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一整天,童冉将自己和另外几人记录的问询结果都带了回去。
昨天他研究了一番县里的地图,凭着印象圈定了几个地方,草拟了一份新的摆摊条例。但那始终是纸上谈兵,今天实地看一番,他心里又有了些许新的主意,吃过饭后,便坐下来修改昨天拟好的章程。
“呜哇!”小老虎跳上书桌。
童冉招招手让它到自己这里来。
小老虎尾巴一甩,爬到了摊开的地图上去。
这小子今天把自己扔地上还没找他算账呢,楚钧决定先冷他两天。
“崽崽,你看得懂吗?”童冉好笑地侧头看它,小老虎有模有样地端详着地图,仿佛在认真研究。
虎崽子的绿眸一扫,换个角度,继续看地图不搭理童冉。
“崽崽,你在生气?”童冉道。
小老虎闷声不响看地图:你才知道吗?
“崽崽,要不要吃肉干?”童冉拿出一片小老虎最喜欢的口味。
小老虎余光瞥了一眼:朕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不稀罕。
“崽崽你不吃?那我吃了啊。”童冉道,张口要啃。
“呜哇!”小老虎终于出声了,奶凶奶凶地对着他吼。
童冉笑,放下肉干,拎起小崽子的后颈,把他抓进怀里。
“今天街上那么多人,是不是吓到你了?是哥哥不好,哥哥不该把你放地上,应该一直抱着你的,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小老虎耳朵一动,哪里那么容易吓到,才没有。
“崽崽,原谅哥哥好吗?”童冉道,眉眼弯弯。
小老虎张开嘴,像是打了个呵欠,露出两颗短小的獠牙。
“呜哇。”行吧,朕不跟你计较。
楚钧从他怀里挣出来,跳到书桌上占了一个好位置,童冉还盯着他笑,楚钧尾巴甩甩,背对着他趴下,感觉自己的虎脸上有点热热的。
*
宣政殿,楚钧睁眼,床幔拉着,有一丝光透进来,照亮了头顶的云龙纹。
“陛下,您醒了?”苏近在外头低声问。
楚钧没答,头顶的云龙纹仿佛会动,渐渐勾勒出那人笑起来的弧度。
傻瓜,朕怎么会为这样的区区小事害怕。
一声低笑传来,苏近忍不住瞥了眼幔帐间的缝隙。微微摇曳的幔帐间,透出隐约的侧影,身穿龙纹寝衣的青年仰躺着,嘴角露出一丝愉悦。
苏近猛扇了自己一下,会痛。
陛下竟然笑了,不是冷笑,不是讥笑,是那种眼含愉悦的笑。自从他的母亲与兄长走后,苏近好久没见他笑过了。
*
小老虎那天睡了很长时间,童冉担心它,晚上偷偷把它弄进了自己被窝,抱着睡。
早上睁开眼,一双绿色的眸子撞入视线,童冉立刻醒了神,只见自己一条手臂压在了小老虎身上,而他家崽崽一脸嫌弃地看着他。
没有抓他,也不吼他,应该不生气了,童冉想。
“崽崽今天早上想吃什么?”童冉道。
小老虎不理,自顾自钻出被窝,轻盈地跳下床,往外间吃饭的地方而去。
吃饭的时候,小老虎也一直不怎么搭理童冉,不过童冉一说要走,它立刻抬起了头。
“童哥,你去上值总带着宠物会不会不好?让它在家待着吧,我来照顾。”球儿道。小老虎对他也不算友好,不过好在熟悉,自己也知道它的脾气,就算童冉不在也还是能相安无事的。
“不了,还是我带着它吧,小崽子昨天吓到了,离了我它会害怕。”童冉道,“你再去瞧瞧上次卖鱼的人家,多买几条回来,崽崽爱吃。”
“知道了,童哥。”球儿道,手脚麻利地收碗筷。
童冉又收拾了一番,抱起小老虎去了县衙。
县衙离他住的地方不远,走个一刻钟便能到。
昨天衙役们集体罢工,童冉到县衙时便感到冷清,今天却热闹了。
袁三等在门口,他身后跟了两人。
童冉一进门,他便上前问好,又道:“禀大人,这两人是新招来的门房。”
昨天童冉把门房辞退了,但这儿又不可没人,是以立刻叫手下文吏去招了人。来的两人一个是本地的,一个是山林北道人氏,分别是正之念三段和正之念六段,这样的程度还不能做吏员,但在县衙当个门子也够了。
童冉又问了他们一些个人情况,权当面试,觉得没什么问题便留了下来。
处理好门房的事,童冉往自己的书房而去,桑乐和袁三紧跟其后。
“大人,昨天您写了授职书的三人已经来了两人,另一个要安顿家小,会晚些报道。”桑乐向童冉汇报道,“此外,今天当值的衙役共十六人,来了十二个,另有两个不当值的也来了,说要补昨天的缺。”
童冉在书房中坐下道:“不当值的来了就来了,哪里缺人就让他们顶上,但昨儿缺勤的钱不给补,该当值的日子就得来,随随便便旷了又要补,当我这里是开旅店的么?”
“是,小的明白了。”桑乐拱手道。
“另外,袁大哥你看下这份地图。”童冉把自己画的小锅县地图给袁三。
这是他照着县衙带回去的地图按比例临摹的,没有县衙里的那么细致,但各个街区巷坊也都能看清楚,这上面还有他做的标记和写的注释。
袁三接过,展开仔仔细细地看了。
他是本地人,又在县衙干了三年,对县城的情况也算十分了解。童冉这份地图圈出了几处地方,标了可摆摊,有的写了时间,有些没写。袁三一看便知,这些都是摆摊的好地方,既方便县城里的住民,又不会阻碍城内交通。
另外,四周的城门处童冉也圈了地方出来,方便下属乡村的人进城里做买卖。
袁三看完后,恭敬地将之卷好,道:“大人,小的不懂其他,但小的出身小锅县下属乡里,深知许多人希望来城里做些小买卖补贴家用,却苦于律法而不敢为之,县太爷此举,他们定然感恩戴德。”
童冉轻笑,拿回地图道:“你对县城熟,如此规划可觉得有不妥之处?”
袁三略一思索道:“暂时看不出有何不妥。”
童冉点头,他心里有计较,这份规划应该是适合小锅县的,问一下袁三也是出于谨慎。
唐时,都城长安只有东西市可做买卖,经过五代的变迁,到了宋代,都城汴梁随处可见小摊小贩,有宋一代国土虽然不大,但它对商业的开放态度,令其富极一时,更催生出许多新鲜科技。
大成朝廷对于商业的态度介于两者之间,既不打击,也不支持。所有既有像卓阳府那样拥有丰富的市井生活的地方,也有像小锅县这样,商业处处受到掣肘之地。
如果要让小锅县快速发展,商业一条一定是要放开的。
这份规划实行起来后也许会需要一些调整,日后看着再变更便是。只是有一件事情,童冉有些拿不准。
“依你们看,这摊位需不需要收费,如何收?”童冉道,他想听听这两人的意见。
袁三和桑乐都没有接触过这样的决策,两人互看了一眼,袁三没说话,桑乐道:“百姓出来摆摊是为了做生意赚钱,做生意不花点本钱怎么行,应该是要收的。”
“那你说应该如何收?”童冉道。
桑乐想了想道:“小锅县普通的店铺伙计一天大约是一百文的工钱,不如就按这个收?”
“不妥,”袁三立刻道,“摆摊也看时间、看位置,他们买来货物也要本钱,一百文有些多了。”
袁三这么一说,提醒了童冉,他拿起羽毛笔蘸上墨,在地图上画了几道,又写上字。他根据位置与时间规定,将摆摊的地方分成了甲乙丙丁四等,每一等收取不同的费用。
“大人这样划分甚好!”桑乐道。
“交代下去,根据这份地图拟一分详细的文书来,”童冉道,“另外,因今年是第一年,恐有调整变动,摊位费只收三成。”
“是,”桑乐道,末了又问,“那是否文书上的费用就按三成来写?”
“当然不,”童冉道,“文书上该多少是多少,发布时将优惠一并公布即可。”
桑乐明白了,领命而去。
多此一举,小老虎舔舔爪子,想着该是时候回去批折子了,它闭上眼睛,直接在县令书房的大桌子上睡下。
童冉昨天先辞退了门房,又整治了衙役,威信大增。
他让桑乐交代下去的事情下面人也做得很快,中午吃好饭,文吏们拟好的文书和一份告示已经送到了他跟前。
童冉审阅了一遍,跟他的意思没有出入,便盖了县令的官印。
文书盖上官印后,便正式生效。
童冉叫来当值的衙役和文吏,点了人专管摆摊一事,告示也又叫人写了几分,明天一早张贴。
一切都安排妥当,已经酉正,童冉带着睡得正熟的小老虎准备离开,却见桑乐在外头,拿着一份告示研读。
“怎么了?”童冉好笑,一份告示而已,有必要这样逐字逐句地读吗?
桑乐抬头瞧见是他,面上一红,强作镇定道:“大人可是要回去了,我叫袁三哥来。”
“不忙。”童冉拦下他,“你在看什么?”
童冉比桑乐年纪小,身量也没长全,比他矮不少,可桑乐却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像一个无知小儿:“回禀大人,在看明天要贴出去的告示,小的想了许久,还是有一事不明。”
童冉:“说来听听。”
桑乐低头又看了一眼告示道:“回禀大人,小的不明白大人为何先说摊位要价,再给优惠,何不直接标出折后价格,看起来也清楚许多。”
“你认为呢?”童冉反问。
桑乐摇摇头,一脸不解。
童冉往外走了一些,下台阶到了屋檐外头,落日的红光打在他脸上,似真似幻。
“小锅县的县民并不习惯于摆摊,我给折扣是为了减少他们的成本,如此可吸引更多人来。”童冉道,“但如果直接给折后的价钱,一来没有比较,他们并不会觉得便宜,二来以后商业兴旺了要涨价,也师出无名。”
桑乐这才恍然大悟:“所以您要先说原价,再说折后价,如此他们便会觉得现今的价钱很是便宜,往后若要加价,只消说取消折扣便罢了,是这样吗?”
童冉点头。
先以免费吸引人流,再变为收费项目,现代商业中屡试不爽。他圈出的这些摆摊地,甲等的折后不过六十文,丁等的折后才十文钱,虽然不完全免费,但也已经是非常非常贱的价格了。
付这点钱便可以安稳地出摊做生意,想必县里的小摊贩乃至外县来的商贾都会很乐意的。
而他收的钱看似少,但交的人多,且日日都有,能贴补不少县衙里的费用。
从县衙出来,童冉一路走一路想,现在他唯一需要忧心的,便是明天民众和商贩们的反响了。
这会儿街上人少,小老虎在他怀里呆了一会儿,跳出来要自己走。
刚才童冉与桑乐说话的时候它便醒了,原本它还觉得童冉是多此一举,现在听他这样一解释,似乎挺有几分道理。这个小子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竟然连生意也懂得不少。
走到一个路口,人流骤升,小老虎躲过一条踏上来的腿,身体一轻,又被童冉捞进了怀里。
“崽崽不怕,我抱着你,不会再像昨天那样了。”童冉抱紧小老虎,边走边哄道。
小老虎挣了挣,童冉却当它害怕,抱得更紧了,还低声哄着。
“呜哇!”朕不怕!
可惜童冉听不懂,还是牢牢地搂着它,小老虎用力挣,但它还是头幼崽,力气比不过童冉,最后只好乖乖在他怀里趴好。
小老虎把脑袋藏在童冉肩头,他的下巴很好看,随着说话的节奏上下浮动,它渐渐眯起眼睛,有些犯困,将睡未睡时冒出一个念头:上一次有人跟他说不要怕,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
翌日,卯初三刻。
县城几处官家的告示牌上,同时贴上了告示,另有衙役和文吏在一旁解释。
官家的告示大伙儿自然要看,很快便有许多人围了上来,议论纷纷。
“可以摆摊了?这么多地方!”
“太好了,以前只有兴德街可以摆,我家不认识县衙的人,压根抢不到地。”
“但这要钱呢!”
“十文钱而已,也是可以试试的。”
“我祖上做风筝的,自从高县尉来,再也不敢出摊了,这下可好了。要咱们这些小民都租铺面怎么可能,若是能出摊,那也多条生计啊!”
“是啊是啊。”
小锅县里原也有许多人出摊的,高卓来后严格执行规定,便渐渐有许多人不敢摆了。
而兴德街那头的摊位不多,大多是跟邓县令有些关系的人才拿得到,普通小民只有干瞪眼的份。
“我就说童县令不一样吧?你们瞧,他才上任第四天,咱小锅县已经有了变化。”
“切,什么破规矩,我兴德街的摊子摆得好好的,他这一整我岂不是没了活路!”一个在兴德街摆摊的人道。
旁边一个大嫂听了他的话,立时怼了回去:“谁不知道你是沾了邓其的光?就你那破玩意儿,要不是没别的选择谁会买啊!”
那人要辩,可邓其早不在了,以往害怕邓其而不敢与他争锋的人全都露了锋芒,几番争执下来,那个在兴德街摆摊的人灰溜溜地被骂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