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炀国已成是非之地,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也离开这里。”
李如期沉默了半晌。
忽地,他肩膀微颤,放声笑了出来,眸中精光轻微闪动,尤带笑意,多少讽刺的道:“你叫我离开?”
顾玦静默不言。
李如期继续道:“离开哪里?炀国吗?凌江君府吗?离开我冒死战下的功勋,离开我辛苦掌握在手的兵权,离开我梦寐以求的高权厚禄万人拥戴吗?”
“哈哈……凭什么?顾玦,你也太可笑了。”
顾玦静静看着他,问道:“李如期,这些东西就当真那么重要吗?”
李如期轻笑道:“怎么?顾国师难道还要对本君说教吗?”
顾玦没有说话,只是看向李如期的眼神沉默而复杂。
李如期没有理会他,轻轻一掸宽袖,转身又在铺满狐绒的软塌上坐下了,自顾自的斟了两杯酒,道:“再过半年,我与梦潇公主的婚期就该到了,原本我还想在那日好好请顾国师喝顿酒的,但现在看来,应该是没那个机会了。”
“既然顾国师执意要走,那么……”他将其中一杯酒递过去,“我便祝顾国师前程似锦,一路顺风吧。”
顾玦看着面前那杯酒,手指攥了攥,终于忍无可忍,高声道:“李如期!你醒醒吧,炀国已经撑不过一年了!”
“别说是什么金银财宝,功名利禄,就连你的性命将来都犹未可知!你舍不下身外之物,难道就舍得下自己的命吗?!更何况炀国若是没了,你还剩的下什么?!你为何就偏要这么执迷不悟!”
“……”
李如期唇边的笑意终于敛了,目光沉沉的看着他,片刻,他将酒盏收了回来,缓缓放回桌上,淡声道:“顾玦。你还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过,这世上最无常的东西是什么?”
“是命。”李如期道。
他静静看着顾玦,道:“我李如期的命,一直是我自己掌握的,也只有我自己能掌握。我费尽半生辛苦,得来的那些功名也好,利禄也罢,自然没有命重要。但你怎么就知道,往后的这一年,我没有命继续享用下去呢?”
顾玦眉间微皱。
李如期没有在意他的神情,只是淡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了,顾玦,我是个俗人。我爱权爱财,也贪生怕死。但有一点,你怕是忘了……”
“我李如期,哪有那么容易死?”
“……”
他摩挲着杯盏,面色悠淡道:“既然你说将来炀国注定要亡,我注定要失势失利,散尽所有,那么我何不珍稀当下,及时行乐,继续享受我本该享受的东西呢?”
“你要我跟你逃,可逃了我又能去哪里?我本是炀国人,又是贵胄出身,根系在炀,叛国之后又有哪国敢再收留我?重用我?给我权势?给我财富?让我失而复得如今的一切?”
他眸色深邃,最后笑道:“顾玦,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并不愚钝,我懂得审时度势,不会叫自己凭白死了。所以你要替我担心,大可不必。”
他说完又向后靠了回去,仰头缓缓将手中的酒饮尽了,而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撑着头,垂眸把玩着那只精巧杯盏,悠悠道:
“我会帮你逃走的。”
“什么时候准备妥当了,派个人给我递消息便是。”他眸也未抬,悠懒的摆了摆手,“回吧,顾国师。”
顾玦心中泄了气。
他知道这个人的脾气,话已至此,显然已经无力挽回了,他也不再多劝,只沉声道:“多谢李大将军的好意,但……不必了。”
李如期一抬眸,正要笑他,便听对方清冷开口道:“我明日一早,会亲自入宫向君上辞官的。”
“……”
李如期眸色一变。
如今谁都知道炀国是个什么局面,尧国虎视眈眈,朝堂内忧外患,顾玦虽空有国师一职,但到底也是百年世族出身。若私自逃走炀国或许还拿他没有办法,但堂堂正正辞官,那不就是把自己当做了靶子,活生生的呈给君上,呈给尧国么?!
李如期看着顾玦那张不卑不亢的脸,便知道眼前这个人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他真的做得出来。
李如期不禁磨牙,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疯了?!”
他道:“顾玦,你方才和我说的什么?你说我不要命?我看真正不要命的人是你吧?!你要当面向君上辞官,好,就算他答应了,你可想过你离开炀国以后的后果?朝中那些谏官会放过你?尧国那群败类会放过你?你知不知道他们——”
“我知道。”
顾玦淡淡道。
“我知道。”
“……”
“李如期。”他眸如止水,平静的说道,“其实我们是一类人。”
“只不过,你选择了权贵,我选择了信义。在这两样东西面前,我们的命都不足为道。”
“不是么?”
“……”
李如期半晌没再作声。
顾玦转过身去,宽袍微微曳地,身形清瘦如雪中竹,在临离开前只留下一句:
“明日,我会亲口向君上辞官的。”
“就当是……我对炀国的最后一点忠心吧。”
……
那日之后,顾玦真的进宫面见了君上,向他当面提出了辞官离城。
李如期不清楚顾玦那日究竟和君上说了什么,只是听传闻君上当时勃然大怒,僵持许久,最终还是放走了顾玦,只是将国师府的一切财物资产统统扣留了下来,甚至不许他带走一个仆从侍人。
于是顾玦就这么走了。
靠着一身清正傲骨,两袖清风,离开了炀国,踏上连他自己也未卜的前途。
自那以后,李如期便再也没听说过顾玦的消息。
转眼又过了几月,眼看着李如期和梦潇公主的婚期将至,国君却忽然在这日将他私下传入了宫中,秘密将一则“天诏”委托了给他。让他以捉拿反贼流寇为由,带领数万昭北军前往西南暗中执行任务。
听见“天诏”二字,温玹和闵韶便已经大致猜到了。
这则天诏,应当就是当日李如期亲口所述的那则罪魁祸首,后来发生的一切罪祸的开端。
果不其然。
李如期在受命前往西南后,在半途遭到了尧军的伏击。
他那时没有料到,炀国的势力已经疏漏衰败至此。
多于昭北军三倍的尧军就潜藏在西南边境,身前身后无数暗阵冷箭就掩藏在他们眼前。前路也好,退路也罢,统统都被截得一干二净,如同蛰伏在幽暗中的饿狼猛兽般,猛然扑杀而出将他们杀得措手不及,又令绝望地毫无还手之力。
那个时候战马嘶鸣,腥血弥天,漫漫尘沙裹挟着浓郁的血气,耳边近乎听不见刀枪铮鸣,只有强横野蛮的屠杀,和万念俱灰的哀嚎。
数以万计的将士就在荒无人迹的山野里被尧国活活坑杀了。
他们的身躯被堆成尸山血海,曝露在荒野之外。
一个个年轻力壮的热血男儿,成了无人埋藏的残躯冷骸,生时盛世不得见,死后双目不得瞑。
所有人都悲哀地以为,他们只是中了尧国的计。
包括李如期在内。
他明白此事和君上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却也仅仅只是想到君上是受了谋士蛊惑,为了天诏之谕一时鬼迷心窍派他前往西南,却被尧国暗中作梗。
他以为,国君即便再怎么昏聩无能蒙昧无知,也不会愚蠢到去坑害自己的将士,眼睁睁的将一批贤良忠骨送葬。
但他错了。
他们的国君,是真的亲手摧毁了他们。
因为就在那场血雨腥风席卷之际,幻境中的景象忽然变幻,像水波般荡开了褶皱,眼前的画面随之一转,将真相铺陈在眼前——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薄如雾霭的纱幔后,至高无上的君王就坐在那尊宝座上,隔着层层叠荡的纱帐,愁容哀叹。
他在沉吟,在忏悔,在惋惜……
在为他的忠军良将们哀悼。
他早就知道那些人会死。
那一声声叹息,一句句低语,兔死狐悲一般,如轰雷闪电似的贯入耳目,叫人心惊胆战,愤懑颤栗。
几欲作呕。
一阵微冷的风袭来,顺着殿门涌入冰冷的大殿,卷起了纱幔的一角。
温玹见到了那个站在宝座身侧的谋士。
那人穿着一身玄黑的衣裳,衣领高高整束,浑身整齐而严密,面容被银黑相间的面具遮盖着,默而不语的站在君王身侧,沉静得近乎诡异。
那双眼睛藏在面具之后,似是只安静的隐在黑暗之中,又似投来了阴森的寒光,只是转瞬之间,便被轻盈垂落的纱幔再度遮掩了。
就在座上的君王一声声叹着,慈悲的,哀愁的念着他忠义赴死的烈士时,殿门之外走进了一名宫人。
他手中端着一个很小的四方锦盒,在得到君王的允许后,近身上前,将宝盒毕恭毕敬的献了上去。
片刻之后,宝座旁传来了那个男子的声音:
“启禀君上。”
那声音透过面具,如被砂纸磨砺过般的沙哑,似是被刻意扭曲过一般,低沉森寒得不似人声。
“有李氏之女的灵府做为药引,长生之丹,果真成了。”
隔着纱幔,那模糊黑影动了动,向座上之人微微躬身,“臣恭贺君上,从今往后——永震四海,极寿无疆。”
作者有话要说:“灵府”即心脏。
感谢支持。
第51章 何以心安
温玹闻言忽地一震。
李氏之女?
什么李氏?哪个李氏?!
难道……
“怎么会这样……”
温玹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喃喃,他吓了一跳,赶忙回过头去,竟见到李如期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盯着那高台玉阶之上,神情苍白愕然,瞳孔震颤,眼眸中浸着不太正常的猩红血色。
温玹一时有些怔懵,视线上下扫过面前的李如期——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上一世的时候他也在这见到了这一幕?
不对,不可能啊……
直到方才为止,幻境中所发生的一切还都是依照现实而循的,没等温玹从这变化中反应过来,李如期已经面色发白紧盯着那边,身体不受控制的倒退了两步。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轰然一声巨响!
温玹被惊得下意识往闵韶身边缩了下,紧接着便见到眼前天地扭曲,疾旋倒错,眼前瞬息之间变成了阴沉沉一片。
滚滚雷鸣如巨石碾过,紫红的闪电从天边劈下,方才还沉寂的大殿,瞬间变成了一座暴雨滂沱的庭院。
温玹和闵韶站在庭院中央,却丝毫没有被倾盆骤雨淋湿。
眼睛一时还未适应过来眼前的黑暗,空气中却已然可以清晰地嗅到极其浓重的血腥气,即便是暴雨冲刷洗礼,味道依然鲜明得刺鼻,仿佛有什么残忍可怖的东西近在眼前。
一股砭骨的凉意瞬间爬上了温玹的脊背,就在这时,一道闪电降下,借着倏忽闪过的锐光,他蓦然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偌大的庭院之中,尸横遍地,血流漂杵,鲜血弥漫了整座院落,被雨水浸泡稀释过的血液散发着挥之不去的腥气,一直蔓延到他们的脚下。
温玹瞬间瞪大双眸。
这里……
这里是!!
远处传来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靴子跌跌撞撞踩着雨水的声音朝这边极快而来,紧接着,背后厚重的院门被猛然推开,一道狼狈湿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李如期。
温玹脑中短暂空白,蓦地转过头去,发现方才那一人仍杵在不远处,在黑暗中神色难辨的看着这一切。
……有两个李如期?!
他不觉倒退一步,正心头惊跳之际,闵韶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轻轻用力捏了捏,温热的温度传过来,让他得以冷静了一些。
紧接着,那个浑身狼狈的李如期便冲了进来,冒着瓢泼暴雨,身形近乎完全被四下的黑暗吞没了。
他佝偻着,颤栗着,在惊雷疾雨中垂头盯着地上的残尸。
半晌,蓦地颓然跪了下来。
“娘……娘——!!”
“佳期!!”
他抱住地上已泛冰冷的尸体,视线扫过,一声声悲痛地叫过那些熟悉的名字。
“老陈……李元……小冉……”
雷鸣暴雨相袭而至,狂风怒卷,院中的老树猎猎招摇,震耳的雷声盖过了怒嚎哀吼。
他怒火滔天,又哀痛欲绝,望着满院残躯狼藉,浓血淋漓,又只能可悲的泛起一丝不甘和无力来,抱着怀里渐僵的尸体,伏在地上咆哮,颤抖,哀哭……
杵在不远处的身影忽然动了动。
他的手同样在发颤,一步一步地靠近过去,电闪雷鸣掠过天际,映着他猩红近乎滴血的双眼,似是被眼前的景象触痛得深极了狠极了,被抽夺了灵魂般僵硬地走到那些尸体面前。
就在幻境中的自己怀里,李如期看到了那具瘦小的尸体。
她年轻水灵的脸蛋被鲜血糊满,又被雨水洗刷得泥泞不堪,近乎辨认不出原貌,而就在她的胸口左侧,有个狰狞如撕裂般的窟窿,深得几乎如被完全贯穿了一般!
李如期如被棒槌狠狠击中,彻底被那道伤口刺痛了眼。
“不可能的……”
他嗓音沙哑,双目失神的自言自语。
“不可能……明明……”
明明没有的。
明明是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