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澄跳下树枝,连夜御剑赶路。他的速度极快,甚至顾不上将所有的严寒和冷风都阻挡在外,偶尔夹杂着雪花与细碎冰棱扑面而来,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体验,但叶澄莫名很快活。
他平常大多时候也是快活的,哪怕枯燥地练剑,也能从中找点乐趣出来,但今日的快活,却和往常都不一样。
他一路披风沥雨,赶去见季芳泽,觉得心像是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
情势危急,时桑也不敢跑远,直奔破云峰搬救兵。破云峰执事的长老赶到时,战斗差不多已经结束了。
魏晋元受了伤,季芳泽挡在他面前,除了脸上多出一道划痕,倒没受什么别的伤。反而是对面几个人则更惨一些,皆失去了战力,甚至有两人已经重伤昏迷。
这些人的身份很快就弄清楚了。云泽近来水鬼肆虐,云泽郁家的家主来到青崖商议此事,这些人正是那位郁家家主的随从。
长老将重伤之人看押起来,带着其他人去求见掌门。
掌门原本在殿内议事,听到通传,很快便传了他们进去。
大殿之上,除了青崖几位高层,还坐着一位季芳泽不认识的中年男子。那男子笑眯眯的模样,却很难让人心生亲切之感,反而无端有股冷意。
中年男子慢悠悠地拍了拍手:“三个金丹,两个元婴,不对,再加上那位闻长老,一共是三个元婴。都奈何不了这位小兄弟。想必结婴有一段日子了,还是说,已经进入了分神?”
掌门平日里脸上的笑意已经彻底消失了:“比起这个,难道郁家主不该先跟我解释一下,诸位郁家的道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打伤了我青崖的弟子吗?”
季芳泽和郁继的梁子已经过去数年,但当时闹得大,众人还不至于忘了。流霞峰的峰主笑意盈盈:“郁家出手伤人,莫非是不满当年青崖戒律堂的审判?如果带人来踢山,这点人倒是不太够。”
郁继无故偷袭同门,其实早在当年事发,便该被逐出青崖,只是当时无人能证明郁继真的动了杀心,而季芳泽在制住他之后,还出手重伤了他。青崖众人商议之后,便各打五十大板,结了此事。
郁家主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郁继,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感情:“他伤人不成反被伤,不过是咎由自取,丢尽了郁家的脸。我还真不是为他而来。”
掌门淡淡道:“那我还真是好奇郁家主的来意了。”
郁家主的视线落在季芳泽身上:“我只是突然好奇一件事,当初这位小兄弟在制住郁继之后,仍然痛下杀手,究竟是因为被偷袭心中郁愤,还是当时已经控制不住,想要杀人吞魂?”
此言一出,青崖众人脸色都沉了下来,殿内剑鸣阵阵。一位峰主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这位小兄弟年纪不大,竟能有如此修为。不到三十的元婴期,我这辈子也没在人族中见过几个,倒是深渊里这种事挺常见。”
“大师兄二十五结婴,玄冰宗的墨师兄结婴之时,亦不过二十七。青崖往上数十代,足有十七位前辈在三十岁之前结婴。如果您还觉得不够,青崖过去还有位真人,四十年无法筑基,苦修剑术,结果一夜入道,升至大成。”
魏晋元的眼神中尽是讥讽:“您没见过几个,是您的见识少。不要因为自家孩子天分跟不上,就自暴自弃,平常多娶几个脑子好用的老婆,家族还是有希望的。”
他一个小辈贸然插嘴,又出言不逊,青崖却没人呵斥他,反而都老神在在地坐着,青崖对此事的态度可见一斑。
郁家主脸上的笑消失了,淡淡道:“魏家的孩子啊。”
魏晋元正义凛然:“是啊,尽管把帐都记在我们魏家头上。”
“不要扩大打击范围。”清亮的话音落下,一个青年从门外跨了进来,含笑道,“冤有头债有主,子不教父之过。郁家主,你只管把帐都记在他爹头上就是。”
这是个锦衣玉冠的青年人,看着更像是个富家公子,但他背上那柄平平无奇的剑,却昭示着剑修的身份。
叶澄先是扫了一眼季芳泽和魏晋元,见两人没什么大碍,心才算是彻底放下,对着座上众人行礼道:“弟子见过师尊和诸位师叔。”
他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一抬眼就看到一片杂乱,花折树倒,连屋子塌了,若不是破云峰的师弟及时告知内情,真的要被吓死了。
他没注意到,他看过去的时候,季芳泽僵了一下。等他移开视线,原本一脸冷漠站在那里的青年,悄悄地往魏晋元身后躲了一下。
殿内气氛一下子便和缓了许多,掌门摸了摸胡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此行可还顺利?”
叶澄规规矩矩道:“回禀师尊,弟子已将东西完好带回。”
“弟子想问郁家主几句话。”得到肯定,叶澄转身,“芳泽不是第一天待在青崖,当初伤人一事,也过去七八年了。郁家主突然怀疑芳泽杀人吞魂,总有个依据吧?”
“郁家主不必拐弯抹角地试探,也别再提那套年纪小修为高的说辞。先不说这多可笑,郁家主在找人上门之前,应该不知道芳泽的具体修为吧,要不然,也不至于派了这点人去。”
连他都不知道好吗。他们平常形影不离,但凡有动手的时候,都是他上,季芳泽最多也就是布个阵法辅助一下,叶澄甚至都不知道他还会打架!
郁家家主看向叶澄:“短短三年,上百深渊遗子犯案被杀,人间堪称风声鹤唳,却还是不断有人选择听从那个声音的蛊惑,修行深渊的功法。难道深渊的遗子都是疯子和傻子吗?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直到我前不久发现了一件事。他们不是傻,不过是瘾性难耐,明知是死路,还是忍不住往上踩。”
叶澄却听不懂这话:“他们修行深渊功法之前,根本没有沾过吞魂,哪儿来的成瘾性?”
郁家家主平静道:“他们沾过。所有深渊遗子都沾过,包括你护在身后的那一个。”
他话音落下这一瞬间,季芳泽感觉到灭顶的恐惧从心头漫上来。他心头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杀意,哪怕当初叶澄闭关不出,郁继口出狂言,也不能和此刻相比。好在这些年,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克制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所以他硬生生忍住了,一步也没动。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现在这场面,他打不赢,就算能打赢,他也不能动手。否则叶澄会怎么想他?
他不想在叶澄心里,真的成了一个嗜杀成性的魔头。
所以他只能僵直地站在原地,等着铡刀一点点从头顶落下来。
郁家主喝了口茶,自顾自说道:“为什么深渊人口始终不多?因为深渊遗子在腹中之时,需要母体的魂魄供养,这是他们的本能,虽然不至于像是吞魂一样,将母体吞吃殆尽,但孕期本就凶险,再加上魂魄受损,母体堪称九死一生。故而深渊女子很少有愿意受孕者,深渊才会把主意打到人间女子的身上。而带有深渊血统的孩子,从生下来,就沾着母亲的血债,带着噬魂的恶瘾。只不过这种来自母体的供养,灵海里察觉不到罢了。”
“叶小友与他相处甚密,平常他有哪些不同常人的症状,想必更为清楚。”郁家主看向高座,轻笑,“我一开始以为青崖不知情,但看诸位这反应,实在叫我大吃一惊。这样的孽种,你们竟能容他?”
叶澄懵了。他下意识看向台上诸人。诸位长辈面沉如水,却也没反驳。于是叶澄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他过去一直以为,莫盈师叔是单纯的难产而死。
这一瞬间叶澄想明白了很多事。
为什么莫凡会逼着芳泽从小“静心”,其他长辈也不干涉这种明显过激的手段;为什么已经入道,芳泽夜里还这么怕冷;为什么一向开明的师父,不赞同他与芳泽合籍……
一片寂静之中,流霞峰峰主闭了闭眼睛,沙哑的声音中闪过一丝悲意:“尚在腹中的懵懂稚儿,全凭本能行事,岂能因此就断定罪行?”
当初莫师妹被救回青崖时,已经是怀孕后期,根本没办法去胎。后来莫师妹在生产中死去,他们心中也悲痛万分。但他们商议过后,还是决定养大季芳泽。因为他们心里清楚,季芳泽什么也不懂,他毕竟是无辜的。只要季芳泽别迈出去不可挽回的那一步,他们就没想过要杀死季芳泽。这和他是不是叶澄的道侣,没有半分关系。
“深渊留在人间的遗腹子,可能最多也就那么几百个,这上百人都忍不了,凭什么他就能忍得住?更凭什么,刚好是他,年轻轻轻,就有如此的修为境界?”
青崖一位峰主沉声道:“他当初从外归来,当众验过灵海,干干净净。”
“青崖的莫盈真人当年被深渊魔主所俘。季芳泽在深渊之中,想必也算血统高贵,焉知没有躲避探查之法?你们如何证明他没做过?”
“你拿不出证据,这世上难道有随意诬告,逼被告之人自证清白的道理?你如何证明他做过?”
一直没说话,好像被此事惊住了的叶澄,突然开口:“我敢以命担保他没做过。郁家主也敢以命担保他做过吗?”
叶澄抬起头,语调平静:“若是郁家主敢,我便与郁家主开生死台。”
“你死,此事了;我死,他同我一起。”
“阿澄,胡言些什么。”不等郁家主开口,掌门站起身,一锤定音,“我们青崖都是些提剑的粗人,却也知道有理有据一说。郁家主以后再遇到什么事,没有确切的证据,还是免开尊口,以免引起麻烦,就不好了。”
“看来青崖是执意要护着他了。”
郁家主转身要走,跟随他离去的几位郁家人,却被守在门口的青崖弟子执剑拦下。
纵然是好脾气的流霞峰峰主,也忍不住冷笑道:“莫非你们郁家在青崖闹完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既然这几位这么喜欢在青崖乱转,就留在青崖做客吧。若再有下次,只怕郁家主也得在青崖住几年。”
郁家主终于有了怒意:“我此上青崖,是不愿青崖一时执迷,误入歧途。你们如此信他,却不知天下人信不信!”
掌门平静:“我青崖守护人族千年,二十年前深渊一战,更是死伤过半。青崖执剑,不过是为了心中道义,何曾在乎过天下人怎么看。”
郁家主拂袖离去,只留下殿中青崖诸人。
季芳泽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走到叶澄身边,甚至不敢抓叶澄的手,只是拉着他的衣袖,脸色苍白如纸:“师兄,我真的没有,我是难受,可我没害过人。我真的……”
“我知道。”叶澄打断了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季芳泽脸上的伤,对他笑了笑,“你先回家等我,给自己上点药,好不好?我还有些事要与师父说。”
季芳泽不敢松开叶澄,恨不得当场把灵海,把心都剖出来给他看,好自证清白。但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松了手:“好。”
他勉强扯了扯嘴角:“我在家里等师兄。”
掌门等季芳泽和魏晋元离开,想具体问问这次外出的过程。
叶澄却突然跪了下来。
“这又是闹什么?”
叶澄重重叩首:“弟子不孝,求师父逐我离开青崖。”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觉得叶澄挺爱小芳的,只不过他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直男”,又喜欢到处哄小孩子开心。所以平常就看着不走心,但是到大事上,是绝对不会害怕的。
第163章
“臭小子胡说八道些什么!”掌门还没来得及开口, 旁边一个性急的峰主就先开口了,气得直拍桌子,“就让他们来!难道我们青崖怕他们吗?!”
流霞峰峰主也柔声道:“阿澄,你不必在意今日之事, 这件事说到底, 并不是为了你。”
掌门轻咳两声:“听见了没, 还不快滚起来,难道等着我请你?”
傻小子还是年轻太冲动,动不动就你死我活的,像什么样子!
叶澄却没起身:“弟子并非一时冲动,而是之前就有这个念头。”
这几年深渊遗子的事越闹越大,叶澄从中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先兆,恐怕近来传闻的深渊即将重启一事,并非空穴来风。季芳泽在外界的处境越发微妙, 他显然也有所察觉, 所以才会选择在青崖闭门不出。
可如今看来,青崖也不是真正的久居之处。
郁家不足为惧, 但郁家是第一个闹上青崖的, 却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如今尚未和季芳泽合籍。青崖收容了一个具有一半深渊血统的弟子,和这人是青崖首徒, 甚至是未来掌门的道侣,完全是两回事。
纵然青崖不会因他而违背道义原则,可外界反复施压未果,到了真正的战时, 难免会质疑青崖的立场。
青崖自然可以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看,但他作为青崖的弟子,又岂敢以一人之故,累青崖千年清名?
叶澄在夜里反复思量过很多次,他已经不再适合做青崖的首徒了。
殿内寂静片刻,掌门抬手,拦下了众人口边的话,神色平静:“阿澄,你入我门下二十余年,我知你道心通明,聪慧良善,所以从不干涉你的选择,只希望你顺心而行。但今天这件事不是个小事,你真的想好了吗?”
叶澄叩首:“求师父成全。”
青崖之中人才济济,师弟师妹中才德兼备之人亦不少见。况且修行之人年岁长久,他现在离开,师父和师叔们要重新慢慢斟酌人选,也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