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幻境,不过就是从精神上攻击人的软肋,戳破人的心结,而李如期的心结,恐怕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些过往旧日在面前重演。
顾玦说完,又看向李如期身后带进来的两个家仆,道:“占星阁不许闲杂人进入,还请李少将军让他们先出去吧。”
李如期面露不屑。
这国师府权利不大,规矩倒挺多,他挥手将人屏退了,转而跟着顾玦走到占星盘前坐下。
顾玦没有跟他多聊,甚至连句简单的初见寒暄也没有。
他本就不怎么健谈,加上刚刚上任,还没适应过来新的身份,对朝堂的各个官员根本不怎么熟悉。国师府里平日不接见闲人,每次来占星阁卜问事宜的人,都是些李如期这样的不好相与的重臣要戚,使得他每次接见时,神经都要微微紧绷起来。
顾玦垂着眸,直接开始替李如期演算。
他骨骼纤细的手指推动着占星盘上的滚珠,偶尔会向对方提几个必要的问题,视线始终落在那些复杂的文字上,专注认真的对着星盘演算。
李如期就抱着傲慢的心态直直看着,看他怎么装神弄鬼。
屋内熏香缭绕,温暖安适。
一刻之后,顾玦将星盘归位了,开口道:
“此战险胜,但切记穷寇莫追。敌将狡诈,奸计难防,若贪图一时之利,必然功亏一篑。”
“你说什么?”李如期脸色一沉,显得不悦。
他压根就不信这些神乎其神的东西,私以为所谓的占卜,不过是国君用来安抚人心、糊弄傻子的一种手段罢了,没想到顾玦会一开口就说出个这么不尽人意的答案。眉峰一挑,道:“你的意思是我会输?”
“李少将军若能将分寸拿捏得当,便不会。”
李如期登时不乐意了,轻蔑的往那占星盘上瞥了眼,口气毫无尊敬,“就凭这么个破烂玩意你就敢笃定了?糊弄谁呢?”
顾玦眉间微皱了起来,见他一派无礼,心情明显已经不好,但仍保持着教养道:“李少将军,我顾家世代钻研此道,并非空泛无稽之学,我更不曾糊弄于你,还请李少将军自重。”
“哼,是吗?”
李如期不屑一顾,脊背向后靠去,面露讥讽的抬了抬下巴,道:“小孩儿,战场之事你又懂多少啊?你知道这场战役,敌方的实力才几何吗?连我爹那样久经沙场的人都说这次的把握能有九成九,你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竟然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摆弄两下,就敢胡言妄语了?还以为我会信?谁借你的胆子啊?”
“还是说,你们顾家在朝廷的俸禄,就这么好赚?”
顾玦当即愠怒。
对方不仅对自己言语有失礼数,竟然还连带着蔑视顾家,顾玦亦在少年气盛的年纪,冷冷出口直言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李少将军又是第一次亲率出征,本就经验不足,有何资格笃定自己一定能赢?”
“何况令尊就算再厉害,也终究不是少将军自己的本事,这场仗对令尊而言,或许真有九成九的胜算,但换做是少将军你,根本就没有!还请李少将军正视己身,莫要太过大意轻敌了。”
“呵呵……你倒是牙尖嘴利。”李如期自小被人拥奉惯了,极少有人敢这么跟他针锋相对,说不恼怒是假的,挑着唇冷笑道,“你个连人都没杀过,战场都没见过的黄毛小子,又凭什么笃定我不能赢?就凭你面前的这块烂木头?嗤……”
“顾家的小孩儿,没人告诉过你我李如期是什么人吗?再厉害的朝臣见了我也得礼让三分,你今日敢得罪我,可想过后果么?”他狂妄道。
“我不曾想得罪少将军,是少将军偏要挑衅于我。”顾玦清瘦的腰身挺得笔直,一张青稚的脸硬邦邦板着,清清冷冷道,“我占卜之能虽尚不如我父亲精深,但也从未出过差错,李少将军若是不信,那大可去试一试好了!”
李如期当即眸色一恼。
堂堂凌江君府长子被一个无权无势的毛头小子挑衅了,那还得了?他站起身,倨傲的眸子居高临下俯视着顾玦,神色满带鄙薄,恶狠狠道:
“行啊,这可是你说的!你给我等着,若是你输了,别怪爷回来砸了你的国师府!”
……
温玹本以为李如期如此自傲轻敌,这一战断然输定了。
但万没想到的是,转眼一个月后他竟然大胜而归。
国君对他称赞有加,炀国百姓夹道欢迎,满朝文武恭奉更甚,皆说这是虎父无犬子,吹嘘捧奉说李将军的长子天资可塑,将来定是国之顶梁。
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竟比之前还要傲然自负了几分。
回到王城没过两天,李如期便再次登临了国师府,模样别提有多趾高气扬了。
彼时,顾玦正在阁内研究五行之术,李如期抱着手臂站在他面前,一派春风得意,看上去心情颇好,傲然的冲他扬了扬下巴,道:“瞧见没?我说什么来着,顾国师,知道自己错了吧?”
李大将军的长子李如期首战告捷,事情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顾玦自然也第一时间就得知了消息。
见他那一脸小人得志般的模样,顾国师当即气不打一处来,撂下书卷起身,怫怒道:
“不可能!你一定按我说的做了,否则这场仗你根本不可能会赢!”
李如期不悦的“啧”了声,上下扫量他道:“什么意思啊顾大国师?事实都摆在眼前了,敢赌不敢输?”
顾玦一直对自己的卜算很有信心,无法接受自己失手出了错,还偏偏一错就错在了李如期这里,怒道:“我的推算不可能有误,一定是你临场变了什么计策,我昨日用占星、八卦、六爻重新算了十几次,答案都是一样的!你绝对是在骗我!”
“哟。”李如期闻言一下笑出声。
“你倒是还挺当真嘛。”他目光戏谑的捏着下巴,视线上下扫量着他,“看不出来啊,小孩儿,你还懂这么多东西?”
“你少顾左右而言他!”顾玦不理他的调侃,忿然瞪着他道,“你不是说你没有改变计策,照着原意追敌直上了吗?那好,既然你不肯承认,我便去找知情的人问一问,看看这件事到底谁对谁错!”
说完真的当即就走。
李如期稍稍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紧追两步一把拉住他,“诶诶诶——”
顾玦甩开他的手,冷眼瞪他。
李如期简直给他气笑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较真啊?”
见他当真半点不肯让步,李如期无可奈何道:“行行行,我承认,当时我注意到事有端倪,不仅没追上去,还另改计策反将了敌方一军。我是按你说的做了,你之前说得的确都对,一点差都没有,这样总行了吧?”
果然!
顾玦早就猜到会是这样,气愤一时难以平息,仍是没给他好脸色看。
“哼。”他冷着脸绕开李如期,重新坐回桌案前,端起书卷,“既然话已经说开了,那李少将军便早些回吧,我还有事务在身,没时间多见闲人。”
“嘶……”李如期虽然对他的态度极为不满,但又觉得好笑,问道,“小孩儿,你们顾家的人脾气都这么大吗?”
顾玦听他左一口小孩右一口小孩,早就心生不悦,板着脸抬眼看他,语气生硬道:“李少将军,我只短了你三岁,烦请你称呼放尊重些。”
“短了三岁还不是小孩吗?”李如期对他的不悦满不在乎,径直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了,姿态懒散,十分无礼的屈起手指敲敲桌面,道,“喂,既然你算命这么准,那你不如帮我算算,我什么时候能再升官发财?”
“……”
顾玦没料到他撒谎被戳穿了,还敢这么无耻的留在这里不走跟他闲聊。他原本不想回答,但这里又只有他们两个,忍了忍,道:“……凌江君府已经这般显赫了,少将军还想怎样?”
“啧,谁会嫌官大钱多啊?”李如期这么说着,还伸手把顾玦手里的书抽走了,硬是要他帮自己算。
顾玦生气的宽袖一掠,一把将书夺回来,恼道:“我国师府只替君上做事!帮你战前卜卦,只是因为君上有所授命。李少将军,我是国师,不是街口算命的神棍!”
李如期道:“你怎么这么小气?国师府替君上做事,还不是为了挣俸禄混口饭吗?你若是不愿意,那不妨开个价,我下回给你钱就是了。”
“你……!”
顾玦手指攥紧书卷,忍无可忍。
片刻之后,李少将军就被国师府的家仆给恭恭敬敬的“请”了出去。
但李如期那时候年少轻狂,又心高气傲,自然不服气被一个毛头小子下了面子,于是过了几日,还真就带了银子来敲国师府的门。
想也不必想,自然是被拒之门外了。
但李如期也不善罢甘休,今日带了一百两,明日就带二百两,两百两还不够就换三百两,直到后来整箱整箱的往国师府抬,日复一日,里头的白银都换成了黄金。看架势知道的是来送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提亲。
而反观国师府呢,别说是接受了,到后来连大门都不给开一下。
于是李如期在吃了数次闭门羹后,终于不再来了。
但他不是放弃,而是换了个法子。
譬如每日在朝堂上公然挑刺,故意呛顾玦的话,借着国事为由,下了朝跟到国师府上扰人清静,搅得人家不得安宁,还在宴席上故意敬酒,让喜欢偏安一隅的顾玦成为众人焦点等等……
起初顾玦是根本不屑搭理他的,但总被这么个无赖粘着又没办法彻底忽视,时间久了竟也就慢慢习惯了。
渐渐熟络以后,两个人不再是一见面便针锋相对,自然而然形成了另外一幅光景。
顾玦在朝堂上被旁人抬杠时,李如期会有意无意的帮衬两句。
兵营里入了什么新式法器,李如期也会第一个带着顾玦去看。
逢年过节有什么灯会花宴的,他同样也会在带着一帮狐朋狗友的同时拉上一个顾玦。
一切的相遇、碰撞、交汇,在幻境中不过短短几幕更迭的光影,可就在那些不断变幻的景象里,温玹仍是敏锐的捕捉到,那个清雅少年眼眸里的光彩,如萤火般渐渐、渐渐地亮了起来。
开始映入了那个人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修出来了,还是放上午吧~感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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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故炀桀骜骨(三)
其实与顾玦接触久了,李如期就开始逐渐意识到,顾玦这个人本身可能比他们初见时还要有意思许多。
顾玦待人疏敬有教养,从不争世俗名利,不屑于与官场名流为伍,更不贪钱财厚禄。骨子里甚至还有那么点小高傲,但同时又有些不知缘由的自卑。
可能是出于自幼的生活管束影响,也可能是由于长大后的孤独寂寞所致,总之他对待任何事物,总是怀着谦虚恭谨的态度,明明那么冰雪聪慧的一个人,却总是觉得自己笨拙无能,一窍不通,恨得叫人有时都想动手打他。
喜欢吃甜到发腻的糕点,偏爱与气质不符的重油辛辣,很少喝酒,喝一点就会醉。
极其高兴或生气的时候也会露出小孩子的一面,但大多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一个人,不吵不闹,不融世俗……
唔,怎么说呢?
总之很特别,很讨人喜欢。
平日里,李如期能和顾玦接触的时间其实并不太多,他自从得了“少将军”这一职后,就变得忙碌了很多,开始逐渐接手着更多更隐秘的军中内务,只有在实在闲得发慌时才会去国师府打发时间。
说到李如期,倒也有一点不得不承认——李家的武将血脉当真不俗。
李如期的天资与修为虽然并不惊艳夺目,但他纵横沙场、运筹帷幄的能力却是旁人几辈子都羡慕不来的。
他的头脑很快,决策也果断得惊人,从不会在大事上意气用事。平日里那么轻浮不着调的一个人,面对生死战场却理智得不似个凡人,无论战场上出现任何突发状况,总是能在所有人兵荒马乱的时候指出一道最隐秘也最精绝的突破口,叫人不得不为他的能力惊叹折服。
所以李如期这个人虽然骨子里傲慢不逊,却也有他傲慢不逊的资格。
旁人或是因为出身高贵,或是因为位高权重,他却是因为如今朝中无人,他的父亲也已经年老渐衰,国君别无选择,炀国的统帅之位无能人替,非他不可。
除了他以外,没人能治服军心,没人能平息大战,更没人能担得起统率昭北军的重任。
可饶是如此,李如期的目中无人、刚愎自用,又的确是他身上难以忽视的缺点。
这点对于市井百姓而言或许没什么,可对于李如期这样的人来说,他已经站得太高了,一个马失前蹄便很容易落入泥潭,跌个粉身碎骨,再也爬不上来。
顾玦也曾为此三番五次的提点过他。可李如期实在太傲了,他的眼里容不下任何人,更不可能听进别人的劝。
于是顾玦也就不再说。
只安安静静的做一个旁听者,偶尔在国师府中关起大门来,听他嬉笑怒骂,嘲讽群臣,谬谈国政,高兴地时候讲一讲沙场趣事,不高兴地时候强拉着他,喝他喝不惯的军中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