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此刻。
君玉贤不会无缘无故离开天宫,必定是有任务在身,要是与自己无关,他这样的性情绝不可能为一个寻常的仙友停下——只为打个招呼。
他不是这样的仙。
“倒是有缘,不知道君仙友如此匆匆,欲往何处去?”天仙女留了个心眼,决意主动出击,不过她的确有几分好奇,玄解烧干水域至现在不过几个时辰,那老龙再是怎么愤怒也需要一段时日来平息,就算老龙真的撇下龙宫跟一干虾兵蟹将不管不顾,天帝也不该如此轻率就下达指令。
若说这几个时辰里能立刻洞察前因后果,明白来龙去脉,天仙女是不信的,告御状少说都得声情并茂地写几个时辰呢。
难道是有什么新的命令?
“见过百花道友。”君玉贤回过一礼,他手持黄绢如握一柄拂尘,簪冠长袍生出一派仙风道骨,说不出的潇洒出尘,笑道,“不是你我有缘,我正是特意来找仙友的,这黄绢上书写是你的事,我懒得全读,你自己拿去瞧吧,不过简略说说倒是很有必要。”
人间有人间的规矩,天界当然也有天界的尊卑,君玉贤作为传话的使者可以不在乎,然而天仙女却不能不恭敬,她闻言立刻跪倒在云层之上,谦卑道:“百花听令。”
天仙女的手上一沉,对方已挥袖一扬,将那黄绢轻轻松松顺着风送到了她手上,温声道:“北海之事,天帝已然知晓。你在人间历劫,可是玩忽职守,竟未能救得百万生灵,使得龙宫生灵涂炭,便罚你封印法力百年,在人间如凡人一般真正历劫,经历生老病死,方可回归天庭。”
“什么?”天仙女猛然抬起头,对于龙宫一事而言,这惩罚不但不重,还未免太轻了些,而对于她现在的状况,很难说这到底算是惩罚还是奖赏。
此事虽说与天仙女全然无关,但她当时便在附近,未能挽救一二,确实是她的过错。这旨意听起来像是将玄解的罪责全推到了她的脑袋上,实际不然,不过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事毕竟太大了,若不惩戒,怕是难消龙王的怒气。
天仙女顾不得恭敬,急忙将黄绢打开看了两遍,言辞自然有所不同,然而意思果然如君玉贤所言相同,天帝的确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她不由得感到心头茫然万分,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而那黄绢在完成任务后,布料上的墨字忽然灵光一闪,连带着整张黄绢都化作枷锁,牢牢锁住了天仙女的紫府与气海。
好在君玉贤反应快,成仙前的“就业经历”使得他对应付凡人的各种麻烦驾轻就熟,及时张开结界,才抢救下了差点窒息的天仙女。
“我……我变成凡人了?”天仙女看向自己的双手,轻声道,“我……此事……这……”
她内心充满了疑惑与迷茫,又听君玉贤笑道:“我在尘世还有一桩俗缘未了,恰好是如今天界最有空的闲人,既然为天帝跑了这趟腿,不如再多送你一程如何?反正顺路。”
“那就多谢仙友了。”天仙女迟疑道,下意识说出了舒瑛家中住址,喃喃道,“将我送到此处即可。”
然而出口之后,天仙女很快又犹豫了,她摇摇头道:“不……还是别去那了,仙友将我随便放在渔阳一处即可。”
原以为心灰意冷已无转圜余地,未料得柳暗花明再得转机。
这块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实在太大,天仙女根本承受不住,她在君玉贤飞向渔阳的那一刻晕了过去。
仙女不晕云,但是凡人杏娘晕。
昏迷前,好心的杏姑娘还模模糊糊着想要不要帮那两只大妖问问下场,不过她立刻就将这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再也不想跟那两个大妖产生任何联系了!
君玉贤见她于睡梦之中都难得安宁,当然想不到是因为两位大妖的缘故,听她方才言辞闪烁又反悔,还当是情根深种,为情所苦,便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罢了,这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我那尘因一时半会断不了,倒不如随你去看看,说不准能帮上什么忙。”
与君玉贤不同,天仙女本就是仙身,非是凡胎后天所化,因而于人情世故倒不如君玉贤这般洞彻明白。
新走马上任的邮递小仙君玉贤默默向渔阳飞去,决意帮同事一个小忙。
作为仙女跟作为寻常女子居住在人间,性质可是天差地别的。
…………
沧玉此刻还不知道天宫已经知晓了来龙去脉,还当时间尚短,能得几日遮掩是几日,先去寻找到春歌详谈一番,再做决定不迟。
此事紧急万分,可谓是分秒必争也不为过,沧玉跟玄解当然不会如同往日那般慢慢吞吞游山玩水似的享受大好风光。其实玄解确有此等闲心,莫说他一觉醒来水已涌出,未见尸体千万,即便他醒着见到这一切,大抵也是无动于衷的,只是无奈沧玉心急如焚,连带他只好舍命陪君子。
有时候沧玉与玄解赶路间停下来摘些果子露水果腹,天狐都不得不感慨真是皇帝不急……丞相急,不知道玄解的心肝脾肺肾是怎么长得,摊上这么大的事儿竟半点火气都没有,倒是他,千年修炼都压抑不住焦虑跟忧心,要不是占了修为的便宜,现在只怕要口中生疮加神经性头痛了。
虽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可玄解是不是想得也太开了点。
知晓对方的性情是一回事,急得焦头烂额看玄解一派云淡风轻又是另一回事儿。
等到二妖赶到青羌国时,已度过了三个日月,他们在天上行,本是毫不相干,哪知刚飘过海上,忽然听见电闪雷鸣,原本浪静风平的海面无端翻涌起来,此处已是青羌国内,离主城却还有一段距离,本该无人,哪料得隐隐约约听见了凡人的哭泣惊喊声。
此时本就天色昏暗,月光黯淡,沧玉闻声不得不降低些许身形去茫茫大海上搜寻哭声,他这才发现是一条正在水中颠簸打转的渔船发出的,而船身附近正在慢慢形成漩涡,衬着天上劈下的白色闪电,可见那些凡人神情是何等绝望无助。
沧玉悬在半空之中,心生怜悯之情,这船内有好几个青壮力,不知是谁家的孩子与丈夫甚至父亲,不免有了几分相救之意,算是为玄解积福。
天狐非是性情冲动之辈,他仔仔细细观瞧这雷霆海浪,只觉得异常,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兴风作浪,并非天时缘故。又是一道惊雷闪过,瓢泼大雨猛然倾下,人们的哭声淹没在雨声里,如同棺材加盖,似要活生生将他们闷死在这海中。
“玄解。”沧玉在雨声中轻唤,异兽很快就来到了他的身边。
“你到水下去瞧瞧看是什么东西,我将这一船人救起,免得他们出事。”
玄解既不答应,也不拒绝,而是无声地看了他两眼,点头潜入了水中,激起一朵小小水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沧玉隐隐约约觉得有些许不祥之感,青羌离青丘并不遥远,若不是自然缘故,那什么样的蠢蛋才会在青丘外惹事,难道是想结仇不成。
海水底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游过,掀起巨大波澜,沧玉疑心是自己看错,可船上人实在不能再等,他便用灵力抬起那渔船,张开结界隔绝寒雨与涌起的风浪。
渔船中人仍是哭喊了一会儿,直到几人面面相觑,发现雨水落不到头上,海水也没再涌入,这才小心走上甲板往船边看,黑暗之中虽然看不清晰,但大约知道发生了奇迹,一连串跪倒在甲板上,千恩万谢起神仙来。
沧玉将他们平安无事地送到岸边后,同样跃入了深海,他仍在想那水下的暗影,总觉得有些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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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海底阴暗非常, 玄解又不是什么游鱼飞龙, 只觉得进入这滚滚海潮之中,瞬间就被淹没, 一双明目都看不得半分天光,暗处隐隐约约,似有什么东西在游荡, 时不时发出长鸣。
玄解游水了一阵,越潜越深, 忽然感觉水流急促了起来,那水中黑影向他发起攻击,一层层鳞甲缠绕上来, 将异兽瞬间团团抱住, 宛如长蛇狩猎一般,无间断的龙鸣在水中层层扩散, 泛起波澜,水面上只见颠簸,水底下却是翻江倒海,不得安生。
这龙音无形无影,莫说寻常精怪妖物,便是大罗神仙来了,都不得头晕眼花一阵,玄解自然听得心浮气躁,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不如之前熟睡时那么精疲力竭, 倒有说不出的痛苦来,他手脚皆被困住,颅内却好似千万个和尚在敲钟,几乎要炸滚开来,不由得嘶吼出声。
玄解如今身为人形,纵然嘶吼破了嗓音,又怎能与龙吟相提并论,然而随着他这一声吼叫,海底竟无端沸起烈火岩浆,这冷冰冰的海水化为热腾腾的沸池,水面上火光与烈焰闪烁,将即将入水的沧玉逼退了开来。
“玄解?玄解?”
沧玉悬于空中,见着天阴阴雨昏昏,这海面却滚起无边烈焰,场景熟悉如前不久的北海,不由得心中大惊。他是见过玄解火焰的厉害,被烧得皮焦肉烂,伤势不重倒还勉强能痊愈,要是伤势严重起来,只怕要消耗许多法力修为,不由得退后几步,免受伤害,只好在高空中苦苦唤他。
这能力非是玄解本身能操控的,唯一出现过几次,都是他受到性命威胁之时,先是白棉,再是心魔击溃后熟睡之时。
因而比起担忧玄解再造杀孽,沧玉此刻焦心得反倒是玄解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威胁。
说来无巧不成书,这世间大大小小泉眼无数,四方龙王各自执掌一枚泉眼珠,只要这泉眼不干,海水永不会枯竭,因而玄解当时烧毁水面,阻绝海流不过一时之功,焚毁无数水族也未曾彻底断绝生机。
既有大泉眼,自然也有小泉眼,青羌国此处海域并无龙王掌控,所主者乃是一只妖蛟,这妖蛟修炼多年,乃是个忠义顽固的性子,结下不少善缘,因此与四海龙王交情极好。此番北海出事之时,他正在龙宫做客,见得无数水族消失,不由得心中大怒,正要提枪出外与玄解沧玉拼命,却被拦下。
北海龙王做仙已久,早已磨练出了个奸猾的性子,旁人想一步,他便要想出十步后的事儿来。更何况,他那泉眼于四海之中都堪称佳品,这许多年来一道修炼,渐与自身龙珠化作一颗,因而北海之事皆在他心眼之中,每一滴水流都可算作耳目,饮酒作乐时亲眼见识过玄解的本事,不禁吓破了胆子,哪敢让好友出去送命,已是打定主意要闹到天上求天帝做主了。
酒宴暂歇,无数水族失了性命,就连那回绝天仙女的鲸将都生生熬成热油散落在地,尸骨无存,这一阵动荡,不知道叫北海龙王伤了多大元气,他得施展术法叫泉眼流出海水来,自然无法招待妖蛟,便差鱼送他出外。
这北海龙王也是急糊涂了,毕竟遇上这么大的麻烦事,他未被怒火跟惊吓冲昏了头脑已是不易,更别提多担心别人了。这妖蛟生来重义,又受过仙人点拨,是个天生善根,偏生性情过于单纯,倒显得古板呆蛮起来,他不去想龙王为什么不让自己帮忙,只想为好友出一口气。
这妖蛟修炼多年,并不曾脱去妖身,又时常与仙家为伍,将那行云布雨的术法学了不少,人身变化却不怎么精通,因而难以上岸,若非遨游九霄腾云驾雾,便是在海水之中来回穿梭,寻常溪流山涧还容不得它这巨大身体,因而一路借水道紧跟沧玉与玄解,见他们正好路过青羌国,便知定是青丘的狐狸,于是掀起这滔天巨浪妄图引他们下水。
要说平日里这妖蛟倒不至于伤害无辜,他修行千载,与凡人比邻而居,惯来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还乐得多施善德,因这性情还叫青羌国风调雨顺了多年。然而他这几日追捕玄解,因这滔天仇恨性起,怒火大涨,万千水族丧生,虽都是与他无关的北海子民,但皆为同族,如何能不愤恨,因此顿失了慈悲之性,怜悯之心,全然不将人族的性命放在心上了。
这妖蛟若是生得聪颖明白些,便在玄解入海那一刻就该反应过来,若沧玉与玄解真是无事生非,随性屠戮无数水族之辈,又怎会好心搭救寻常百姓。然而这妖蛟要是真有这般聪明,也不至于不听好友劝说,顽固追寻三日,硬生生追到了青羌国——他的老巢来。
且不论凡人安危,在此兴风作浪,打将起来,岂不是连自己的老巢都捣毁了,这妖蛟正是顽固才勤恳修得千年之身,更因此等顽固呆板而惹下祸端。
所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沧玉正当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只见得水面滚滚沸腾,风雨之声更疾更猛,听得海浪翻涌,白沫上浮,一条黑漆的身影穿出水面,竟是条生了角的黑色蛟龙,身形不知道多长,一眼望不到边,已修炼出两只小爪覆在胸口,浑身鳞甲闪闪发光,有几处正在流出黑血来,已经是血肉模糊。
此刻烟云浮动,雨滴打落,那蛟龙长啸了两声,层层身躯卷起,便将玄解缠出了水面,显然方才已在水下争斗过了,比起几乎快要见到骨头的尾端,这蛟龙上身的伤势倒算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