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他现在听到了什么,他好像听到了那个小娈童的声音?
因为太过震惊,温榆没都想着要顾忌他的老师谢相还在他前方不远处坐着,也顾不上不可抬眸直视圣颜的禁忌,下意识地直接抬起头朝萧霁宁望去。
而那高坐在帝台皇位之上,身穿明黄灿金龙袍的少年,不是那日在一品楼和他交谈甚欢的齐公子,又是谁?还有那日跟在他身边的清秀侍从,正是殿前太监席管事啊。
齐公子,齐公子,云楚帝姓萧,从“霁”字辈,现今的王爷们也皆是从这一字辈,“霁”去掉上面的雨字,不就正好是齐字了吗?也都因着席书站在萧霁宁身边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倘若席书要是出了声,那他会听不出席书的声音和普通男子有什么区别吗?
温榆抬头的动作突兀又猛然,殿试的十名考生中,就只有他一个人抬起了头,本就引人注目,更别说萧霁宁说了让众考生都坐下后,温榆还傻站了片刻才恍惚坐下,这下满宣政殿的人都注意到了他了——包括他极力避开的谢相。
谢老丞相因着前太子一事过后,没了个大女子,一夜之间白了不少头发,但忠臣之心不泯,依旧为了大萧江山勤勤恳恳,可从此也便只守着自己其他子女安心度日,平日里淡然如菊,两袖清风。
唯一有的一点小私心,就担心自己的爱徒在此刻风云变幻的时刻入了朝,被有心之人记恨上,日后想要全身而退,便难了。
结果谢相千防万防,依旧没能防止温榆进到殿试了。
“温……”谢相一见到温榆,眼睛便睁大了,还差点殿前失仪喊出温榆的名字。连连深吸几口气后,谢相才稳住心神,只是从他紧拧的眉头中仍然可以看出老丞相的忧虑之心。
等谢相稍微平静些后,他就明白了——科举一向由礼部负责,礼部尚书又是他以前的学生陈钰,还是今日的监考官之一,温榆成绩本就可在殿试人选之中,只要私底下求求陈钰,陈钰一定会帮他这个忙。
只要温榆成功进了宣政殿,那除非他题目答的不好,皇帝看不上他这个学生,温榆才会进不了三甲——可自己的学生谢相还不了解吗?
别说是进不了三甲,只怕温榆是稳拨头筹啊。
事到如今,大局已定,谢相已经没有别的什么法子了,只是闭了闭眼睛,轻轻摇头叹气。
温榆那里也没比谢相淡定到哪里去,萧霁宁的真实身份叫他震惊,因为他当初猜测萧霁宁是京渊的娈童,可萧霁宁不是娈童,而是九五至尊的皇帝,那他和京渊之间的关系,就值得让人深思了。
‘
萧霁宁稳坐高位,看完了这两师徒变脸的模样后,这才挑了挑眉梢,将他之前就想好的题目告诉了众考生——兵史论。
这个题目一经公布,最惊讶的不是考生,而是谢相和另外两位尚书。
谢相不禁侧头看向萧霁宁:“皇上,这题目……”
萧霁宁问他:“谢相,此题有何不妥吗?”
不妥,万分的不妥。
兵,是武将那边的事。
今日选的是文臣,萧霁宁却出了一个和兵有关的题。
这题还格外不好作答,为什么?
称霸满京的是谁?是手握重兵的京家啊。
如今新帝登基,在京中却没什么威慑,他的一道圣旨命令,还不如京家的一句话能让人们敬畏,而自古以来的皇帝从来都不会允许兵权压过帝王之权。
京家在云鸿帝时已经是势力庞大,到了云楚帝萧霁宁这里更是达到了巅峰,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所以京中早就有人猜测,说萧霁宁登基以后一定会想办法削了京家的兵权,打压京家的势力。
现在萧霁宁选文臣的题,出的是兵史论,难道还不是最好的证明?
历朝历代的兵史,不就是在压过帝权之后谋逆篡位,改朝换代的吗?
萧霁宁虽然是皇帝,可是京家也是不能得罪的啊,众考生面面相觑之后,只得硬着头皮作答。
谢相即便知道这题目不妥,有些话他也不好明说。
萧霁宁看着谢相欲言又止的模样,早就猜明了谢相在忧虑什么,只不过这个题目是他和京渊一同商议过的,所以萧霁宁不会更改,他对谢相解释道:“兵,虽说和文臣干系不大,可也有关系。因为相是百官之首,统管百官,而这相,也只有文官能做。今日朕虽然选的是文臣,可日后的丞相,不就是从这些文臣里出的吗?”
“可是皇上……”谢相知道温榆直言不讳的性格,更知道温榆瞧不顺眼京渊很久了。
他写的文章,肯定也是抨击兵权过盛于国不利的主题,萧霁宁若是有打压京家权势之心,读了温榆的文章必定会龙心大悦,钦点他为状元。
可是如此一来,温榆就会把京家得罪的死死的,还有其余武将,就算萧霁宁有心栽培温榆,现在他还是丞相,京家或许还不敢做的太明显,可等他告老还乡后,在京家的威压之下,萧霁宁想要继续保温榆,那就是有心无力了。
“谢相不必再说了。”萧霁宁抬抬手,不容置喙道,“朕觉得这个题目很好。”
萧霁宁都这么说了,谢相还能怎么办?也只能闭嘴。
而谢相做了那么多年的宰相,监考过大大小小无数春闱殿试,也从来没有一次觉得作答试题的这两个时辰是如此的煎熬。
在太监嗓音尖利的一声“时辰到——”过后,谢相闭目不言,只觉得自己竭力培育多年的爱徒,这一生就此完蛋了。
殿试时辰一到,不管有没有写完,都不能提笔再写了。
春闱秋闱时写不完有的考生还会出现一些扒拉着收卷人大腿央求再让他多写几个字的情况,在殿试这里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只见众考生齐齐停笔,任由试卷被收卷的太监拿走。
而试卷的排列顺序,也是按照众考生的座位来排的,收上来的试卷先交由皇帝过目,等皇帝全部看完之后,心里有了大概的定数,再交由其余监考看一遍,在钦点三甲的时候,皇帝也会听听其余主考官的意见。
温榆考试的座位,是倒数第二个,他的试卷也几乎是在最后,所以萧霁宁先看的是前面几分试卷。
第125章
其他人也是如此。
试卷会有执笔太监先誊录几份, 原稿给皇帝阅读,誊录的稿子则分发给其余监考官看。
今日进殿试的人仅有十位, 他们都是千挑万选中脱颖而出, 大萧最优秀的学子。
无关乎背景、家世或是其他的什么,今日这些人能出现在这里,凭借的都是寒窗十年的苦读所积累的学识。
然而选官, 选的不只是学识,还有道德和品性。
除了这两个方面,萧霁宁要看的还有他们的为官处事之道。
好人尚且会变成坏人,更何况要做好官可比做好人要难太多。
盛世之下才需要清官好官,萧霁宁接过的大萧不是盛世, 他接过的一个内忧外患夹击,维持在针尖上摇摇欲坠的王朝。
所以萧霁宁不需要一个绝对公正耿直的清官——起码他的丞相, 没必要是这样的人。
因此萧霁宁才会出这样的题目。
在一品楼的时候, 温榆就曾经说过当今大萧朝堂上最重要的问题是:皇帝无实权,无帝威,百官畏京家甚于皇权。
而今日在大殿上的考生们,几乎不会有完全纯粹的寒门考生, 就算当初身出寒门,可到了殿试这一环节, 或多或少都会与前朝有些牵涉——在一个考生未高中之前就提前拉拢他, 岂不比他高中之后再讨好来得轻易?
故这些考生身后必定瓜葛着前朝势力。
温榆那时所提过的问题也在这些考生的试卷里体现的淋漓尽致——前八份考卷中,仅有一人在文章中隐晦地点出些兵权过盛的坏处,其余的人不敢点明, 只说了历代能稳住兵权的皇帝都是具有雄才大略之人,而江山不稳,往往是外敌的士兵更加强大的缘故,中心总而言之就是两个字:中庸。
如此一来既不得罪京家,也算是委婉地吹捧一波坐在帝位上的人。
毕竟得罪了京家肯定没好果子吃,皇帝无实权,说不定还得看着京家的眼色选状元呢。
小蛋陪着萧霁宁瞥了两眼试卷后不屑地点评道:“真没意思,连实话都不敢说,你哪里是有雄才大略之人?这样的文章我能每天写一百五十份给你看。”
今日殿试小蛋也在,因为萧霁宁要看系统数据,从这些考生踏进宣政殿的那一刻起,萧霁宁就能通过小蛋的皇帝系统看到他们的数值,只不过能看到只有武力、文学、和人品三个值数而已。
人品值萧霁宁是不敢信了,当初京渊人品值74小蛋不是告诉他这人挺不错的吗?野心值99这叫不错?
“你每天写一百五十份我也不想看,这样的文章看了有什么意思?”萧霁宁觉得这些考生的文章都挑不出什么错,可也没精彩的地方,看完一遍之后他反而对温榆的文章更加感兴趣了,好奇在一品楼表现的很不待见京渊的温榆,这下会写些什么。
待萧霁宁看完前八份试卷后,终于只剩下最后两份了,而他拿起的第一份,就是温榆的文章。
萧霁宁本来想着,像温榆这样外表看着柔和,内里却可见其坚韧的人,写出的字也应当是苍劲有力,暗藏锋芒的——谁叫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但结果与萧霁宁猜测的相去甚远。温榆的确写的一手好字,然而他的字隽秀温柔,不秀笔技,不见力巧,工整的让萧霁宁有种在看打印机打出的楷书字体一般,只可惜这里没有打印机,只有活字印刷。
萧霁宁拿着温榆的试卷,只觉得上面的字和他平时看的话本子里头的字几乎一模一样。
“这字不错啊。”小蛋一看就忍不住感叹,“和我打出来的字差不多了。”
萧霁宁:“……”
小蛋继续为温榆说话:“这个时代能打印字的人不多了,他是个人才。”
“先等我看看他的文章吧。”
萧霁宁将试卷摆平整,开始细读温榆作答的文章,仅通读过一遍之后,萧霁宁就怔在了原地,他出神良久,而后终于明白京渊为什么会那样评价温榆——宰相之材。
他原先思忖着,温榆看京渊很不顺眼,他今日所答必会痛斥兵权过盛不是件好事。
但温榆写的这篇答卷,极尽了他优美褒赞之词,去夸一个军权强盛,马肥兵壮的好处,说只有这样的国家,才能一统天下。若是有武将起兵造反,那一定是这个国家所有体系出了问题,上至京都的文臣武官,下至各州府的知府守将,没有一个人都逃脱得了干系,这才致使皇帝无法控制兵权,国家打乱。
而皇帝若是想维护国家稳定和控制兵权,就需要一群敢于直谏的言官忠臣时刻警醒自己,也得需要一个有才德的宰相为百官之首统领百官,皇帝任人唯贤,官员各司其职,百姓安居乐业,那兵强,便只会强国,不会亡国;但是兵弱,那这个国家一定会被周围更强大的国家所侵灭。
同样是说京家的好话,温榆偏偏能说的滴水不漏,还能让人觉得这十分有道理。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京家坐镇京都,虽让大萧皇帝在皇位上坐的不安心,可是京家也能镇守边境,使得突厥蛮民数十年不得踏足大萧土地一步,让大萧百姓能够安心。
“我怎么感觉……他在毛遂自荐呢?”萧霁宁和小蛋说,“他就差没明说他就是那个最适合的宰相人选了。”
“人家要不是想当宰相,干嘛来参加殿试?”小蛋反问萧霁宁道,“而且他不就是你想要的男人吗?”
萧霁宁严肃道:“你说话注意点,这话可不能让京渊听见。”
小蛋嗤了声,说:“我在你心里,他又不在,听不见的。”
萧霁宁:“……”
萧霁宁没继续和它扯皮,他将温榆的试卷放下,去看最后一份试卷。有温榆这个珠玉在前,最后一人除非才华远胜过温榆数十百倍,否则便很难再让萧霁宁动容。
可萧霁宁看了这最后一份考卷后,却是眼前一亮。
这份试卷通篇辞藻富逸,写的虽不如温榆,但在殿试的考生里已是上乘,说是前三也不为过,而写它的考生叫柳淮,名字听着儒雅温柔,字迹里却透着果决锋利,文章内容也如其字,痛斥兵权过盛的坏处,几乎就是直白地恶狠狠地将京家骂了一遍。
“这人不错,敢说实话,做言官谏臣很合适。”萧霁宁暗自夸道,“不过敢这么骂京家,家里什么背景啊?”
小蛋告诉萧霁宁:“金陵柳家柳淮,江南柳将军次子。”
“柳将军?”萧霁宁闻言微愣,“他是将门之后?”
他听多也见多了文臣之后弃文从武的人,可这出生虎将之门,却要走文官路子的人却是少见。
小蛋应道:“是的,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今年的武举名单,柳淮也在十位武生之中。”
哦,不是弃文从武,是文武双全。
大萧有武举制度,文举选文官,武举选武官,只不过文举要更受重视一些。大萧的兵权曾经被京、徐、纪三家掌控,徐家伴随着二皇子的驾崩没落后,到如今便是京家独大,萧霁宁也不懂武举怎么选人,所以当然没太在意武举的事。
现在小蛋提起,萧霁宁就明白柳淮为什么敢这么说了——我骂我自己,有问题吗?
有问题的是萧霁宁,他有些疑惑:“那柳淮他到底想当文官,还是武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