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暮说带他打野食,便当真是去打野食。
两人飞快到了城外树林,凛暮放下他,动作利落的生起一个火堆,告诫他不要乱走,便闪身离开。
沉默独自一人面对着眼前雀跃的火苗,手指在腰间豪素来回滑动,蠢蠢欲动。
自他到来,得到算卦系统得以重生不死,起初算卦,卦卦精准,如今却步步受挫,竟是有些难以接受。
他拿出腰间豪素,在林中黑夜无人之时,又一次推演起来。
隔着黑纱,火光下其他景色都渐渐黯淡无光,沉默眼中看到的,是他随着豪素挥舞,所画下的荧光闪闪具象十分的太极八卦图,八卦变化万千,按照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分别对应不同的天干地支,再按照当时的天气、时辰、心境,一层一层推演转动,层层推进,层层剔除,最终在千千万万的卦象中得一卦,便是推演。
此时沉默挥舞豪素的动作越来越慢,眼中倒映着闪烁的八卦图,眼前八卦不断旋转,竟渐渐形成一圈光晕变得模糊不清。
沉默凝神,死死盯着那团光晕,想从里面看出什么来,却只觉得越看,脑内越昏沉,仿佛有什么不断抓握拉扯着他的神经往前。
他咬牙硬撑,突觉眼前一阵豁然开朗,然后便被一美妇抱了起来。
“涵儿,你瞒着娘亲,偷偷摸摸干什么呢?”
沉默大惊,他已年过十六,纵使身量不高,也万万不是能够被一娇小妇人展臂抱起的大小,他想挣动,却发现丝毫动弹不得,身体被温软的躯体抱着,让他觉得尴尬万分。
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他仿佛只是一团意识,而他的意识,附着在了其他人的身上,他正透过此人的双眼看着一切。
那美妇见怀中女童并不说话,慈爱的点了点女童的额头,随后伸手摸了摸女童鼓鼓囊囊一看就知道偷偷塞了一大堆东西的小肚子,笑言:“涵儿再不告诉娘亲,娘亲就要自己拿喽?”
此时树林里,凛暮半边身子沉在阴影里,几尺外的火光只遥遥的照亮了他半边面庞。
他手里还提着已经被扭断脖子毫无声息的野鸡,野鸡温热的血液滴滴答答的滑落在地,而他却一动不动,只站在那里,目光注视着火堆旁双眸紧闭手握豪素仿佛坐着睡着了一般的少年,眸光暗沉,不辨思绪,却也毫无笑意。
竟是这么快,就无师自通学会了入神。
想到此处,凛暮慢慢从阴影里走出,阴暗从他身上逐渐褪去,竟像是脱去一层外壳般,将那冰冷阴沉也层层拨去,待他走到了火堆旁,已是那唇角无时无刻不挂着笑意、温柔又懒散的凛暮。
正是沉默最为熟悉的凛暮。
第19章
第19章
沉默此时透过这女童的双眼看着一切,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现在所看到的,正是女童生前的一段记忆。
此时那妇人已经将手伸进女童的衣服里,掏出了一个小包裹。
女童似乎是十分羞涩,用小手捂住了眼睛,只透过指间缝隙偷偷去看她娘亲。
那妇人已经将女童放下,翻起那小包裹来。
“糯米?涵儿,你偷偷从厨房拿这么多糯米做什么?”
沉默见妇人打开包裹,里面正是一堆莹白细腻的上好糯米。
此时涵儿似乎是说了什么,那妇人便笑的十分和蔼,弯腰轻轻揉了揉女童的脑袋,便将那一小包糯米还给了她。
沉默深知女童说的这句话一定十分重要,但却突然听不到任何声音,就连画面也开始变得动荡模糊,整个世界从角落开始破碎、分崩离析。
到最后,整个世界已经一片黑暗。
而他的心脏却悸动起来,不断颤抖着,似乎是一种弥漫着浓浓悲伤的情绪,悲伤却又并不愤怒。
而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却十分熟悉,似曾相识。
“回神了。”
一声熟悉的轻叹传来,沉默猛然睁开双眼,看见的便是姿态随意的坐在火堆对面的凛暮。
而两人中间的火堆上则烤着一只已经处理完毕的野鸡。
此时回过神来,阵阵香味飘来,沉默肚子咕噜噜的叫了起来。
凛暮从腰间掏出一轻巧瓷瓶,打开均匀的抖在冒着油光的野鸡上面,转了转方向,又撒上一些,那应该是一些调料的粉末。
随后又拿过身旁简陋制成的竹筒,冲沉默示意:“伸手。”
沉默神情还有些恍惚,他听话的伸手,凛暮便倾倒竹筒,涓涓清水流淌出来,凛暮竟是细心到为沉默带水洗手。
沉默自发自觉的洗手,随后接过凛暮用绿叶包好的两个鸡腿,捧在手心里,目光盯着鸡腿,思绪却仍旧混乱。
凛暮:“吃吧,小心烫。”
沉默慢慢咬了一口,野鸡肉入口韧性有嚼劲,越嚼越香,他渐渐抛开纷乱的思绪,专心吃了起来。
凛暮又撕下两个翅膀放在叶子里搁在沉默身旁,这才去吃自己手里剩下的。
他吃的很豪迈,直接上嘴去撕咬,嘴角不禁沾了点油渍,不显得粗鲁,却让沉默觉得这个人终于有了些真实感。
“看什么?快吃吧,你体力应当消耗很多。”
体力消耗很多?
沉默伸了伸腿,似乎真的十分无力。
于是他抬头望向凛暮,似是不解。
凛暮:“你不是学会了入神?”
沉默反问:“入神?”
凛暮放下只啃了几口的鸡,拿出手帕慢条斯理的擦拭嘴角、指尖。
“推演万千,不如亲身经历,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于是,便有了入神之说。入神之法,知之甚少,一般卜算子终其一生不得其意,甚至不知入神。就算有了造化得了名师指点,也是万分不得其一。”
说道此处,凛暮看向沉默,目光温柔似湖水,又仿佛湖河入海,要将沉默淹没吞噬般幽深。
他看着沉默,半响,才又说道:“沉默,战天国国师之位,你当之无愧。”
凛暮很少叫沉默的大名,大多数时候都是小算子、小算子的叫,此时凛暮如此正经,沉默感到他似是真的在夸奖他,可那夸奖里却包含了其他什么东西,只是此时的沉默却是万万也猜不到分毫。
想了想,沉默将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我虽然得以入神,却在最后失了听觉,最终整个画面崩溃破碎……”
凛暮笑了,他一手压在膝盖上撑着侧脸看着沉默似笑非笑,“你当入神是什么?砍瓜切菜吗?就是砍瓜切菜尚且需要技术,需要磨练,更何况是入神?”
“不过你大可放心,你既无师自通入了入神之门,以你的资质,日后进境定然一日千里。”
沉默摇了摇头,入神之说听起来神乎其乎,他此时并非在意什么天分进境,他深知此法与算卦系统关系不小,此时他在意的是在最后时刻,那名为“涵儿”的女童所说的话。
想着,沉默仔细回想当时阴差阳错得以入神的感觉,拿起豪素想要再次尝试,只是这次却连个完整的八卦图都画不出来,只觉得笔尖钝涩,笔身万般沉重。
额头上一片温热,凛暮突然坐到他身旁,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入神之径,不亚于欺天,消耗巨大,你刚刚入神已是颇为费力,还是要量力而行。”
沉默停下动作,半响收回豪素,当真不再继续。
最终两个鸡腿、翅膀连带凛暮剩下的烧鸡都进了沉默的肚子。他倒是不嫌弃,抓起来就吃,吃的津津有味,十分捧场。
突然凛暮笑容一顿,拉着沉默站起,一脚掀起一阵尘土扑灭了火堆,掩盖过一地残骸,伸手揽过沉默腰身,一跃而起上了树枝,借着遮天蔽日的巨大树冠藏身。
沉默启唇想要询问,被凛暮抬手捂住,示意他向下看。
只见一红衣人提着剑缓步而来,他走的很慢,每一步却走的很重很稳。他一手持剑,剑身向下,一路滴滴答答全是血珠。
那人头戴着斗笠,遮挡面庞。
走的近了,沉默才看清,这人哪里是穿的红衣,细看是一身锦缎蓝袍,只不过此时被大片大片的血液浸染,宛如艳红。
那人一步步走到被掩盖过得火堆旁,拿剑尖挑了挑地上尘土,随后抬步离开,沉默见他走远,刚要放松下来,却见那已经走开几步的人忽然转身,目光似乎直直的射向凛暮与沉默所在的树上。
此时光线昏暗,在那人抬头之时,一阵风拂过那人斗笠,惊鸿一瞥间,沉默瞪大了眼睛,不是因为惧怕,而是惊艳。
昏暗的光线也无法遮挡的样貌,反而在月光下更显神秘。
那是一张脸何等祸国殃民的脸,哪怕此人是一个男人,有那样一张脸,也可让人为之趋之若鹜了。
只是如今那张脸上溅满了血珠,零零散散好似诡谲的纹路。
他眸光很冷,死气沉沉,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死气,沾着一身鲜血,如同厉鬼。
好在他只看了他们这里一眼便移开了视线,慢慢离开了。
片刻后,凛暮带沉默下来,只见地上留下了一小滩鲜血,是那斗笠人剑尖低落聚集的。
到底是杀了多少人,才能沾染上如此厚重的鲜血。
凛暮顺着一路血迹往回看,沉声说道:“是槐树村的方向。”
沉默心中一跳,槐树村……难道那斗笠人一身鲜血的来处是槐树村?
那么此时……
凛暮当先一步跑了出去,“去看看。”
沉默紧随其后上手直接揽过沉默腰间,带着沉默快速飞掠而去,两人顺着血迹一路向前,越往前进,槐花的香味越浓,却也越令人心惊。
他想到了初来时那个带着狗的小男孩,热情招待过他们的村民……
沉默的冷漠,似乎紧紧只停留在了他的面部表情上。
待到了槐树村村口,那血迹已经不是简单的血迹,说是血流成河也不为过。
两旁浓密的槐花静静的盛开,微风吹拂下片片浅白的花瓣,那花瓣飘飘洒洒慢慢落到了那血河之上,花香掺杂着浓重的血腥气。
凛暮看了看,抬脚直接碾压其上,走了进去。
沉默紧跟凛暮,凛暮的沉稳让沉默逐渐镇定,在他不知不觉间,似乎对凛暮越来越依靠。
槐树村紧邻泽水城,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子,村里居民大大小小加起来也有几十户百十来号人,此时走进村内却寂静非常。
不同于他们第一次来时的静,那时虽静,却也干净整洁。
而此时的静,却是死寂。
死寂夹杂着阴森。
沉默跟着凛暮往里走,看着四周的惨象,终究是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凛暮的袖袍一角。
凛暮一顿,并未阻止,继续往前走。
往前的路并不好走,不因路难,而是这一路上,到处是残肢断臂,他们每一步都踏在鲜血上,躲避着散落的肢体。
这些残缺的肢体有老有小,全是槐树村的村民。
沉默走着,不小心脚步一拌,踉跄了一下,他借着凛暮的力量站稳,看向脚下,面色有些发白。
不同于执法堂冰室已经冰封许久的尸体,这些尸体,或者已经可以称之为残肢还是新鲜的,甚至有的手指还带着神经性的抽动。
而绊到沉默的,是一颗头颅。
一颗因为切割随意还带着半边肩膀的头颅,沉默看着那沾满鲜血的脸,这张脸他还有几分印象,正是前几天曾热情招待过他们的青年,他们甚至还吃过那青年内人做的吃食。
凛暮拉了拉沉默,带着他继续走,边走边问,“你发现了吗?”
沉默不解,看向凛暮。
凛暮一指刚刚绊倒沉默的头颅说道:“他们的表情,并不狰狞。”
不只是不狰狞,甚至是有些平静过头了。
在经历如此惨绝人寰的虐杀时,又怎可能不挣扎不逃跑?而是如此的面容平静?
沉默闻此四处查看,发现能看到的头颅表情都十分平静。
“这是……为何?”
凛暮并不回话,只径直往里走。
沉默跟紧凛暮,如今的所见所闻已经超过了他的常识,叫他手足无措,只知跟紧凛暮,大脑一片空白。
第20章
二人在村里巡视一圈,老老小小无一例外,无一幸存。
见沉默脸色越加苍白,凛暮拉着沉默打算立刻带他离开之时,一声呜咽传来,随后是窸窸窣窣的响动。
两人寻着声源进了一间破旧草房,只见那草房角落,铺满杂草的地面一处不停向上拱动,随即突然向上打开,一只棕黄色的小奶狗被人举了上来,随后爬上来一个一身狼狈的小男孩。
沉默见那男孩,立即唤道:“水生?”
他记忆力很好,不至于记不得前几日见过的小男孩,再加那男孩和那棕黄色的小奶狗给了他很深的印象,此时一见到他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那小男孩似乎是没想到外面还有人,立刻吓得脸色煞白,弯腰抱起小奶狗想跑,又腿软趴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别、别杀我……求求你们……”
见跑不得,小男孩立刻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紧搂着怀里的小奶狗,竟开始一下又一下的给凛暮、沉默二人磕起头来,磕头声一声重过一声,地上很快见了血渍。
“停下!”沉默出声阻止。
小男孩似是没听到,仍旧惊慌的磕着头,嘴里哭喊着求饶。
沉默抿唇,上前一步想要伸手扶那小男孩,却被凛暮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