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瑛的手僵在了原地,只差半分他就可牵起天仙女的手,然而就这半分,将他们阻隔开了天涯海角。书生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时间五味陈杂,很快他的目光掠过爱妻后落在了沧玉与玄解身上,哑然道:“莫非二位救我,前来寻访,其实都是因为……因为杏娘?”
其实只是巧合,然而此刻解释并无任何必要。
沧玉支支吾吾说不出口,他是有情之人,难免觉得天仙女说得过于无情,然而此事因他与玄解而起,他再说什么都像风凉话,又帮不上任何忙,最终只是叹气道:“舒兄,此事确是我等不对,你但凡有任何要求,都可提出。”
听着便像是默认了。
舒瑛不由得回想往日桩桩件件,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出来,又好似许多事一清二楚,一时间恍恍惚惚,还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他身形一晃,几乎要软到在地,勉强凭着傲骨支撑住自己,看着眼前面色冷淡的三人,既觉得自己滑稽可笑,又觉得此事荒唐无聊。
“我并无任何要求。”舒瑛喃喃道,他的目光在一仙二妖之中辗转片刻,忽生凄楚之意来,干干苦笑了两声,讽刺道,“是舒某痴心妄想,不配与天仙作伴,随手助人不求回报,仙子倒是知恩图报——”
天仙女再无二话,转身欲走,却听舒瑛撞翻几个板凳冲上前来,高声悲鸣道:“杏娘!杏娘——你……你当真只为报答恩情?你当真对我半点情意都无,我不信!我要听你说。”
“你既不信,我又何必多言。”天仙女忍住眼泪,语调强作平静,“若能叫你高兴,你大可觉得我对你爱深意浓。”
舒瑛听闻此言,顿失了身上力气,失魂落魄地靠住边上的桌子:“我不明白,为何偏是此日。”他哀痛至极,忍不住发出声冷笑来,“是因我凡夫俗子,蒙得仙子青眼,生了这点趣味来故意捉弄我?”
“你说啊——!”书生厉声道。
天仙女沉默片刻,淡淡道:“你既觉得是,那便是。”她说来斩钉截铁,无半分余地,声音冷淡如冰。
舒瑛半晌无话,他惨白着脸,直勾勾盯着天仙女的背影,怒急攻心,一时间心血上涌,喉咙顿感腥甜,口中便溢出鲜血来。这书生性情刚毅倔强,一身傲骨,虽不知道妻子缘何忽然变作如此无情无义,但知她不是凡人,终究与他这凡人有别,加上又是大婚之日出了此事,竟是半点声音都不出,不愿叫天仙女看轻自己,更不愿意以这点可怜模样挽留。
“舒瑛!”沧玉吓了一跳,似风一阵飘进屋中,伸手扶住了那书生。
鲜血一滴滴落在婚服里,舒瑛拂开沧玉的手,面色寒凉如水,不为所动:“不必担心,寒舍简陋,怕是慢待三位。”
他咬牙硬生生站直了身躯,背过身去,热泪几乎滚出眼眶:“舒某还有老母要解释,不送。”
天仙女知道舒瑛必然是出了什么事,心痛难忍,几乎要转回头去看向丈夫,然而那又能改变什么,她听沧玉声音急切,反倒如后头有什么猛兽追赶一般,不片刻就消失在了原地。
玄解跟着她走了出去。
“你为什么说那些话。”异兽平静道,全不在乎自己撩动他人的伤疤,“你不是要嫁给他吗?”
玄解对天仙女跟舒瑛的爱情故事毫无兴趣,只是觉得他们二人今天若不成婚,那沧玉期待许久的婚礼便没得看了,因此才出声阻拦。
“我要是不说那些话,他怎能死心!”天仙女到了寂静无人之处,才忍不住泪流满面,抽泣道,“从今之后,他要是恨我,另娶她人,我尚可宽慰自己,当初是我一刀斩断这孽缘,怪不得他。若是他知晓真相,除了平添伤悲,又能如何?也许五年十年,他还会记得我,可凡人区区百年,二十年后纵然他再如何情比金坚,到底会忘了我,去娶别的人,那时……那时我就不得不告诉我自己,他已经开始忘记我了。”
玄解呆了呆,轻声道:“你宁愿他恨你?”
“我宁愿相信他往后不爱我,是因为我撒了谎。”天仙女看着玄解,泪水滑落脸颊,她竟还能笑出来,哪怕那笑容勉强无比,“而不是他开始忘了我。再来,对他也比较快活些,他是个好人,我回天庭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是百年千年之久,若是说出真相,他往后若遇到别的心爱之人,岂非还要挂念于我。”
“你不信他会爱你一生一世。”玄解似笑非笑地看着天仙女,轻声道,“你害怕了。”
若是可以,天仙女真想将眼前这只不知来历的异兽打入深海,教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然而天仙女心知肚明自己与玄解的力量悬殊,更何况她没必要在此刻跟玄解无意义地结仇,再者还有更好的办法能刺痛玄解。
正如他此刻刺痛自己一般。
“你也应当害怕。”天仙女拭去眼泪,恢复成了原本的面貌,此刻面对的不是舒瑛,她不必背过身伪装心思,更不必觉得忧虑恐惧,因而气势竟隐隐压过玄解,“或者说,你更应该害怕,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而为了你所做的事,沧玉又要承受什么样的代价。”
她的眼神甚是轻蔑,自入凡尘以来,玄解还从未见过谁这般看过自己,他好斗的天性被挑起,然而心神却被天仙女所说的话尽数吸引了过去。
“沧玉?”玄解困惑道,“发生了什么事?”
天仙女笑了笑,她的笑容跟沧玉不愿意告诉玄解发生什么事的时候有些相似,都有种叫人说不上来的厌烦感,玄解皱了皱眉头,他好奇心不多,皆放在了沧玉身上,因此见天仙女并不想开口,脸色立刻阴郁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他也许会爱你一生一世。”天仙女轻声道,“然而这一生一世,你们又真的走得到吗?”
天仙女垂下脸,她低声道:“我以前总以为,如我这般强大,庇佑几个凡人是轻而易举之事,百年恩爱如匆匆流水,哪能生什么波澜坎坷。如今才知道,姻缘此事并不是那么想的,正因我这般强大,反倒不如凡人随意方便,人与人可做佳偶,人与仙就是强求。”
“你很强,玄解。”天仙女道,“若你始终不知控制,那只会害死沧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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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北海焦枯千里好几个时辰, 不知死了多少水族。
若按照海鲜来计算,少说也是一整年份的量了, 对人可以说是海鲜盛宴, 可是换算起来,对龙王而言就等于无缘无故死了无数子民。他一时畏惧玄解的力量不敢当面质问,可上天庭告状却不需要多大的胆子, 天仙女的确要走, 走得越快越好,她曾去龙宫警告, 若是龙王斤斤计较,将她也拖下水, 那沧玉跟玄解的罪过就真大了。
这大喜之日就这么一拍两散,转眼间刚拜过天地与高堂的新婚夫妻就此恩断义绝,要说沧玉心里一点都不沉重,那是不太可能的事。
归根结底, 这场意外都怪他跟玄解,其实主要还是怪心魔——然而这狗东西已经死绝了, 想拖出来鞭尸背锅都不成。
霎时间惹出这天大的祸事, 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青山村一事后,沧玉无数次庆幸过自己得如此强大之身, 不必如寻常凡人那般受不公欺压。然而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强大自然有强大的难处,他们在这人间虽来去自由,不受拘束, 但是惹下祸端也比寻常凡人要更严重得多。
好在玄解的事没有头绪,可舒瑛的事到底能够解决,这大喜之日发生的麻烦足够舒瑛肝肠寸断了,不必再给他添些宾客的闲言碎语,闹成这个模样实在没什么意思,他施法叫众人回转家中,虽不能完全修改记忆,但混淆意识倒算是轻而易举。
舒瑛此刻心痛如焚,然而人生于世,不能只想着自己,便决意先送了宾客归家去,这好好一场婚事变作笑话,他昨日之心,往昔之情都付诸东流,还要费心思考如何回应母亲这场婚事就此付诸东流——舒大娘年纪大了,若她受此刺激病倒,那就是晚辈的过错。
待到舒瑛擦拭了唇边鲜血,喝茶压下喉中的血腥气,再转出门来,却见左邻右舍都一一往外走去,神情呆滞木然,如傀儡一般无二,不由得惊声道:“你做什么?”
这书生是仗义之人,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便要上来拦阻众人。
“他们只是回家去了,会忘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沧玉将他拦住,见他面若金纸,神情萎靡无比,不由得心中愧疚,连声致歉道,“舒瑛,此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累你大婚之日发生这样的事,你不要怪杏姑娘,她……她也是没有办法。”
舒瑛顷刻间安静了下来,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宾客,见他们如游魂野鬼般走出门去,自己也好似成了其中一员,却不知道该走到何处去,轻轻问道:“他们会平安到家中去?”竟是绝口不提天仙女。
“会。”沧玉低声道,“他们不会记得今日发生了什么,无人会说你家的闲话。”
舒瑛淡淡道:“闲话?”他看向拦在身前的沧玉,突然笑出声来,“我此刻与个笑话有何不同,你这般神通广大,为何不将我等前尘皆忘,何必还费此心思,担忧邻里说我的闲话。”
沧玉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只能陪着舒瑛坐在大厅之中,他很想试图跟舒瑛解释下法术的大概原理,如起死回生、时光倒流包括彻底篡改记忆这些法术都是不太可能的事,然而他是个半路出家的大妖怪,跟玄解搭档学得最多的法术是怎么训练有素地杀死妖兽,要说个基础理论还真是两眼一抹黑。
所以最终沧玉无话可说地安静坐着,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沧玉倒是有心询问一番舒大娘的情况,较真来讲,这件事除了舒大娘跟舒瑛之外,其他人都不重要。对舒瑛的伤害已经造成,舒大娘则是另一个受害者——她将天仙女当做亲生女儿来对待,眼看着儿媳妇跟独子即将成婚,将来说不准儿孙绕膝,忽然之间美梦破灭,不知道老人家会不会受不了这个打击。
然而就算沧玉的情商再怎么掉到谷底,也不至于如玄解那般当面挖人家伤疤,他最终是叹了口气,舒瑛虽没再出声赶他,但他自己却没待下去的颜面,就很快离开了。
说来也巧,沧玉才走出不远,就见着白朗秋与谢秀娟提着礼盒一道往舒家走来,他二人看上去仍是那般相敬如宾,比起往日又多了几分亲密,而瞧谢秀娟行动举止自如无比,显然眼睛恢复了明亮,不由愣了愣。
倒算是这一日来唯一的好消息了。
他二人应是来贺喜的。
沧玉的心缓缓沉了下去,放在往日他必然好奇发生了什么,或是乐得看一对朋友重修旧好的模样,然而此刻他只盼望着白朗秋的友谊能稍微弥补下舒瑛所受的伤,他不忍心再看下去,就彻底离开了渔阳。
离开渔阳之后,沧玉在海边的礁石上看见了玄解,他与玄解都不必刻意去寻找彼此,冥冥中仿佛红绳系定,总是不会分离太长久的时间。
“她走了吗?”沧玉走到玄解身边坐下的时候,咸涩的海风里似乎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热气,如同硝烟一般,不知道是真实存在,亦或者是天狐的幻觉。
他怔怔看着海水中日月轮转,那淡淡的光辉流淌过粼粼水波,在表面起舞,然而这片海彻底失去了生气,只有海水来回起伏,不知疲倦。
“嗯。”玄解指了下身旁的石头,言简意赅,“刚走。”
要不我们私奔吧。
沧玉看着滚滚浪潮,一眼望不到边,心中突然就萌生了这个毫无缘由的主意来——其实也不算毫无缘由,要是说得不太好听点,他这算明知故犯的畏罪潜逃。如果说玄解还能因为不知情跟未成年法从轻处理,那他就是实打实地知法犯法,坦白从严,抗拒从更严。
再说,他们俩私奔了倒是轻松,可是青丘狐族落在那里,现如今已经坑了天仙女跟舒瑛了,总不能再坑一把春歌跟她对象。
仙凡恋虽说没结果了,但妖凡恋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玄解,你有没有觉得……”沧玉将自己真正想问的话咽了下去,故作轻松地换了另一个问题,“我们到过的地方,总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玄解颇具哲理性地回答道:“我们不到,他们也是如此,迟或早罢了。”
要不是天仙女的确是被他们坑的,沧玉就信了。
玄解自然看得出来沧玉的言不由衷,他从不好奇沧玉不曾说出口的那些话,然而此时不同,他无法避免地想起天仙女那些话,困惑于沉入那幻境之时自己到底都做了什么才引发这一切变故。
天仙女对舒瑛情深义重,当然不可能因为小事而离开丈夫,那就意味着发生了令她不得不离开的大麻烦。
而这麻烦,是他造成的。
既然渔阳百姓没有出事,天仙女跟沧玉也好端端的不曾重伤,那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才使得天仙女说出那番话来。这世界上最令玄解恐惧的事就是失控,因此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正是这件事,然而他连失控的前因后果都想不出来,只记得自己睡着了,之后便是那紫衣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