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沉稳中隐藏着些许锋利,完全没有从前在家里的死气沉沉和乖顺听话。
不说别的,光是把自己就这么放在这院子里,也不看茶倒水,就看得出他不像从前一般听话了!
哼,还不是运气好赚钱了,心就野了!
乔大妮心里暗骂了一句,转了转眼珠,重新摆起了笑脸:“墨戟哥,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严墨戟心里盘算着自己能抽出多少时间来跟这乔大妮浪费,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挺好的。”
“是了,墨戟哥你现在开了这么大的铺子,赚得不少,日子自然过得好。”乔大妮憋住一肚子的酸意,努力让自己显得亲切,“从前在家时,都没看出你有这么好的手艺呢。”
——哼,这么大一间铺子,日日爆满,不知道能赚多少钱!这铺子要是归了她们家,那家里日子可就好过多了!
严墨戟敷衍道:“在家时你们不让我下厨房,怎么能看出我的手艺来呢。”
乔家一家子都嗜酒好赌,对下酒菜也格外看重,都是乔母一个人做菜,又怕原身这外来子偷吃偷拿,后厨和仓库一直都禁止原身接近。
乔大妮噎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发,讪讪道:“娘不是怕你不喜厨房的油烟味儿么……”
严墨戟听她翻来覆去几句酸话,听得有点不耐烦,耐着性子道:“有什么事情直说吧,我还忙着呢。”
看出了严墨戟的不耐,从来都是对他颐气指使的乔大妮心里腾起一阵怒火,当即就想翻脸骂人,想想自己这次来的目的,还是强行忍了下来,拢在袖子里的手狠狠抓了一下自己,扯出一个假笑:“是这样的,墨戟哥,本来我们觉得,你日子过得好,我们也就放心了;只是前阵子,爹娘听说,你在纪家受了些委屈,这不就让我来问问看是什么情况。”
他在纪家受了委屈?
严墨戟怔了一下: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你听谁说的?”
乔大妮觑着他的脸色,小心试探道:“都是些坊间传闻……我听说,纪家老两口强夺了你的煎饼铺子,还想占下什锦食,前些日子那纪木匠还把你打了一顿,把你关家里不让你出门?”
听了这话,严墨戟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煎饼铺子是他直接托付给纪母打理的,前几天他没出门也是因为自己作死着凉发烧……都是些明明白白的事,怎么会传出这样的风言风语?
乔大妮看严墨戟一脸严肃,还以为自己说中了,顿时眼前一亮,凑身过来,趁热打铁地低声道:“墨戟哥,虽然你嫁出去了,可是到底还是咱们家出来的人,你受了委屈,爹娘不会不管的……你这些铺子可都是你的东西,不能被外人霸占了去!”
——哼,她就知道,一个男人嫁到另一个男人家去,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谁家不会防备着这种外来的汉?那纪家老两口下手也快,竟然把煎饼铺子就这么搞到手了!
严墨戟斜睨她一眼,假笑了起来:“大妮,你说的对,这些铺子是不能叫外人霸占……不过这些闲话,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乔大妮脸色微微一变,勉强笑道:“都是娘听买酒的客人碎嘴说的,是谁也记不大清了。”
严墨戟又转着话问了几句,乔大妮险些招架不住,感觉自己这个往日怯懦愚蠢的便宜哥哥现在说话跟带着刀子一样,句句切入核心。
反正今日来的目的也达到了,乔大妮赶紧提出了告辞。
临走之前,乔大妮还是忍不住又嘱咐了一句:“墨戟哥,你要是想和离,爹娘这边也能使上些力气。”
送走了乔大妮,严墨戟神色有些凝重地摸了摸下巴。
乔大妮打的是个什么主意,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无非就是看中了什锦食的巨大利润,替原身那对养父母先来打头阵。
指望着说动他和武哥和离,然后他再回乔家去,什锦食的铺子也就顺顺当当地转到乔家名下?
算盘打的好,可惜严墨戟不吃这一套。
不过乔家人的心思暂且不说,严墨戟比较在意的是外头流传的那些中伤他和纪家关系的风言风语。
煎饼铺子托付给纪母,他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做的,而且铺子的契约纪母也没要,只说替他打理,明明白白的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流言传出来?
而且他这病好了才没几天,怎么莫须有的“黑屋剧情”就传开了?
这种流言肯定不是几个妇人闲着嘴碎就能流传起来的,八成是有别有用心之人在针对什锦食!
这就得认真对待了。
首先要确认一下这些流言到底是真的有、还是乔大妮杜撰的。
严墨戟在院子里一边踱步一边想了想,找来几个轮休的外卖员,问了一下。
这些外卖员大街小巷的跑,对这些闲言碎语应该挺门儿清的。
上次招来的六个武林中人,分了两个去跑外卖,现在轮休的那个正是面试时首先说话的年长汉子,严墨戟记得他名叫周洋来着。
自从被什锦食招聘,这周洋的精气神都变了不少,吃得饱穿得暖,人高马大,脸上也带着笑,一看就精神奕奕的。
严墨戟也是看他性子外向,才让他去跑外卖——毕竟要和那些大户人家的下人管事们打交道,代表的也算什锦食的脸面。
周洋听了严墨戟的问话,想了一下,点点头:“确实有听到这些话哩……不过东家和纪大娘是什么关系,咱们哪能不知道?都没当回事。”
看来流言是真的有了。
严墨戟又问了些细节,心里琢磨了一下,先去了一趟煎饼铺子,跟纪母试探着聊了聊。
不出严墨戟所料,茫然的纪母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在煎饼铺子整日忙碌的她,根本连那些流言都没听过。
严墨戟其实有些怀疑,这流言应当是从煎饼铺子里的人传出去的,只是问纪母,纪母对煎饼铺子里的人际关系也是一无所知,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严墨戟心里叹了口气:纪母果然是那种淳朴的乡村老母亲,还不如张大娘有这些心眼。
想了想,他没有跟纪母多透露什么,转头去找了纪明文。
这小丫头精灵古怪,主意颇多,耍起心眼儿来纪母也比不过她。
严墨戟自从发现纪明文的聪慧之后,这些日子有意无意地都在培养她的独立能力,因此也没有把她当做小孩,而是认真地把这件事告诉了纪明文。
一听有人在散布流言中伤她们什锦食和纪家,纪明文气得脸都红了,小辫子一点一点的,拍着胸脯对严墨戟道:“墨戟哥,你放心,我很快就给你找出来,到底是谁这么吃里扒外,敢说咱家坏话!”
纪明文的动作很快,仗着年纪小,在煎饼铺子做工的妇人们不怎么防备她,嘴巴又甜,很快就打听出了是谁在背后说闲话。
散布谣言的是一个最早在煎饼铺子摊煎饼的小姑娘,严墨戟记得她姓郑,还未定亲,来摊煎饼是想学门手艺,以后找夫家多少能有点资本。
这姑娘被两个妇人拉扯到严墨戟面前时,脸色涨红,眼中带着惊惧,一看到严墨戟,脸色霎时就白了。
纪明文恨恨地看着她,问道:“郑小娘,我们什锦食待你可有何亏欠?你为何在背后乱嚼舌头?”
郑小娘咬了咬下唇,低着头不说话。
纪明文又问了几句,这郑小娘都只是低头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等小丫头慢慢要失去耐心了,严墨戟才拍拍纪明文的肩膀安抚了一下她,凝视着郑小娘,慢慢开口道:“郑小娘,我们什锦食自认为对大家不薄,工钱给得都比寻常铺子高,只要大家安分做事,从不苛责。你若不想在什锦食做工,只管说一声便是,为何做出这等事来?”
那两个扯着郑小娘过来的妇人也是在煎饼铺子做工的,闻言也是一脸不解和愤恨。
什锦食煎饼铺,开给她们的工钱可比那些洗衣坊、裁缝铺、酒家高得多了,比在家中纺棉更是强了百倍,她们几个在煎饼铺子做事的,有些赚得比家中男人还多,哪个不是被各个街坊邻居羡慕着?
自从在煎饼铺子做事,拿回去的工钱多了,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了,顿顿有肉吃了,脂粉也敢买了,腰杆挺直了,家里男人和婆婆也亲善了,说出去扬眉吐气!
当初一起学了摊煎饼、但是没有被什锦食选上做长工的,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还有那自个儿拒绝了的,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谁不珍惜这样的机会?谁不是一面感激着大方又有本事的东家,一面加倍努力地做事?
努力做事还会涨工钱来着,她们可不舍得偷懒!
这郑小娘怎地这么糊涂?
郑小娘听了严墨戟的话,脸色又白了一些,倏然抬起头来,咬了咬牙,鼓足勇气低声道:“东家,我……我没有乱说!纪家分明就是在吸您的血!”
在场诸人皆是一愣。
说出了第一句,郑小娘似乎也憋不住了,一股脑地道:“东家,您是有本事的人,一个人就能把什锦食做得这么大,我们心里都暗暗感激着您呢;可是纪家有什么?那纪木匠不但是个瘸子,还没什么本事,说是木匠,实际镇上有多少人去找他做木工?纪家老两口从前也不过是个送菜的,何德何能绑住您?”
郑小娘停顿了一下,似乎喘了口气,才继续道:“您作为男妻嫁给那纪木匠,纪木匠能纳妾留后,您却不行,这什锦食可不就成了纪家的东西?难道我说纪家在吸您的血,有什么错么!东家,我是为你好啊!”
严墨戟愣了半晌,仔细看过去,发现这郑小娘一脸倔强,显然对她自己说的话深信不疑。
再看纪明文和纪母,都是一脸震惊的模样;那两个煎饼铺子的妇人,也有些犹豫地在纪母和严墨戟之间看来看去,显然都被郑小娘说动了。
严墨戟沉默了一下,轻轻皱了皱眉,盯着郑小娘的双眼,慢慢地道:“先不说你说的这些对不对……这也不是你散布谣言的理由。你若是真为了我好,私下与我说,不比这样散布谣言有用?”
郑小娘脸色又是一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其他人顿时清醒了过来,纷纷把谴责的眼神看向了郑小娘:差点被她哄过去了!
要真是想让东家脱离纪家的束缚,何必用这种败坏什锦食名声的方式?私下提醒东家不是更好?
“说吧,到底是谁叫你这么做的?”
面对严墨戟的逼问,郑小娘嗫嚅了半天,总算交代了出来。
指使她散布谣言的,竟然还是个熟人。
王二。
严墨戟愣了半晌:“王二?”
自从几个月前王二来偷账簿被抓住之后,严墨戟听说他被人打断了双腿,整日躺在床上,就把他抛之脑后了;现在要不是郑小娘说出来,他都快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这里面又有他什么事儿了?
根据郑小娘交代,王二对她说,要是严墨戟继续和纪家绑在一起,迟早要被纪家吸干血——纪父纪母只有纪明武一个男丁,没钱也就罢了,现在托着严墨戟的福赚了钱,到时候肯定要给纪明武纳一门妾来延续血脉的。那时候严墨戟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可不就全落到那个孩子头上了?日后晚景凄凉都算好的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提前把纪家的名声败坏,让严墨戟跟纪明武合离。
王二给了郑小娘一笔银钱,郑小娘贪财,又想着自己这么做也是为了东家好,就开始四处去说纪家坏话,还说得有模有样,说多了自己都信了大半。
水落石出,郑小娘泪眼盈睫,哭着道:“东家,我知道错了,求您原谅我……”
严墨戟轻轻出了一口气,环视一圈众人各自的目光,最后落在郑小娘的身上,缓慢但是坚决地道:“什锦食的规矩,在招你们进来的时候便已经说得十分清楚,做事有闪失不打紧,做熟了便好了;若是存心做出危害什锦食的事情,我不会有任何容忍。”
郑小娘神色又白了白,咬住下唇,泪珠一串串的流了下来。
其实刚才还有个原因她没有说。
东家这样有本事的人,不该被纪家束缚着,当该有自己的妻妾儿女才对——然而按照本朝律法,男妻嫁人,身份便依托于夫郎,算不得独立的人,不能再娶妻;但是如果东家能够跟纪家和离,那东家就脱了男妻的身份,也可以正常娶妻纳妾了。
那样的话,自己说不定、说不定……
她悄悄抬头,泪眼朦胧中看了一眼东家那俊秀而冷漠的侧脸,心里满是痛苦和懊悔。
如今东家恐怕已经完全厌弃了她,就算东家和纪家合离,肯定也不会再多给她一个眼神……
…
严墨戟倒也没有过多为难郑小娘,扣了这个月的工钱,把她赶出去就算完了。他犯不着跟一个一时想岔了的小姑娘斤斤计较。
至于郑小娘失了什锦食的工作之后怎样,他也不会关心。
他当着众人的面重申了一下什锦食的规矩,才解散众人,把这件事翻过篇去。
只是纪母和纪明文被郑小娘说了那一番话之后、有些迷茫的眼光,让严墨戟有点头疼。
他是完全没有觉得纪家在“吸血”的。相反,如果不是有纪家这几个值得信赖的人帮忙,他自己单枪匹马又能打下几分天下呢?
铺子做大之后,分成、月银都是严格按照严墨戟定的规矩来的,付出的多、回报的多,既没有因为跟谁生分就少给,也没有因为跟谁亲近就多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