红。
“我让你他妈别说了,乖乖闭眼不好吗?!”董传林垂头无助地靠在床头,“你听我的一次都不行吗……就一次,我保证……”
韩松张嘴喘了很久才缓过劲来,他又扯着嘴角笑了,他望着泪流不止的人说道:“我为了安宁两个字拼尽全力,却忘了身边还有人在等待。是我对不住你,让你白等了这么久。”
“若是还能再碰见……你再来骂我好不好?”嘴角的笑容掉下去了,他努力地向上扬却无能为力,他眨眨越来越沉重的眼皮,声音变得虚弱。
“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不管是为了宴言,还是为了董传林。”
“不准!你要是敢现在死,信不信我等会就割腕自杀。”董传林蛮横道。
他眼皮往下盖,只剩下一条缝,微弱的声音从牙缝中吐出:“乖,听话。”
话落,眼睛合上了,任董传林如何哭泣如何威胁,都没有再睁开的迹象。
温热的手掌逐渐冰凉,脸颊的泪痕已经风干,失去的人儿再也回不来。
敌军在前,一位将士的牺牲并未掀起波澜。只有与韩松熟悉的几位将领前来悼念。
在前线勇敢无畏抛头颅洒热血的铮铮男儿,面对冰冷的尸体,也不禁落下滚烫的泪水。
奔波在战场的傅叔和灼华也抽空前来,他们赞扬他的骁勇,羡慕他的天赋,遗憾他的死亡。
他们在反思自责,反复道谢,说当初如若不是他们执意要将韩松牵扯进来,一切都不会发生。
“和你们没关系。”董传林平静回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和谁都没有关系,我谁都不怨。”
董传林不顾众人反对,执着地将韩松火化。
原定的回归时间改了,路程改了,连人数也一并改了。他乘着马车将骨灰坛紧紧抱在怀里。
回到黛山,董传林将韩松葬在韩叔韩婶的墓边上,墓碑上刻着“夫董传林”的字样。
他变得沉默寡言,拒绝提起一切关于韩松的事情,也拒绝提未来两个字。他浑浑噩噩,他在家里休息了很久,但无论董家人如何逗趣,都难得博他一笑。
刘月整天唉声叹气,琢磨着要给他请个大夫来看看。董光承却持反对意见,他说:“心病还需心药医,等他想通了就都好了。”
刘月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情,不再过分苦恼儿子的事情时,董传林却提出要回制药村。
齐声反对的家人在听到他想换个环境调整状态时犹豫了,最后还是遵循他的想法。
看到他再次离家的那刻,刘月才真正明白,董传林变成了一只鹰,一只栓不住的鹰。
回到制药村,秦叔只给他安排一些简单的工作,他说他可以他没事,秦叔只笑笑点头,说让他先适应一阵子。
没有相信他说的“没事”两个字,所有人都觉得他很悲伤,可他自己却并这样觉得。
甚至。
他不清楚心中那股异样的感觉是不是名为悲伤。
董传林搬回行李又与陈岁阳同住,几次三番的搬来搬去,最终又回到原点。
陈岁阳最近也很苦恼,他与宛月小姐互生情愫,可遭到尹掌柜的强烈反对。
他理解尹掌柜的顾虑,他想狠心地快刀斩乱麻,说服宛月听从父亲的话。
却不料情根深扎心底。
两人同心协力的抗争,在试图说服固执的父亲,他们在与所有不支持的人为敌。
那时,董传林突然有丝庆幸。
他和韩松的爱情没有遭到阻挠反对,他们发现自己的心意后便相爱了,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只是遗憾结局不太完美。
董传林路过书房时听到里面传来的争吵声。宛月情绪激动,说服固执的父亲失败后,她悲痛地质问。
“你与娘未成亲时就忙着药材,成亲后更是天天往药材堆里钻,娘怀孕你没陪着,我出生你也不在身边,娘生病你说没空要忙,忙到她闭眼你都没能赶回来……”
宛月哭得悲痛,道出的每句话都如岩石般沉重。
“你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父亲,你现在有什么资格来管教我?!你只知道围着你的药材转,等人死了再来挽回有什么用……你以为你一辈子不续弦就能弥补你对娘的亏欠吗?你还不清的!”
尹掌柜急忙辩解:“紫草,你听我说……”
宛月打断:“别叫我紫草,我不需要一个随便从药名里择出的名字。”
再后来的话董传林没听见,他返道回了房间。
陈岁阳很晚才回来,手里端着一壶酒踉踉跄跄进门,他满身酒气双颊绯红,说话也晕晕乎乎:“我给不了……我什么都给不了……”
第二日,董传林得知尹掌柜独断专行地将陈岁阳调至偏远的洋城学习。
陈岁阳没有反对,平静地接受了。
董传林不知昨晚他从书房门口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尹掌柜的态度和三人的想法。
他什么都没问,只申请与陈岁阳一块去洋城学习。
尹掌柜为女儿的“不懂事”烦躁,没多考虑便点头答应。
午后,两人拎着简单的行李踏上行程。这回他们步调一致,都在为了爱情沉默。
在陌生的洋城待了一年,陈岁阳再次调走,董传林则留在原地。
直到他收到一封说董光承病重的信。
匆忙归家后,他发现董光承只是下地干活时扭到了腰,并非大病。他不喜家人夸大事实谎报病情,但还未等他生气,刘月先痛哭流涕。
她说,她只是想让他回家看看,想要离得更近些。
黛山镇的薏草堂药铺没有适合董传林的活儿,秦叔让他回制药村帮忙。
董传林拒绝了,决定留在黛山镇的薏草堂做一名普通药工。
秦叔叹惜说:“那之前的努力不都白费了,多可惜。”
董传林笑了笑,没回答。
在黛山镇上干活,他每天早上随着大哥一块出发,下午面摊收摊大哥等他一起回家。
兄弟俩一同做伴,日日归家,刘月终于笑开颜。一家人团聚,每天都是其乐融融。
大哥和大嫂添了一个女孩,小名叫小桃,白白嫩嫩的甚是招人喜欢。没有孩子缘的董传芳对她尤为宠爱,经常抱在怀里玩耍逗趣,小桃也爱和她说心里的小秘密。
有一天,她神秘兮兮的说要告诉董传芳一个小秘密。
“我发现叔叔可娇气了,没人陪他玩他就一个人躲在房间生闷气。”小桃扬着脑袋撅嘴说:“叔叔总说我是小哭包,可他自己都在房间抹眼泪,我都看见好几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