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弘看着鲁县令,皱眉问:“这证据是你提供的吧?”
鲁县令没有犹豫,点了头:“是。那年我已经中了举,霍大人找到我,许诺洛淄县县令的位置,我答应了。我是师爷,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奎梁县令做了什么,虽说为虎作伥,可两虎之间我这等小人物总要择一位。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更何况巡抚也算不得什么龙,一条外来的小水蛇哪儿能在吕家,承恩侯手里翻出浪花。再者……”
鲁县令说到这里,叹了一声,“奎梁县已经经不起这两方斗法了,与其这样,不如先赶走豺狼,再想办法对付这占山之虎。”
贺惜朝说:“这占山虎可不好对付,鲁大人,你原本打算怎么做?”
鲁县令苦笑道:“哪有什么办法,只能等待而已。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没想到英王殿下会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到江东,实在是老天有眼。下官刚听说此事之时,真是激动万分。”
“有吗?”萧弘摸了摸下巴,撇了撇嘴,“本王怎么看不出来你有多激动,问个事情推三阻四,说话模棱两可让我们猜猜猜?不是早该跑来痛哭流涕请求本王做主吗?”
鲁县令失笑:“殿下说笑了,您一来,下官便想法子将王石柱留下,已经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贺大人一猜就中,下官其实已经没有退路。”
贺惜朝点头,“殿下去往吕家,见到承恩侯,如果劝其悬崖勒马,还松江水域原貌,鲁大人以为,吕家会同意吗?”
鲁县令缓缓地摇头,“不能,吕家谋划多年,眼看着就要成功,怎么会甘心。您知道奎梁县的良田有多广吗?而这些田都无需交税啊!”
贺惜朝道:“良田意味着钱财,可鲁大人,钱财再多都是身外之物,吕家自官场而下,眼皮子不会那么浅,恐怕不只是这些良田吧?”
闻言鲁县令惊讶地看着贺惜朝。
而后者沉吟道:“不管这田地还没到手,就算已经归于吕家之下,可殿下若是上奏到皇上面前,将松江决堤之事大白于天下,就算皇上念旧放吕家一条生路,可他们该吐出来的依旧得吐出来,所以殿下好言相劝,鲁大人为何肯定不会各退一步?”
贺惜朝说到这里,他走到鲁县令面前,一字一句道,“鲁大人,殿下一旦跟吕家撕破脸皮,就没有回头箭了,您还知道什么,请坦诚相告。”
鲁县令重重地点头,“下官明白。”他说,“奎梁县产生大量流民,几乎都流向了洛淄县,殿下也知道,一个县城能容纳那么多流民却没发生任何动乱,不费一兵一卒几乎是不可能的。可事实上洛淄县就是光靠县令安置,城内富人接济便将人都安抚住,朝廷送过来的赈银跟赈粮几乎都是被瓜分的。惭愧地是,就是下官也落下了不少好处。”
“那这些人呢?”萧弘思索了片刻,他忽然问,“人还在吗?”
“在。”
“在哪儿?”
“殿下,能从洪涝中逃出来,几乎都是青壮年,老弱病残受不了奔波,就是留下也极少,这些男人多数在吕家,而女人……”
“花楼吗?”
“是,松江水养人,奎梁县出好女,早些年还没以洪涝出名的时候,奎梁县的女儿便是周围求娶的对象,村子多富余,女儿嫁妆不算少。如今这些闺女逃出了奎梁县……有的还留在洛淄县,有的却已经被卖到了别处。江南女子妩媚多娇,青楼花房遍地开,尤其以江州府最甚,达官贵人来此必定带走一两位,这些都吕家的人脉。”
鲁县令眼里露出悲凉来,“有的闺女还是下官看着出生的,如今十八九了,唉……”
“王石柱呢?”
“他也是清水村的,下官小时候隔壁王婶的小孙子,下官七八岁的时候没了爹娘,靠吃百家饭长大,吃的最多的便是王珅家,读书考秀才还是村里给出的银子。”
“鲁大人,我们不安慰你了,这么多年蛰伏想必其中滋味已经体会许多。只是那些青壮年呢,我们去洛淄县能看到他们吗?”
“看不到。这正是下官最要说明的。”鲁县令收起那份伤感,他严肃道,“殿下,按照大齐律例,王侯有爵者府兵曲部有定数,就是殿下贵为亲王,也只能拥有千名侍卫。而这些青壮年,如今皆是吕家护卫,两日前县衙门口那么多人,有不少便是他们。”
贺惜朝有想过吕家有人混在里面,为了挑起东岙西岙村民,逼迫萧弘修堤坝。
可没想到那么多流民都被收入了吕家。
“他们知不知道是谁让他们无家可归?”萧弘问道。
鲁县令叹道:“可知道不知道并不重要啊!殿下,在吕家无需下地种田,无需担心洪水来袭,衣食无忧,只要听命行事,这日子算过的好了。再者,吕家还许诺将来还有良田可分,谁不乐意?”
“这人数怕是有上千好几了吧?”贺惜朝眉间终于锁紧,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鲁县令道:“只多不少,所以殿下,您这次去吕家,一定要万分小心,洛淄县可是吕家的地盘,有些消息不一定能够送出去。”
此言一出,不仅是萧弘,就是贺惜朝也变了脸色。
“殿下,下官知道的都已经毫无保留告知于您,余下的恳请殿下看在松江水中的冤魂,走投无路的百姓面上,为奎梁县做主吧!”
鲁县令说完跪下来,对着萧弘重重地磕了一下头。
告别了鲁县令,萧弘对贺惜朝说:“我还想着跟吕家直接闹崩来着,现在看来得悠着点了。”
“你还想悠着,吕家不傻,你刚踏进他家门,就会让你选择。”贺惜朝说着走向一处箱笼。
萧弘跟在贺惜朝后面说:“你说我要是不愿接受,他们会怎么样,弄死我吗?”
贺惜朝手下一顿,没搭理他,自顾自地从箱笼里取出东西,明黄的颜色,却是萧弘交给他的圣旨和虎符。
萧弘拿起虎符,“惜朝,你说父皇是不是早就料到,便将这虎符给我了?”
“皇上有提到过吕家吗?”
萧弘摇了摇头,“没有。”
“那八成是不知道的,只是出于关心才给你。”
“唉,父皇对我真好,不然我就麻烦了,好东西呀!”萧弘瞅了这柄虎符好几眼,然后问,“你说江东卫军会不会也被吕家……”
贺惜朝斜睨了他一眼,“不会。”
“为何?”
“若是有江东卫军在,吕家何必养那么多打手?”
这下萧弘放心了,他问:“现在去调兵吗?其实靠今日鲁县令所说的,就能给吕家定罪了。”
然而贺惜朝却蹙眉摇了摇头,“你虽然有虎符,可皇上并没有下旨降罪,你却不好随意调兵对付吕家。虎符是皇上给你保命用的,乱用,在皇上那儿怕是不好。”
萧弘听了下意识地看了贺惜朝一眼。
贺惜朝问:“怎么了?”
“你说江东卫军到奎梁县得多久?”
“至少两日吧。”
“那也挺久的,我要真出事,他们还不定赶得上呢。”
贺惜朝白了他一眼,“闭嘴吧!这种事不要乱说。”
萧弘笑嘻嘻地凑过去,“哎,惜朝,你以前对我可狠心了,现在都听不得我一点不好的事情了呀!”
贺惜朝没理会他的美滋滋,给了他一个白眼:“行了,鲁大人替我们省了不少的事,只要他将证据给我们,然后呈给皇上,即使最终皇上看在太后的面上留他们一命,吕家也会身败名裂,不复存在。所以这次去吕家,你就想办法稳住承恩侯吧,能不动兵符最好别动。”
“还能给他们留一命呀,那也太对不起这些百姓了。”萧弘有些不满意这个结果。
贺惜朝讥嘲地反问道:“那还能怎么办?皇亲国戚的命总是比平民来的值钱,这已经算是可以预见的最好结局。”
贺惜朝在这个时代十五年,早就已经深刻体会到,皇权时代,人与人之间只会更加的不公平,毕竟连律法都分了个三六九等。
当然他如果想要让吕家彻底玩完,也不是没有法子,无非更冒险一点。
可是他看着萧弘,最终还是不舍得,也不敢拼一把。
万千的百姓终究在贺惜朝心里抵不过面前的这个人,太在乎了,只要关系到他,手脚便会不由自主地自我束缚。
贺惜朝有些无奈,却也甘之如饴,“稳住吕家,等皇上裁决。”
他又说了一遍,萧弘知道便不能更改了。
他叹了一声,碎碎念道:“稳住?怎么稳呀?万一这一去,人直接送个大美人给我,还想当丈人怎么办?这不收岂不是不稳了?”萧弘说着说着,还煞有其事地嘴贱道,“你也知道,你家殿下我比较招人嘛。”
贺惜朝新奇地看向萧弘,漂亮的眼睛里清晰地写着四个字:胆儿肥了!
“你可以试试。”贺惜朝笑眯眯地说,然而目光轻飘飘地往萧弘下面一撇,让后者陡然感觉下面那地方一阵凉飕飕。
“忍不住的话……”贺惜朝的笑容更深了,萧弘还不等他说完便道,“那也得忍着,都这么多年了,放心,我忍得住!”
萧弘说完忽然觉得自己好悲伤,他弟弟屋里人都好几个了,可他还是个童子鸡,那书里面描写的欲仙欲死的感觉他都没体验过!
贺惜朝简直要笑出声了,他对萧弘招招手,“过来。”
萧弘不太高兴,问道:“作甚?”
那憋太久的男人一旦想起这方面总是要闹些别扭。
“亲亲你呀,要不要?”
萧弘:“……”
其实童子鸡也没什么,身心合一,特别好!
萧弘屁颠屁颠地到了跟前,微微低头嘟起嘴……
贺惜朝抬头正要凑过去,便听到了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瞬间,贺惜朝离了他两步远。
而萧弘怒目瞪着门口,眼里喷着火焰:哪个混账东西这么不识相,叉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萧弘:什么时候才能体会那欲仙欲死的感觉啊!
遥:别想了,会被禁的。
萧弘:……
第171章 前因后果
这屋子还算宽敞, 不过一下子站十六个人却显得逼仄。
最终书生之中留下了罗黎、方俊、尤自清和舒玉,以及四个纨绔。
萧弘坐在一边喝茶, 全身冒着怨念的黑气,几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
然而看贺惜朝闲适淡然地翻阅着他们交上来的报告, 八人明智地选择闭嘴。
“这个格式不错。”贺惜朝评价着。
尤自清说:“都是按照您平时要求地来写, 就是不知这件案子是否与我们的结论相符。”
贺惜朝点了点头, 放下了报告,然后看向这八人,“你们觉得该怎么办?”
“自然是向皇上奏明一切,若真是吕家不顾万民, 因一己之私造成松江泛滥决堤,实在是……罪无可恕。”方俊愤怒道。
他来自寒门, 对这种事格外憎恶。
而另外三个跟着一起点头, 哪怕出自商贾,遇上这样的皇亲国戚,也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他们推测出来这个结论的时候,简直震惊地无以加复, 接着便是一股愤懑直冲胸口, 想想衙门前那一个个谦卑却执拗的村民,今晚他们是怎么也睡不着。
于是这么晚了直接跑来找贺惜朝求证。
而贺惜朝看向另外四个公子哥儿, “你们呢?”
朱公子想了想,为难道:“那可是皇上外家啊!”
“皇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国丈又能如何?”方俊口快道。
这话一说, 四个纨绔齐齐笑起来,卫公子说:“你们这些书生就是天真,犯事儿的皇亲国戚多了去了,也没见哪个同罪!”
“可吕家所犯之事岂是一般罪名,那么多村子毁于一旦,那么多百姓遭殃,简直不把人命当命,和破城屠戮百姓的人有何区别?”舒玉握着拳,愤愤道。
四个纨绔互相看了一眼,接着又瞄向贺惜朝。
贺惜朝道:“有话就说呗。”
“殿下,小先生,就这件事上,吕家只是填了松江,那块地方还是他买下来当做了祭田用的。真告到皇上面前,人完全可以说不知情,将下面的人拉出来几个顶罪,认错的态度再好一点,出银子赔偿,将松江水域恢复了,皇上……怕也不会怎么追究,降个爵也就差不多了。”
这四个虽说是纨绔,可也不过是整日无所事事,斗鸡遛狗不学无术的纨绔,违法犯罪的事情是没干过的,否则贺惜朝也不会收进来。
他们会这么说,完全是站在勋贵的立场上解释,遇上这种被告发的一般怎么脱罪。
就如贺惜朝之前曾说,只要不是掀了帝王逆鳞,都有办法从轻发落。
贺惜朝听完没什么反应,可其余四个书生却震惊极了,“就这样?”
四人一摊手,“就这啊。”
“殿下,先生!”书生们看向萧弘跟贺惜朝,似乎想要有个不一样的说法。
贺惜朝坐正身体,看着他们说:“现实往往比理想残酷。”
贺惜朝一说完,书生们顿时面露失望,而纨绔们虽猜中了事实,却也不见的高兴。
这一路来,在京中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们将奎梁县的萧条艰苦看在眼里,他们从来不知道原来想要活着也是这么艰难。
私心上他们也希望吕家能够收到应得的下场。
贺惜朝仔细观察着这四个的反应,心下满意。
“只是这样就能将你们打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