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颤的肩抖得更厉害了,董传林缓缓转身,不甘道:“爹……”
董光承垂头不看他,专心哄眼泪掉得更凶的刘月。
见状,董传良连忙走到他跟前拍拍他的肩,“进屋去吧,我去请大夫。”
董传林傻了,愣在原地久久没动静。
夜幕降临,偶尔传来几声蛙叫。他抬起僵硬发麻的脚,仰头看了看星空。
还没到冬天呢,怎么风吹得人心头直颤。
推门,守在床边的如意回头,董传林顾不得让她别再叫少爷,招招手让她先出去。
韩婶没熟睡,她听到动静后睁眼看,只掀开一条缝的眼睛也掩盖不住欢喜。
“韩婶,是我,传林。”董传林握住她抖个不停的手,揉着上头皱巴凸起的手皮,他笑道:“是传林回来看您啦!”
韩婶也跟着笑,含泪点点头。
“韩婶肯定偷懒没听话好好照顾自己,这回可惨了,我专程回来监督您,按时吃饭定点吃药每天乐乐呵呵的,没个几天我就能带您去看黛山的枫树了。”
“枫叶红透山头可美了,您还没认真瞧过吧。”董传林念念叨叨不停:“要不再晚几天等霜降后再去也行。披上初霜的枫叶更好看嘞。”
“婶子想……”刚开嗓就迎来一阵急促的咳嗽,把守在门口的婢女都惊来了,抚背好一阵又饮了小口水才把咳嗽压下去。韩婶缓缓地靠在床头,带着笑意和期盼道:“赶早不如赶巧,就明儿吧。”
她的声音太弱太低,董传林凑前脑袋才听清,他愣了,随即展开笑颜道:“好啊,那我们明天清晨就去看。踏着朝阳去看晚秋的枫叶,想想就美!说不定您看完美景不吃药就好全啦!”
韩婶低声笑,依靠着枕头安静地听。
董传林一张嘴张张合合吧啦不停,从制药村的生活到韩松的近况,说得最多的还是以后。他说要踏着春夏秋冬,走遍月禾各地,要带着韩婶去赏花看景,要吃着韩松打来的野兔一块逗趣儿……
他说着说着,韩婶困倦地闭眼,陷进梦乡。
将她放平睡稳,董传林还不知疲惫,依旧絮絮叨叨的不停歇。
良久,他眼眶逐渐蓄满泪水,挤不进去的那滴泪从眼眶划落,止住他所有的话。
第二天韩婶醒得很早,乖乖喝粥吃药后执着得让婢女给她换上衣裙。
衣裙繁复,虚弱到手都抬不起的韩婶全靠婢女帮忙,临近十月的凉爽天气,还未穿戴完全韩婶脑门就渗出薄汗。
董传林心疼道:“婶儿,要不我们……晚些再去吧?今儿太阳不够亮堂,景色没那么美。”
“不了。”韩婶摇摇头,依着婢女摆弄,面上带着笑意:“今儿你陪婶儿看,往后更美的景色让松儿陪你去看。”
董传林眨眨眼点头,将整滴的泪珠眨碎,强迫它不溢出来。
黛山一侧有几棵如成人男子腰粗的老枫树,春夏都以绿叶亮相,藏匿与众多绿树中,一到秋季,它开始蜕变,叶片逐渐变红,一眼望去亮眼得很。
清晨雾气未散,带着丝丝凉意。
考虑到韩婶身体原因上山不切实际,董传林找到块平坦的地方,将如意准备好的方布和坐垫放好,扶着韩婶慢慢坐下,自个则大咧咧地习地而坐。
远处是红枫,身旁是家人,还有凉爽的风和不在毒辣的阳光。
可董传林还是打心底里难过,每一声笑都用尽全力。
相反,韩婶欢愉多了,乐呵呵地和他说以前发生的趣事。
她提到儿时的韩松,提到逝去的韩叔。
“松儿从小胆子就大,别家孩子连杀鸡都不敢看,他就敢拿着棍子去戳他爹刚抓回来的毒蛇。”韩婶望着远方陷入遐想,忽的笑道:“都说孩子长大了会变稳重,可我和你爹等啊等,他还是那么虎,一点儿都没改。后来——”
“韩婶,您别说了。”董传林急着打断。
“后来他爹去了,松儿一夜间就变了。他变成了他爹心心念念的成熟稳重有担当模样,可他爹……却永远都看不见了。你说他若是早些懂多好啊。”
韩婶拉过他的手,摩/挲着说道:“松儿嘴笨不会讨好人,传林你多体谅体谅,要打要骂都行,别冷着他就成。”
“你别看松儿人高马大的,他心可细着呢,你的心意啊他心里都明白,可他怕啊。”韩婶哽咽了,缓缓才道:“他怕你被我们俩孤儿寡母的给耽误了,可到头来他盘算了这么多,还是把你给拖住了。”
“没有没有。”董传林拼命摇头,眼泪再也掩盖不住,顺着脸颊滑下,“婶儿,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是真的喜欢松哥。没有耽误更没有拖住,多了一个爱我关心我的长辈,我高兴来不及呢,哪来的耽误啊……”
“好孩子,婶儿都明白。”韩婶眼角多了两滴泪珠,可她还在笑。
“松儿那个不懂事的把你落下了,你别生气,他就是这样,认准的事拼死拼活都要完成。你再等等他好不好,若是、若是他两年后还没回来你再去别处看,你先等等……他这几年太苦了,你就当是疼疼他,别太早放手。”韩婶看着董传林,恳求道:“当婶儿求你了,行吗?”
视线被眼泪糊住,远处的红枫也变得恍惚,董传林抬手去擦,可泪水哗哗往下掉好像怎么都擦不尽。
他急切地反握韩婶的手,垂头道:“我和松哥在军营拜堂成亲了,是大将军主持的,可热闹喜庆了。全城将士百姓都为我们庆贺。”他抬头,笑着说:“成亲了是不是该改口叫您娘了啊。”
“娘——”董传林笑着喊,脸颊还余着泪痕,咋一看莫名的滑稽,细细瞧却满是伤感。
“傻啊你。”韩婶怔愣一会后喃喃道:“你怎么这么傻啊……”
太阳高升,透过树叶印下点点斑驳,被光辉笼罩的红枫泛着金光,耀眼得很。
董传林止住眼泪扶起韩婶,“娘,太阳升起来了,我们该回家了。”
他扶着人缓缓地往回走,哭成泪人的如意卷起方布和坐垫跟在后头。
或是晨起的太阳太燥,带着凉意的风儿太凉,又或是这场哭泣持续太久伤了心神。
回屋后韩婶说累了要歇着,董传林掖好被角让她安心睡,待晚饭好了来唤她。
韩婶点头应好,刚闭上眼又不放心地睁开:“前厅抽屉里有盐花生,松儿特地交待我做的,你等会去尝尝是不是原来的味儿。”
“……好。”董传林破涕为笑。
她又点点头,不舍地闭上眼睛。
两天后的清晨,如意照常去唤叶淑华起身洗漱,这一回她唤了很久都没人回应。
如意碰了碰她的手,已冰凉僵硬。她忙不迭喊来董传林和大夫。
大夫探了探鼻息,垂头道一句节哀,他说叶淑华是在睡梦中去世的,很安详没有痛苦的走了。
村里人闻声纷纷前来悼念。
大伙儿都知道叶淑华唯一的儿子韩松去边关打仗了,她等到死都没等到儿子回来。
是韩松未进门的夫郎董传林帮忙办的丧事,做事细致程度怕是亲儿子都比不上。
还有人说董传林是个聪明人,知道把事情都做体面了,若是以后抛了韩松另找一家也能大大方方的,不被抓住话柄,装个有情有义的好男儿。
实在看不过去的妇人反驳说,她看见叶淑华的墓碑上并排刻着两人的名字,情分哪有这么容易断,况且传林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两人各抒已见,为了不相关的事情吵个天翻地覆。
翌日是节气霜降,白茫茫的雾气直到日上三竿才彻底消散。
韩家上下都挂着白布插上白花,无人高声喧哗无人随意走动,每个人脸上都透着悲意,年纪最小的侄子牵着大嫂的手,难得乖巧。
唢呐声响,众人抬棺,走在前头捧牌位的是董传林。
墓地早就选好了,定在韩叔墓边上。如意说,这是叶淑华早早就交待好的,她说两人阴阳相隔这么多年,死了要离得近一些。
将人下葬完毕,丧事便基本完成,请来的帮工领了工钱纷纷离去,忙碌的韩家又只剩寥寥几人,却无一人姓韩。
将韩家上下收拾妥当,董传林让如意花锦两位婢女哪来的回哪去。
她们想着第二日赶牛车回镇上,碰巧当晚就来了传话的人。
传话的人带来了两个消息。
一喜一悲。
悲是前阵子江城发生□□,前往边关的送信人不幸遇难,至今不知下落。他问董传林要不要重写一封再送过去。
董传林摇头称不用了。
喜是边关大捷,韩松骁勇善战所向披靡。传话人连声道恭喜,称将军和晖王殿下都对韩松极为看好,来日升官加爵定不在话下。
话落,立在窗前望着远方的人没有回应,一旁守着的婢女如意赶忙将不识趣的人拉走,道声别后离去。
马车渐行渐远,本就萧条的韩家只剩他一人。
倏地,他笑了,所视之处是一片随风颤栗的红色枫叶。
娘,您听见了吗,松哥可厉害了,是我们韩家的骄傲啊。
太阳藏于山头,星星亮起光芒,董传林将门窗细细锁好,手里拎着一袋盐花生。
作者有话要说:
三
第102章 大虐慎点!
薏草堂内,陈岁阳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董传林。
董传林进门后颔首道歉:“马儿被我爹牵去拉柴火了,我坐牛车来的,让你久等了。”
“没事,”陈岁阳挥手,“你这么忙我还来打扰你,应该是我说抱歉才对。”
董传林抿嘴笑笑,说道:“走吧,去我家喝杯茶。”
牛车在杨树下栓着,黎叔蹭着茶水摊的位置在和人闲聊天,见着人来了,他立马起身去解牛绳。
刚奔波一趟还没休息够的黄牛累了,慢慢吞吞地抬蹄子。
好在凉风飒飒,慢慢悠悠的也觉得怡人。
陈岁阳是第一次来黛山镇,对一切不熟悉的事物都很好奇,张望着四周,时不时和黎叔聊两句。
摇摇晃晃的马车也阻止不了董传林的倦意,他手撑着脑袋阖眼假寐。
火辣辣的目光盯了他三次,董传林实在没办法装不知情,眼皮掀起一条缝看他,问:“有事?”
陈岁阳摇头应无,让他接着休息。
很快牛车晃到了苗家村,董传林把人领进门,董光承和刘月热情地招待了他。
董光承和刘月身为长辈嘘寒问暖,传良传芳身为同辈聊天说地,还有窝在大嫂怀里的小侄子负责扮鬼脸逗趣,陪伴客人这件事完全不用董传林插手。
他安静地吃饭,偶尔搭句腔,或是闻言笑笑算是应和。
陈岁阳几次话到嘴边都硬生生地咽下了,待晚饭过后,大伙儿各忙各的,把空间时间都留给两人,他才鼓起勇气说道:“韩家的事儿……我都知道了。秦叔他们也知道,他们让我给你带话,说你先在家好好休息,调整好了再回去。”
“不了。”董传林当即拒绝,“你是后日返程吗?”陈岁阳点头后,他又道:“我去随你一块儿回去。”
“你急什么啊?秦叔都发话了,安心在家歇着呗。”陈岁阳难以理解,顿了顿他喃喃道:“也不看看自己瘦成什么样了,还拼死拼活的。”
这才分离半月,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本来晒得有些黑的皮肤愣是多了一层苍白无力,眼框往下凹,眉宇毫无神气。今儿一下午说的话还没往常一刻钟说的多。
“歇着更难受。”董传林苦涩地笑笑,“明儿韩婶头七,去给她上柱香吧。”
提到韩婶,陈岁阳沉默了,良久才应声好。
韩婶在制药村待了一年有余,两人虽交际甚少但也相处愉快。他每回跟着董传林去蹭吃蹭喝,韩婶总是热情招待,他去年生辰韩婶还给他做了长寿面。
时间一晃,如梦一场。
陈岁阳也沾染上悲伤气息,与董传林一同缄默。
祭拜完,董传林带他去韩家走走逛逛喝了杯茶,完全是主人做派。
当晚董家做了两桌子菜,一桌自己吃光,另一桌搬到韩家,摆上一副干净碗筷。
董传林让陈岁阳住在自己屋,他踏着星光随着乡道回了韩家,进屋前他在前厅停留了一会,看着餐桌上的饭菜,他轻声道:“娘,放心回来吃饭吧,我在呢。”
翌日,董传林将一切恢复原状,回家安慰了因不舍而哭泣的刘月,待马车到家门口时,他背上包袱上马车。
他掀开帘子回了两次头。
一次看家门口抹泪的家人,另一次,他在看被大树遮挡的家。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制药村的学徒师弟们对董传林近期发生的事情都有所耳闻。大伙儿都生怕不小心触了他的眉头,个个见着他都绕道走。
董传林难得落个清闲。
秦叔却看不下去,年青人总颓着像个什么样子,他将手里的活儿琢磨一遍,挑了个有趣点的派给董传林。
渐渐,董传林似乎有所好转,脸上多了几分笑,话也开始变多。
立冬一过,寒风没完没了地呼呼吹,把人吹得双颊潮红都不肯停歇。
临近寒冬,大伙儿都在为了药材库存储备的事情忙活。今年时运不顺,边关在打仗,内地小打小闹不断,薏草堂是忙上忙下不得停歇。
好不容易将手头上挤压的事情解决,压在心头的大石头没了,秦叔大喜,特邀两位得力小将一块吃个饭,算是庆祝也算表扬。
酒足饭饱,饮了两杯酒的秦叔开始念叨,借着半醉半醒的酒意将两人缺点各拎出来溜一遍,愣生生把犒劳宴改成了批评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