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样吗?”李如期问。
“自然。”那人胸有成竹道,“李兄乃是我炀国之中流砥柱,自当要娶最好的人。”
李如期静默片刻,不禁将这句话细细一番碾磨。
漂亮,高贵,有才……
最好的人……
是啊。
他万般功高加身,无论声名,利禄,还是前途都无可限量,日后岂能不会光芒万丈,名垂青史?
所以相对的。
站在他身侧的,也必该是最好的。
不止是他这么想,想必朝堂上下,乃至于是整个炀国的子民,都会这么想。他是天之骄子,炀国重臣,沙场名将,又手握兵权……能配上他的,岂该不是最好的呢?
与那位贵胄子弟辞别后,李如期命便人去赶制了一样法器出来。
他自己去了趟玉器店,叫人将那块刚刚买下的璞玉打磨,制成了极为精巧的形状,亲自镶嵌在法器之上,做成了一枚戒指。
三日之后,他便拿着那枚戒指去了国师府。
顾玦见到那戒指,原本灰冷的眼眸显然略微发亮,不禁难以置信的看向李如期,“这是……”
李如期咳了下,没有抬眼看他,“你之前在信里提到的,南海什么什么玉,你还记得吧?”
“自是记得……”顾玦看着手中那块精雕细琢的玉石,眸中微动,指尖轻轻摩挲了两下,抿唇道,“你……怎么突然送我这个?”
李如期不尴不尬的说:“这个,自然是为了那晚的事。”
顾玦静默不答。
李如期顿了顿,低声道:“既然这件法器你收下了,那……”话在他嘴里兜了一圈,最后还是试探的问出口,“就算是原谅我了吧?”
顾玦手指微顿了下。
“……原谅?”
“是啊。”李如期干笑了下。
他见顾玦神色不妙,故作洒脱道:“反正你我都是男人嘛,酒后乱性,也挺正常的,你应该能理解吧?况且那我日是真的喝多了,醒来都不记得自己都干了什么,所以……”
他在顾玦略微发白的脸色下,问道:“顾玦,你就当没发生过吧,行不行?”
顾玦眼中微颤,抬起眸来,眼神像是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
李如期自知理亏,手在袖中攥了攥,却没有避开视线,只是眼眸深邃又略带低盼的看着他。
过了许久,顾玦终于开口了,他捏着那枚戒指,嗓音有些干涩,情绪难辨的道:“你考虑了这么多日……最后得出的结果,就是这样的?”
李如期没答话。
顾玦面色默然,除了那平静下掩藏得很深的落寞,没有做出任何抱怨,半晌,他沉声道:“好。我知道了。”
他转身背对着李如期,将那戒指放在了桌上,“你的歉礼我收下了,你走吧。”
“……”
但背后的人没有动。
李如期似乎还有话要说,他欲言又止,看着面前那道细瘦清傲的身影,眸中细微闪烁,最终鬼使神差的,还是语气轻松的开了口,道:“顾玦,还有件事,我来时便想告诉你的。”
“今日在来你府上前,我刚从宫里出来。我向君上求了个事,你猜是什么?”
“是喜事。”李如期自问自答道。
“我向君上……求娶了梦潇公主。”他抬起眸来,淡道,“他已经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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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不梦万相人(二)
李如期向君上求娶了炀国最尊贵的梦潇公主,这件事就如同一柄锋勾冷刃,在他和顾玦之间划开了一道再难愈合的鸿沟。
顾玦为人疏淡清冷,对此既不做理会,亦不做强求。温玹看得出他并非不在意,只是看明了李如期的心意后,便自觉地敬而远之,退避三舍。
而李如期亦是面对他的刻意疏离,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兴许是那一次的赔礼道歉,已经是他傲骨可折的极限。
如今的李如期已经不是那个被拒之门外还会百折不挠的顽劣少年了,他是炀国的大将军,是身份显赫的凌江君,所有人见了他都要卑躬屈膝,他又何尝会对哪个人低声下气,好言好语的哄劝?
顾玦已经是一个例外了。
所以有过那一次,便不会再有第二次。
……亦或者,其实连李如期自己也没想明白。
假若即使顾玦真的肯彻底原谅他,他自己便真的能状若无事,和以前一样面对顾玦吗?
许是不能了。
所以倒也正好,顾玦疏远他,他也不再理会顾玦,各自相安无事,不过是在心底多了一道结而已。
后来日复一日,朝臣们也都看出了这两人之间的龃龉,明面上虽然不提,背地里却都议论甚广。李如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论那些人怎么说也好,都不再作声,于是那些早已看不惯国师府多年的老世族们,终于有了得以贬踩泄愤的机会。
他们一边嘲笑国师府无权无势,不得国君青睐,一边又笑顾玦攀权附贵,却被弃若敝履。那些早就看不惯他清高拒人、不与为伍的蝇营狗苟,终于得以泄了一口恶气,有理由挺直了腰背,理直气壮的说出一句:瞧见了吗?道貌岸然之人在官场上,终究会落得这般下场。
所有人都在背地里讥讽嘲笑。
顾玦知道,李如期知道,国君亦知道。
炀国这一任国君本就对国师府不甚器重,甚至认为占卦谬论本就是诡辩言堂,干涉君权的一道阻碍。纵然顾玦从未违背过君意,亦不与权党沾染,可在国君眼中,国师府的存在本就是一颗眼中钉,无关顾玦本身清正与否,忠诚与否。
顾玦身为人臣,而不得君心。
国君不信他,朝臣排挤他,李如期亦漠视他。
但即便如此,国师府也还是原来的那个国师府,只是缺少了李如期那道屏障后,许多的非议与恶意便自觉浮出了水面,露出了它们本来应有的面貌而已。
众臣越是排斥,君上对国师府便越是冷落,但顾玦向来自清则正,面对如此境况依旧能视若无睹,泰然自若。
直到后来。
炀国某位朝臣向国君引荐了一名江湖先生,道号仙称皆起得儒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神棍,在国君耍得一手故弄玄虚、诳时惑众的把戏。
国君起初还不以为意,但架不住江湖中人巧舌如簧,善于狡辩,加上那人谨小慎微,从不曾在人面前露出半分破绽马脚,时间一长,便真的得了国君信赖。
一朝入宫面圣已是不易,如今又得了君上深信,那江湖先生又岂会放过这样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于是渐渐地,那人的地位便从不起眼的神棍变成了国君背后辅佐朝政的一员谋士,并且使得君上对神学谬论愈发深信不疑。
如此一来,君上自然渐渐不再满足于仅此一人,他广招天下贤能,将无数诸如此类的江湖先生收为己用,仅用了短短半年时间,便使得朝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顾玦身为当朝国师,又岂会对此坐视不管。
期间他曾进谏数次,却次次被君上驳回,他向那些术士当堂对质,质问他们何为五行之道周易之理,却被那些江湖无赖歪曲事实,反客为主。
他们在堂堂国师面前夸夸其谈,冷嘲暗讽,讥笑他无权无势,不得圣心。
他们在国君面前直言反问,问顾玦何以降不降之雨?何以得不得之财?何以逆不逆之乾坤?
所言之词,句句荒谬至极。
更有甚者口无遮拦,对顾玦直问道:国师既有天赐之能,又因何使自己沦落至此,成我炀国一大笑柄呢?
……
于是后来,顾玦真的彻底沦为了炀国的笑柄。
他受那些江湖神棍的陷害,被国君禁足在国师府,不许再入朝堂。曾经那些背地里讥讽嘲笑他的世族贵胄,终于正大光明的站在了他面前,谩骂他,讽刺他。
那个时候朝局已经被那群江湖先生祸害成了一锅烂粥,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在每一桩国政上都掺进了他们的影子。那些所谓忠心耿耿的世族贵胄,文臣武将们,又何尝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之处呢?
这样下去,再强盛的国祚也迟早会衰败。
但……即便要衰败,也至少该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以后的事。
比起让他们看到国师府得势,看到朝中站出一个清正不阿的忠臣,看到他们对面多一个难以打压的对手,他们宁可选择眼前的利益,任由那些神棍胡作非为,作威作福。
那个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眼中尚还强盛的炀国会被尧国趁虚而入。
朝堂之上,乃至于整个炀国,再也不是乌烟瘴气,而是彻底变作了腥风血雨。
尧国派去的奸细以叛逆为由诛杀重臣,以炼药为由祸乱良民百姓,短短几月之内,炀国便再度换做另一番光景,朝堂之下人心惶惶,朝堂之上提心吊胆。
顾玦在这期间又写了无数封谏言,无一不是被朱批驳回,到了后来,甚至干脆石沉大海,连朱批也见不着了。
于是他便彻底死了心,安安分分待在国师府里,日日星月作伴,推演着他的星盘。
而这个时候的李如期,依然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李如期。
无论朝局如何变化,无论炀国如何混乱,他所拥有的一切依然不曾变过,他仍旧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他本应得的万人拥簇和荣华富贵。
幻境中的时日过得飞快,炀国的变化在温玹和闵韶眼中就如白驹过隙般辗转而过。
与此同时,他们也忽地发现此时的幻境变得有些不同了。幻境中的景象不再只局限在李如期一人的视角,不知从哪刻开始,他们开始从这里看到了许多李如期不能看到的东西。
譬如他们在炀国国君的身侧看见了出谋划策的身影,在王城之外看见了暗夜里密不告人的刺杀,在密室刑台上看见了一具具新鲜的肉体被分割剖裂,尚还蹒跚的孩童被挖出心脏,冰冷的尸骸被抛之荒野,年轻的女子、年迈的老人,在荒郊野岭的尸坑里挖得满手恶臭腐血,抱着被野狗啃食的残躯放声痛哭……
他们看见了一段暗不见天日的实情,一段极其荒谬可悲的过往。
炀国的国君,当真在浑噩中,亲手葬送了自己的盛世。
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夏夜,顾玦夜观天象,一如既往的推动着占星盘上的滚珠。
终于在这一日,推出了一个死局。
炀国将亡。
那一日,顾玦坐在庭院里,看着漫天星河,如钩银月,静静地仰望了许久。
温玹无法形容出那是怎样一种神情。
平静的,漠然的,决绝的……
其实顾玦心中也许早就猜了这样的结局,只是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翌日一早,顾玦便去了凌江君府。
他在府中见到了李如期,对方还是如往常般一样,眉宇间棱厉浪荡不减,不见半抹忧愁之色,屋内的石刻泛着清凉淡蓝的水波,穿着件宽松的寝居袍,慵懒地倚在罗汉床上,由着身边的侍人为他斟酒侍茶。
到这日为止,顾玦已经被君上禁入朝堂将近一整年了。在这一年之中,他从未见过李如期,更不曾与他说过话。
李如期见他亲自跑来了,不禁勾唇笑了笑,第一句话便是:“顾大国师,真是稀客啊……听闻顾国师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日难得来我一趟凌江君府,想必——是有求于我了?”
他轻晃着手里的杯盏,垂眸看着盏中滟波浮动,眸色悠懒道:“是想叫我替你向君上求情,重登朝堂呢,还是想叫我帮你扳倒哪个怨敌寇仇?”
不等顾玦说话,他悠悠地抬起眸,道:
“都可以。”
“只要你求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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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不梦万相人(三)
顾玦手在袖中攥了攥,面色平静地没有作声,只是看向了他身旁的两个侍人。
李如期摆了摆手,将一旁的侍人屏退了,拭目以待的看着顾玦。
顾玦没有与他多说半句,开门见山道:“李如期,炀国要亡了。”
“……”
李如期眸色微变,他很清楚顾玦不可能跟他开玩笑,更知道炀国如今的现状。但他脸上并没有太大的波澜,很快敛起了眼底的情绪,淡淡抬眸看着顾玦,“所以呢?”
顾玦默了片刻,开口道:“听闻近几月内,朝中动荡不止,人心惶惶,已经有不少臣子连夜出城,逃出炀国……”
“所以,你也想逃?”李如期一下领会到他的意思,视线直直盯着他。
顾玦平静的对上他的目光,“是。”
李如期静默几息,忽地笑了出来,轻轻敲着桌面,戏谑的看着他,“真是没想到啊,原来向来两袖清风,忠心效国的国师大人,也有这样贪生怕死,背国弃义的一面?”
“我忠心效国,却并非愚忠。如今既已国之不国,我又何必留在此处,等着白白断送性命?”顾玦沉静道。
“说得好。”李如期将杯盏搁下,悠悠站起了身,宽松的衣袍露出半抹胸膛,高大挺拔的身姿站在顾玦面前,道,“所以,你想叫我帮你逃走?”
“不。”顾玦声音沉了沉,“我只是来告知你的。”
李如期眉峰一挑,“告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