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澄看着季芳泽的背影消失,才转过头。
青崖由层层叠叠的群山环绕而成,深处有主峰六座,外面群峰不可计数。此处便是外门山峰中最高的一座,由此向内看去,青崖内山的六峰,染上夕阳的余晖,尽收眼底。
叶澄闭了闭眼睛,撩起袍角,对着青崖主峰的方向,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
磕到最后一个的时候,以为早就平静下来的心,像是有利刃重重地刺了一下。叶澄咬紧牙,忍下了喉间和眼内剧烈的酸楚。
叶澄还记得季芳泽在等他,所以不敢多停留,想站起来,却不知为何脚下一软,跌坐在地。然后他看到了一处袍角。
叶澄抬头。
说好在山下等他的季芳泽,正站在他眼前。叶澄心脏微缩,但季芳泽没有问什么,只是蹲下身,轻声道:“我背师兄。”
叶澄没来得及给出回应,已经被季芳泽轻轻松松地背了起来。叶澄下意识搂住了季芳泽的脖子,脑子里有些混乱,和不知所措。
他特意支开季芳泽,一时不习惯在季芳泽面前展现出软弱无能的一面,二来,他也不愿意让季芳泽有太大的心理负担,觉得亏欠了自己什么。
他自己做的决定,原也不该让季芳泽承担什么。
但现在,恐怕季芳泽早就猜到了。
两人安安静静地走在山间,之前叶澄刻意营造的轻松气氛早已消失地无影无踪。
季芳泽看似步子平稳,神色平静,脑海中却不断回想刚刚抬头对视间,叶澄微红的眼眶。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小心翼翼地将叶澄保护起来,永远不让他受到任何风霜的伤害。
可是,好像叶澄面对的所有逼迫和两难,都是因他而来。
季芳泽收紧了环着叶澄膝窝的腿:“阿澄,我会对你好。”
我一定会对你好,不让你的这些年,都成为笑谈和空付。
叶澄本就有些不知所措,又趴在季芳泽背上,不习惯这样依靠季芳泽的处境,口中便干干地调笑道:“我们小芳长大了,都知道照顾师兄了。”
“嗯。”
季芳泽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换作别人,更像是随口的敷衍,叶澄却突然就觉得,疲惫轰然而来,心里强压下去的酸涩也重新争先抢后地冒出头。
叶澄下巴放在季芳泽肩上,脑袋和他轻轻抵着:“那就说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65章
疏影山的梅花会早已结束, 在那之后,又断断续续下了几日雪。
疏影山地处偏僻, 梅花会后, 便无人问津。之前集会的痕迹也尽数被大雪掩盖,只留下空荡的山路, 和满山的腊梅,宛如一位位穿着蜡黄色罗裙, 披着白色大氅的娇客, 含笑注视着在山间散步的两人。
偶尔有鸟雀在枝头蹦蹦跳跳, 震落雪沫与花瓣, 然后展翅向更深的林间飞去。
季芳泽喜欢这种与世隔绝, 好像天地间只有他和叶澄两个人的感觉。叶澄本来只打算在这里停留几日,但看季芳泽睁大眼, 四处张望的模样,顿时决定在这里住下来。
乾坤袋内空间广阔, 而房屋类的法宝也不少见。可惜这两位虽然互为道侣,却还是典型的“说走就走,啥也不带”的单身汉思维。叶澄的乾坤袋里除了在外行走的必需品, 就是到处收集的佳酿, 季芳泽更干脆,连酒都没有。
好在他们还有“自己动手”的乐观精神。
选址,采石伐木,叮叮当当地盖起房子,还必须做简单的家具。
当初能劈开山河的剑, 现在刨木头也非常顺手。叶澄将一样家具做出来,季芳泽就拿去上漆。有些东西自己做不了,两人便手牵手,到遥远的集市上买。
这种生活,在季芳泽的记忆中,完全是罕见的。叶澄不用去指导师弟师妹的功课,没有随时随地都会找上门的青崖事务。他也不必终日惶恐于深渊带给叶澄的压力和麻烦。
他们就像是凡尘里最普通不过的一对夫妻。
这一天,叶澄忙着赶工,季芳泽便独自出门买东西。
等季芳泽从集市回来,就发现,叶澄在院子外面等他。
虽然只分开了一小会儿,和过去的等待相比不值一提,但季芳泽的心情还是莫名迫切。他心跳加快,眼里只剩下那个坐在院落门口的青年,脚步也越来越快。
叶澄早早做完了活儿,闲来无事,一边等季芳泽,一边还在附近的高处堆了个特别特别大的雪人,那雪人粗糙地很,头和身子一般大,简简单单地堆在一起。
叶澄看到季芳泽的时候,也注意到那雪人的头似乎摇摇欲坠,不过他没当回事。季芳泽如今的修为境界,别说这样一个大雪球,就算雪山崩了,他也能从里面安然无恙地走出来。
然后叶澄就安安心心地坐在那里,看着距离他越来越近的人,“咚”地一声被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雪球压趴下了。
叶澄:“……”
叶澄连忙冲过去,哭笑不得地将人从雪里刨出来。虽然知道季芳泽并不是真的怕“冷”,但叶澄还是先把那些雪都化去,才伸手拉他。
季芳泽反应过来,觉得刚刚那一幕真的很丢脸。他拒绝了叶澄拉他起来的动作,躺回地上。叶澄干脆和他并排躺着,嘲笑他:“多大人了,还不会看路。”
那么大个东西从天而降,难道就没感觉吗?!
季芳泽侧身,面对叶澄,苍白无力地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在看你。”
叶澄和季芳泽呼吸相融,这距离有些过近了,他本来想退开,却刚好听到这句话。
于是叶澄看着季芳泽眼中的自己,俯身亲了下去。
季芳泽极少得到这种待遇。叶澄平日虽然对他好,却并不常和他有什么过界的亲密接触。
他像是一只趴在冰天雪地里,等待了许久的猫,浑身都快冻僵了,他等待的鸟儿才姗姗来迟。他将爪间的锋利都小心翼翼地藏起来,只露出柔软的肉垫,恨不得连嘴里的尖牙都给磨平了,生怕吓跑了那只在他唇边轻轻试探的鸟儿。
他知道自己心里的狰狞和恐怖的占有欲,害怕因此吓到叶澄,所以尽管恨不得当场把人按住,一口一口咽下去,还是乖巧地躺在地上,并不展现出什么威胁性。
叶澄其实亲的很温柔,这是个缠绵又纯情的吻,并不带什么欲念,但心尖上的人,趴在自己身上亲来亲去,有些反应不是说忍就能忍住的。季芳泽感觉到某种不太妙的预感,叶澄随时都可能发现他的不对劲。他不知道叶澄会是什么反应。
但是今天的气氛太好了,他觉得可以试试更进一步,于是他在叶澄和他唇齿分离的间隙,抬手试探着搭在叶澄腰带上,轻轻喊了一声:“师兄……”
但是他声音落下那一刻,叶澄恍如大梦初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他身上起来了。叶澄眼珠子乱转,就是不敢看他:“咳,那什么,我突然想起来柜子门忘了做。”
季芳泽眼睁睁看到嘴边的雀儿“扑棱”一下飞走了,连挽留都没来得及。
是我太着急,吓到师兄了吗?
他坐在雪地上,深吸了一口气,想将喉咙间的郁卒和不甘咽下去,但咽了半天,还是咽不下去。于是他恨恨地捶了一下地面,震落一地腊梅花瓣。
……
叶澄随意找了个借口独自出门,一路直奔最近的城池,进了一间茶室。
晏长东正坐在里面喝茶:“不是在陪你的小道侣,怎么突然良心发现,有时间找我?”
叶澄:“找你要点东西。”
“什么东西?”
叶澄摸了摸鼻子:“那什么,你不是书多嘛。有没有双修功法之类的东西,给我看看。”
晏长东惊讶:“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这个了?”
叶澄委婉道:“我以前只看过男女的。”
晏长东终于明白了,非常无语:“你不是已经和人家好上三五年了吗?”
三五年了你才想起来找我要这玩意,你是不是有病啊?
叶澄忍不住悄悄看了眼结界是否牢固:“我以前忙啊!”
晏长东鄙夷:“别给自己找借口。你能有多忙?”
“少废话,给不给?”
“给给给,我兄弟的终身幸福,能不给吗?不过我觉得你也没必要找这个,问问季芳泽不行了吗?”
小狼崽子惦记叶澄这么多年,说起来,也怪能忍的。
“他应该也不懂吧,我哪儿好意思问他?”
晏长东这些年也习惯了叶澄对季芳泽的不正确认知,选择性地忽略了前半句:“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问他才名正言顺好不好。难道你们还停留在嘴唇碰嘴唇的阶段?”
叶澄沉默。
晏长东非常不能理解;“那你们这些年都干什么了?”
叶澄给自己也倒了杯茶,颇有些丧气:“他到现在都还喊我师兄。本来也有几次,气氛正好,我想,反正就是和他稍微亲近一下,结果他喊我师兄,我就,不敢动了。”
“在床上喊爹的都有,你道德底线这么高?”
叶澄用死亡视线凝视这个骄奢淫逸,动不动就开黄腔的好友:“你不懂。”
叶澄难得有点迷茫:“芳泽性子有点执拗。我总担心,他不是真的恋慕我,而是不够成熟,怕失去我。所以我一直没有正式提合籍的事,也不大敢对他做什么过界的事。”
“因为我若对他明着示意,他肯定说愿意,但是我没办法确定,他到底是真愿意,还是为了讨好我,才愿意。而且,自从我答应了他,他其实也不大主动和我亲近了。”
叶澄苦笑:“你别看我要了这个东西,有没有机会用,还是两回事呢。”
这还不好办,晏长东鄙视他:“你喝点酒,醉醺醺地回去,脱两件衣服,稍微表示一下兴致。他若激动主动的话,你就顺水推舟,水到渠成;他要是但凡有一点抗拒,或者不接你这茬,你就倒头一栽,假装睡死过去,第二天装失忆。进可攻,退可守,一步到位。”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66章
叶澄一开始喝得并不多, 毕竟按照晏长东的那套计划, 今晚还是有一点演技上的需要的。万一醉得不省人事, 满嘴胡话, 可就不太妙了。
他在晏长东的注视下, 喝了两壶, 保证身上带着酒味,但是神智还清楚,便装作跌跌撞撞的模样回了家。
谁知家里没人。
叶澄不知道季芳泽去干嘛了, 在屋内等了许久, 不见季芳泽回来。他犹豫了一下, 把晏长东那里要过来的“秘籍”从乾坤袋里翻了出来。
晏长东此人浪荡惯了,身边“藏书”无数, 也不知道叶澄喜欢哪种, 干脆给了他一大摞, 让他带回去慢慢“学习”。
叶澄也看过这种书。
青崖规矩严,但十四五岁的少年, 难免会好奇。有一次,不知是谁从外面偷偷带了一本来, 大家挤挤攘攘地挤在屋子里看, 结果被叶澄抓了个正着。在一众师弟们战战兢兢的目光中, 叶澄淡定地把书从头翻到尾,然后揣进兜里,罚他们挥了一万次剑。
那时候,满心都是吓唬师弟们的快乐, 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或好奇。至于那本被他没收的书,大概随手扔在哪个角落里了,叶澄没兴趣翻第二遍。
但此刻,叶澄摸着那一摞画册,却觉得心跳微微加快,忍不住做贼心虚地设了个封闭的结界。
他掀开了最上面的那本书。
好像,和男女的差别也不大。
叶澄又翻了一页。
这样的话,会不会有点难?
叶澄将看完的一册丢开。他本来就有点紧张,现在看完这个,更觉得浑身不舒服,坐立不安。季芳泽的身影还时不时在他眼前晃,晃得他喉咙有些干,脸热得要命。
叶澄觉得自己需要喝点酒,冷静一下。
而且叶澄突然想到一件事,他的酒量如何,季芳泽是清楚的。如果像现在这样,喝的太少,应该很容易被发现不对吧。怎么说也要到真正微醺的程度。
于是他成功说服了自己,从乾坤袋内自己的珍藏中,随手摸了一坛出来,仰头喝了一口。
……
自从那日的事之后,两人之间的相处便有些不自在。季芳泽察觉到叶澄似乎在躲他,心里难受着急,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这日叶澄找了借口出门,季芳泽在家中待得气闷,干脆也离家了。他没什么事好做,也没心情做任何事,像是只被主人扫地出门的流浪猫,避开其他人的痕迹,垂头丧气,又漫无目的地在荒野间行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他躺在了一堆枯叶上。
其实这点脚程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季芳泽却在这一刻,感觉到筋疲力竭。
他用手遮挡在眼前,不去看刺目,会让眼睛酸涩的阳光。
那天是叶澄先亲他的。季芳泽还记得,叶澄吻下来之前,看他的眼神,分明也有痴迷和缱绻在里面。
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师兄还是喜欢女子,只是偶尔因为他的脸,控制不住情动,所以在发现他不同于女子的反应时,才会避之不及。
可他就是一个男人,一个有着强烈占有欲,甚至是控制欲的男人,哪怕脸再好看,平常装的再温柔乖巧也一样。
人是永远也学不会适可而止的生物。明明之前,季芳泽还觉得只要在叶澄身边,哪怕这辈子都只能止步于此,也足够了;但真正面对这样的现实,心底却是强烈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