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秋两袖合拢在身前,身上的神色还算从容,但手心却已经被汗浸透了。
今夜的竞标会,是他与凤姬破釜沉舟谈判而来的。
他眼见着蒋毅在潇湘馆里的遭遇,心中十分清楚,他唯一的出路就是趁着自己还未年老色衰之时找到肯为他赎身的人,否则过不了多久,他便会成为下一个蒋毅,成为一个人人可欺、人人可嘲的过气花魁。
这就像是悬在他头上一台闸刀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折磨的人发狂。
他们身为青楼妓子,是任人挑选的商品,一切价值都是被他人所定义,说不准哪一天,哪一刻,他一觉醒来,便不再受人追捧,过去所拥有的一切便会瞬间成为泡影,而这一刻的到来则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所以与其继续留在潇湘馆,等着自己渐渐过气、慢慢贬值,不如豪赌一把,在自己身价最高的时候将自己高价出售,也好早日脱离苦海。
五千两银子,便是他与凤姬达成的数字。
凤姬这个人视财如命,不在他身上狠捞一笔便不会善罢甘休,他自己多年来积蓄与收藏,满打满算也只有几百两,若是今日找不到人为他赎身,他就将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再在潇湘馆煎熬下去。
蒋毅的例子活生生的摆在他眼前,那样的屈辱,他不认为自己承受的了。
凤姬在席间满场飞了一阵,与客人们好一阵寒暄客套,最终登上了舞台,激动的说道:“各位爷,今日是我潇湘馆的大日子,多谢各位爷捧场!正如诸位所知,今日是我们慕秋竞标赎身的日子,慕秋是我最心疼的孩子,今日我凤姬啊,可要把这孩子风风光光的送出去!”
凤姬说着说着,还作状摸了两把眼泪,好似是要嫁闺女的老娘一样,对慕秋十分不舍。
“不过!”凤姬转口又道:“我虽舍不得慕秋,却更希望他找到自己的幸福!各位爷,我们潇湘馆的花魁慕秋公子,起价一千两,竞价现在开始!”
慕秋一时屏住了呼吸,在一阵死寂般的沉默后,终于有人喊出了“一千二百两”的价格。
他这一喊,其他人便纷纷跟上节凑,喊起价来,总算没有冷场。
潇湘馆大堂热闹非凡的这一刻,蒋毅却躺在自己的房中,并未能出席这场空前盛事。
他的房中并未点灯,与外面灯火通明的景致不同,他所在之处是一片昏暗。
蒋毅平躺在床上,仔细听着楼下人们炙热的呐喊,看来慕秋当真是十分受欢迎,有这样多的人愿意为他赎身,蒋毅听着听着,脸上露出一丝羡慕的神色。
他打趣的想着,若是有一日,自己也遇到了为他赎身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这世上,不知会不会有人可以不嫌弃他的身份、他的过往,对他真心相待,愿意与他过平淡却安稳的生活。
既然是幻想,蒋毅也便抛去了身上背负的重担,思维愈加发散起来。也许有一天他真的可以走出潇湘馆,堂堂正正做人,他的弟弟可以恢复家姓,考取功名,自己这个哥哥也不必成为弟弟的污点……
说不定,他遇到的那个人也恰好是令自己心仪之人,两人可以去有青山绿水的地方生活,远离尘嚣的纷扰,相互陪伴直到老去。
想着想着,蒋毅渐渐升起了困意,他合上了眼睛,意识也有些游离起来。
也是这个时候,秦渊的面孔突然出现在他半梦半醒的意识中。
那是秦渊不到10岁的稚嫩模样,他刚刚见到苏家老二娶妻的成亲礼,只觉得十分兴奋,一直扯着自己的衣袖,说着“庭筠哥哥穿那红衣一定很好看”……
他还说了什么来着?
蒋毅梦见了小秦渊在他脸颊上偷亲了一口,说道:“长大后,我要娶你为妻。”
蒋毅正沉浸在不切实际的梦中时,突然听到“咚”的一声巨响从房门处传来,打断了他的美梦。
他房中很暗,还没缓过神来看清发生了什么,身体便被人打横从床上抱了起来。
那人抱着他走出房去,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的他眼睛发痛,他抬手去遮,片刻后却是听到凤姬的声音尖声响起:“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蒋毅的眼睛适应了光线后,向四周看去,只见周围一众人都十分惊诧的看向自己这边,他再抬头看向抱着他的人,顿时惊的彻底从梦中醒了过来。
——抱着他的人,竟是秦渊。
接着,他便听秦渊说道:“我要赎走的人,就是他。”
第90章
现场一片哗然。
凤姬表情变了又变, 最后问道:“大人,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今日竞价会的主角是我们的花魁公子慕秋,不是这个……不是您抱着的这个人啊!”
“我自然知道。六千两白银,赎他一个人, 你方才不是已经收了银票?”秦渊说道。
凤姬嘴唇抖了抖, 她方才是受了秦渊的银票,但她以为秦渊是冲着慕秋来的, 谁知她庆贺的话还没说出口呢,秦渊竟是径自走到蒋毅的房中, 把人抱了出来。
凤姬看了看蒋毅,又看了看秦渊,再三确认道:“大人, 您确定您今晚要赎身的人是……倾城?”
凤姬这话也问出了在场人的疑惑,方才大家其实叫价到了两千两,就没有什么后劲了, 这里不少人是来凑热闹的,并非真心想要拿出个几千两来赎一个男妓。
就连那个叫道两千两的人, 也没想到自己之后竟然再无人叫价, 正想着万一这花魁真的砸在自己手里, 他要如何脱身才好, 谁知这时秦渊就出现了。
秦渊走入了大堂后,叫了一声“六千两”,便令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其实他这一声叫价也并非有多高的音量,只是他一开口, 周围的人便都不约而同的停止了喧哗。
凤姬听到这一声“六千两”差点要撅过去,一口气还没喘上来,就浑身颤抖的从秦渊的手下那里接过了货真价实的银票。
她翻来覆去的再三检查了那些银票,点了又点,确信是六千两无疑,这才打算将慕秋的卖身契交出去,谁知剧情到此竟来了个惊天大逆转,令秦渊花下重金的居然是蒋毅,而并非慕秋!?
“诸位可都听到、看到了啊,这位兄台叫价了六千两,我方才的两千两可就不算数了啊!”那个先前叫价两千两的嫖客赶紧想要撇清关系。
“诶!一码算一码啊!你没看见这位仁兄赎的不是那个台上的花魁么,人家要的不是花魁,而是他怀里那位!”旁边有人驳道。
“不不不!我可出不起两千两!我收回!我没有要给谁赎身啊!”
“没钱你叫什么价啊!?”
那出尔反尔的嫖客立马反驳道:“就跟你叫价是真的似的!画几千两银子买个男妓!?你脑子被门挤了!?”
“脑子被门挤了”的秦渊抱着蒋毅看了看争执起来的人,神色如常,倒是丝毫没受到影响。
但一直在台上端坐着的慕秋,却早已不似秦渊那般从容。
从秦渊出现,到他当着众人的面前开口,再到他从自己身边头也不回的经过,最终抱着蒋毅走了出来,他的心情经历了大起大落,都只是在短短的一刻。
有那么一刹那,他当真以为秦渊是为自己而来。但看到秦渊时的那股喜悦,他还没有来得及消化,就被现实一记重击砸了个稀巴烂,如今统统幻化成了难言的苦涩,苦的令他发抖。
看着众人在台下吵作一团,慕秋只觉这一室春风的假象终于被撕了个粉碎,露出了现实狰狞的面目。
他神色木然的缓缓起身,走下台来,又走到秦渊面前,问道:“我哪里比不上他?”
众人皆是屏息,看向了场地中央的三人。
蒋毅不等秦渊回答,率先开了口打破僵局:“慕秋,对不起,这事有些误会,秦大人这是……这是搞错了。大人,您放我下来吧,慕秋公子才是您该带走的人。”
蒋毅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副苦哈哈的笑容,仿佛他自始至终都不是这一幕戏中的主角,只是个不小心误入场内的龙套。
他给众人赔着小心一一道歉,只待自己赶紧退出聚光灯下,大家都各归各位。
本来嘛,才子佳人,多情侯爷对错入红尘的妙人一见倾心,挥金如土只为还心仪之人一介清白之身,从此佳偶成双,成就一段奇谈佳话,这是故事本来该有的样子,只是这故事和他没有任何交集。
蒋毅现在的样子其实有些滑稽,他身上穿着旧的开线的白色亵衣,头上缠着白色绷带,一只腿上还夹着木头夹板,弄不好就是个残废,和一袭艳丽红装的慕秋放在一起一比,高下立判。
众人看向蒋毅,都不免觉得他输的太惨,有些可怜。不过,这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并没有恬不知耻的想要与慕秋一争高下,而是甘心退出,也算是个识抬举的了。
“大人,放我下来吧,别让慕秋公子久等。”蒋毅低声道,他显然早已不习惯成为众人的焦点,只想赶紧退出大家的视野。
“你老实别动。”
“你给我住口!”
秦渊和慕秋几乎是同时说道。
慕秋恶狠狠的看向蒋毅,厉声道:“你以为我需要你的施舍?你少在那里自以为是!”
他又看向秦渊,眼中带着几分令人心酸的固执,带着炮灰不作不死的职业精神,刨根问底道:“秦大人,我哪里比不上这个人,你怕是也回答不上来吧?”
这大概是在场所有人心中所想,谁知秦渊转身,像是懒得再看慕秋一眼,淡淡道:“你哪里都比不上他。”
说罢,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蒋毅走出了潇湘馆,留下了一脸僵硬的花魁和面面相觑的一众嫖客。
将蒋毅抱进马车后,秦渊感到蒋毅身体有些瑟瑟发抖,又鬼使神差的脱下了自己的披风扔到了蒋毅身上。这时,他的手下也送来了一纸文书,交到他手上,正是蒋毅的卖身契。
至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易已成。
马车开始行进后,蒋毅似乎才意识到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喊道:“停车!”
那车夫自然不会听他的话,继续在路上行驶着,蒋毅只能看向秦渊,说道:“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秦渊靠坐在马车另一端,闭目养神道:“今夜回行馆,明日一早回京城。”
蒋毅:“!”
“停车!”蒋毅向秦渊说道:“大人,您让马车停下来吧。”
秦渊始终闭着眼,似乎很累了,回道:“停下来,你想干什么?”
蒋毅:“我……我不能跟您回京城。”
蒋毅自然是想到苏泯,他若是就这么走了,剩下苏泯一人孤苦伶仃该怎么办?
秦渊睁开眼,拿起了方才手下呈来的字据,“这是你的卖身契,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安定侯府的人了。这里你留不得,你也没得选择。”
蒋毅脸色一白,他怎能忘了,自己是个沦入贱籍的男妓,方才可是秦渊花下重金将他买了下来,就像一件被买卖的物品一样,他现在已经成了安定侯府的所有物。秦渊说的没错,他没得选择。
秦渊将蒋毅破碎的神色尽收眼底,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方才的一系列举动,好像自从听到冷刃说到蒋毅再留才此地会有性命之忧,他就有些不大对劲了。
他一时冲动前去潇湘馆,恐怕是,心里终归不想见到这个人被如此可悲的折磨死在这滩泥沼里吧。
那感觉,就好似蒋毅对他来讲,并不是任何一个寻常的苏家人,他对这个人还有些什么其他的特别情绪。
【叮,男主好感度+4,杀意值-5;当前好感度:64,杀意值:55。】
想起先前他看到蒋毅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昏暗的房中,再看他现在一身伤痛的模样,秦渊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第二日清晨,秦渊回京的车队便启程了。
秦渊贵为侯爷,身躯尊贵,自然是独乘一台马车,其余的侍从都是驭马或徒步随行。
蒋毅在秦渊的随行队伍中看到了冷刃,脸上惊讶的神色也只是一闪而过。两人都默契的不去提过往的交集,蒋毅腿脚不便,冷刃为了不拖慢队伍的行程,便将人抱上了自己的马,自己骑于他身后,驾着马向京城进发。
走出小镇门楼接受排查的时候,街边有人的议论传入了蒋毅的耳中。那人说道:“你们听说了吗?昨晚那个潇湘楼的花魁跳楼自尽了!”
“怎么回事?不是说昨晚是要有人为他赎身么?还闹了好大的动静!”
“就是说啊,结果谁知道根本没有人肯替他赎身,叫了价的人还反悔了,这花魁恐怕是被负心汉寒了心,怒发冲冠便跳了楼,当场就死了,就在潇湘楼里面,据说脖子都摔折了!啧啧!”
“真的啊!?居然有这样的事……这出了人命,那潇湘楼估计也干不下去了吧?”
“谁知道呢!?昨晚就关门歇业了,这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谁呦……”
冷刃此刻没有易容,听到这些血腥的事并无甚反应,却感到被他虚虚揽在怀中的人身体一僵。
其实昨夜慕秋登楼自尽,他也在场,这位花魁显然在看到蒋毅被秦渊以重金赎身后,受了刺激,情绪被拱到了崩溃的边缘。
在他看来,此人虽然在背后使阴对付蒋毅,属心胸狭隘之徒,却也罪不至死。但此人死了倒也干净,看来蒋毅遭他欺侮的事,已经有人为蒋毅用最轻描淡写的手段复了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