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檀倒是怔了一怔,恍惚想到,在关暮雪七岁之前,两人其实经常一同用餐,那时山庄的生意还处于起步期,即便挣了些银钱,也都忙着填窟窿了,还未攒下多少家底,日常用度当然跟现在比不了,遇到精贵些的饭食,关暮雪就无论如何不肯下筷子,都让予他饱口福了。
思及往事,白檀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还是这样心细,只是咱们现下多有进项,不必如此。”他唤了蕊儿一声,想要吩咐小厨房添些菜来。
关暮雪制止:“姑姑忘了,我不重口腹之欲。”
两人吃到七八分饱,撤去饭食,关暮雪亲手捧了一杯香茗,奉予白檀,状似不经意间问道:“赫连煜现在何处?”
“咳,你又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他是又抬了些东西来,只不过,我并未答应见他,更遑论其他了。”想到自己跟赫连煜之间的一笔糊涂账,以及江湖上风言风语的香艳传闻,白檀脸颊漫上一抹尴尬的红晕,“我不许圣天教的人进鹤闲山庄,他一来就大手笔地包下了什锦斋整座后院,眼下想来还在那里。”
屏风上的白纱原是关家名下的绸缎庄自产,颜色素净如雪,胜似乱玉碎琼,透过白纱望去,那屏风后的人影朦胧虚幻,月光一般渺茫,唯有一双明媚潋滟的眸子,像是集合了世间千种风情,万般娇态,隐隐动人心弦。
江湖上向来以强者为尊,纵然白檀多年来宵衣旰食,积下累世享用不尽的财富,众人会因此高看“雪夫人”一眼,却断断不会畏惧,反而更增加了觊觎之心。
关暮雪之所以没日没夜地苦练武功,也是明白山庄长久无人护持,必生祸端。
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无论是传说中倾国倾城,仙姿殊容的“雪夫人”,还是逐渐摆满关家仓库的金银珠宝,都足以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
这十五年间,赫连煜屡屡前来骚扰,白檀一味与他虚与委蛇,周折斡旋,不敢轻易把人得罪死了,也是怕激怒圣天教,鹤闲山庄无力抵挡。
却也因此,那些不明真相的武林人士,捕风捉影,听信赫连煜的胡言乱语,只当雪夫人真与他有暧昧,由此添油加醋,不知道编排了多少闲话,也让白檀蒙受许多不白之冤。
更可笑的是,当年一些书局无中生有,编写出版了几大车以雪夫人和赫连煜为原型的话本,竟然还造成了轰动,险些闹出另一则“洛阳纸贵”的奇闻。
消息传来,白檀被气了个倒仰,硬着头皮翻看了几本,全都是诸如《圣地教主与白雪夫人的二三事》《武林第一美人风流录》《我与白鹤夫人不得不说的故事》《那年那月那场雪》一类的,无一不是天雷巨作,其间内容更是一言难尽。
白檀忍着强烈不适,刚看了两眼,浑身就炸开了鸡皮疙瘩,发自内心地感叹道:“这玉墨小书生,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啊!”论胡编乱造的能力,简直无出其右,只看这些话本内容生动逼真,人物形象鲜明,对话色|气又不失含蓄,情节跌宕起伏,狗血四溢,满纸的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直看得人面红耳赤,血气翻涌,难改销量那么高。
白檀搓了搓下巴,眼里闪过一抹兴奋的光,小声嘀咕:“大兄弟,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当即就把山庄内养着的几个秀才、画师召集起来,下达了一条命令:写!给我往死里写,谁写得好,立马奖励一百两银子,出书后另有分红!
话本写好之后,主人公无一例外全叫玉墨小书生,画风更是一本塞一本的香艳。
然而,交稿子的时候,黑心又记仇的奸商白檀却不太满意,反而很有心得地点评道:“不行不行,还是太保守,尺度完全可以再大一些,反正这会儿还没绿网,没人限制我们必须写脖子以上,而且,玉墨小书生这名字,一听就给力给气的,怎么能让他左拥右抱收后宫呢,改!必须改!怎么改?就把这些原来的琴娘、云儿、碧痕还有那谁谁,反正就是所有红颜知己、露水姻缘,全都改成英气勃发、身高八尺的须眉男儿,什么,写什么?这还不简单,断袖分桃、兄弟结契,懂?”
一众刚刚改行当写手,廉耻心尚存的秀才,艰涩道:“……啊?”
白檀恨铁不成钢,没办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些人毕竟还是比较迂腐,一时突破不了羞耻感,他直接道:“来来来,笔给我,我来写。”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衣食父母雪夫人竟然还会写话本。
白檀拿出之前某一世掌握的写作技能,大手一挥,走笔如龙,唰唰唰写了几页,三千余字内容一气呵成。
众写手挤作一团,共同看了那直白露骨,香艳无比的一章,只觉得突然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个个如遭雷劈地望向白檀。
白檀起身,气势十足地训话,“做写手呢,脸要厚,心要黑,自己恶不恶心不重要,重要的是读者看得恶……呃,舒心。”
众人握着笔瑟瑟发抖,点头如捣蒜。
在白檀的启发下,写手们文思如泉涌,话本写得猎奇又有趣,虽是为世不容,却缠绵悱恻,哀婉动人,超越身份地位,世俗伦理,谱写出一出出旷世奇恋。
照常理推测,喜欢写小说的人,通常也喜欢看小说。
正如白檀所料,那位玉墨小书生再次去买新出的话本来看时,甫一掀开扉页就被惊得差点失手扔出去,哆哆嗦嗦地说道:“玉墨小书生……粉嫩诱人的菱唇……幼鹿般纯真无辜的双眸……动不动就嘤嘤嘤……救命,呕……”
有道是英雄惜英雄,白檀与玉墨小书生,虽然隔空掐了一架,但竟然彼此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尤其是玉墨小书生,看完话本后本来暴跳如雷,叫嚣着要以笔为刀,狠狠跟写书之人玩一局,但等到发现所有以“玉墨小书生”为主人公的话本,署名都带有鹤闲山庄四字时,就不得不偃旗息鼓。
后来,玉墨小书生生生忍了几个月,实在受不了了,才把铺盖卷巴卷巴,来投奔鹤闲山庄,再然后,白檀凭借自己超凡脱俗,神乎其技地“码字”能力,成功收服了一枚迷弟,更是与玉墨小书生强强联合,狠狠赚上了一笔。
前言休提,却说这日早上,关暮雪得知赫连煜正在什锦斋后院住着,想到当年生父关野便是殒于此子手中,白檀又为了庇护他,多年来忍辱负重,生受了许多委屈,自己早该与赫连煜决一死战,之前被岳立锋、文言明之事牵绊住,现下暂时得以脱身,不若教训对方一番,也免得赫连煜得意忘形。
关暮雪打定主意,从裁云阁走出来后,就提了宝剑,翻身跃马,扬尘而去。
什锦斋后院,几株繁茂葱茏的桃树下。
赫连煜一身张扬鲜艳的红衣长袍,饰以玄奥的黑色纹绣,比之少年意气,又多了些邪肆霸道,虽然已过而立之年,样貌却仍停留在巅峰时期,七分俊美,三分阴柔,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森寒之气。
几名黑衣随从护卫在侧,神态既恭谨,又畏惧,每当赫连煜目光扫过,便控制不住地微微战栗,噤若寒蝉。
赫连煜运功完毕,冷声问道:“她还是未收?”
护卫队长战战兢兢地说道:“雪夫人说山庄内一应俱全,还请教主自行留用。”
赫连煜表情慵懒,眼神却极为冰寒,似笑非笑地说道:“我竟不知她何时与我生分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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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人修罗场,正在开启中……
第156章 雪夫人(十六)
众人相继缄默, 不知如何劝解赫连煜时,一身白衣,背负长剑的关暮雪飘然而至。
青年昂藏八尺,气势迫人,剑意森寒, 周围不知不觉肃穆起来。
赫连煜原本懒洋洋地歪在摇椅上, 见状也不禁坐直身子, 颇感兴趣地问道:“关暮雪?你来这里做什么?”
关暮雪冷然道:“滚出什锦斋。”
近些时日,赫连煜在鹤闲山庄屡屡受挫, 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气, 当下不怒反笑,勾唇道:“我若不呢?”
关暮雪长剑出鞘,锋利剑尖直指红衣教主喉间, “死。”
“呵。”赫连煜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乐不可支道:“看来雪夫人将你保护的太好了, 竟然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也好,本座今日就尽一尽长辈的责任, 亲自教导你一番……”
话音未落,雷霆一击已然袭来,秋水剑划出刺眼弧度, 狭裹霜雪气息, 扑面而来。
赫连煜出手如电, 反掌在扶手上狠狠一拍, 鲜红衣袖迎风张扬,整个人恰似一抹绯色云霞,倏忽腾空而起,软鞭从腰间抽离,绽开一记响亮的破空声,像是陡然活过来的毒蛇,直直卷向青年脖颈。
关暮雪不闪不避,长剑轻灵飘逸,软缎般滑腻,于阳光下化作一泓清泉,趁着空隙击向软鞭,甫一相接,就爆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刺耳之声。
二物胶着,不知是软鞭缠住了长剑,还是长剑卷住了软鞭。
以此为凭借,赫连煜与关暮雪亦在不动声色地比拼内力。
直到此时,赫连煜才终于肯正眼看待关暮雪,心里不得不承认,过往竟是自己一叶障目,以为关暮雪还是那个不敌自己一掌之力的孩童,却不料,对方在自己未注意到的地方,悄然成长,早已非吴下阿蒙了。
不过,说到底,究竟是赫连煜占了便宜,他年长关暮雪十岁,习武也早,内力自然更加深厚。
关暮雪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眸底隐约多了些深思,并不愿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及时抽剑脱身,施展轻功,往左侧开三步,躲过赫连煜掌风,手腕翻转,挽了个剑式,刺向赫连煜胸膛。
兔起鹘落,两人电光火石之间已匆匆过手十几招,随行众人见赫连煜未能于短时间内取胜,有心上前护主,就听得一道幽眇清朗之声,由远及近,缓缓递了过来。
“赫连教主近些年连胜英雄榜多名豪杰,使得诸儿郎闻风丧胆,更是三度蝉联武林第一高手,我还道赫连教主有什么独门秘技,却原来全是靠以多欺少么?”
赫连煜脸上一喜,轻斥道:“都退下!”他纵身一跃,想要飞扑过去,岂料关暮雪横剑相拦,碎冰似的剑芒层层荡开,赫连煜一时不慎,衣袖被剑气涤荡,断开三指宽的镶边。
有人双眸一亮,小声嘀咕道:“断袖……”
“好小子!”赫连煜像是彻底被激怒,发狠使出十成九的功力,凌厉掌风排山倒海般奔去。
关暮雪持剑急急后退,直退至三丈外,方勉力化解,长剑深深扎进泥土里,借势稳住身形,却仍是有些摇摇欲坠,毫无血色的苍白双唇嗫嚅几下,嘶哑道:“姑姑……噗……”
一口鲜血抑制不住地吐了出来。
那厢,四个穿着同样玄色窄袖短打,膀大腰圆,体格高大的护卫,抬着一顶白绸薄纱轿辇,踏着满地落花,健步如飞,稳稳地行到近前。
白檀隐在帘幕之后,有些焦急地问道:“阿雪,你受伤了?”让一左一右侍立的蕊儿穗儿将人扶过来。
关暮雪捂着胸口,于软轿一步开外,垂首淡声道:“我无事。”
白檀低低一叹,轻不可闻地说道:“你太心急了。”
赫连煜冷眼看着两人交谈,诡异一笑:“少庄主孺慕之情,真真比三岁幼儿还要动人呢。”
“阿雪!”白檀及时制止关暮雪继续挑战赫连煜的动作,扬声道:“赫连教主又何必穷追不舍,阿雪目前固然胜不了你,难道赫连教主就赢得轻松吗?”
赫连煜深吸一口气,压下震荡不平的内力,好整以暇道:“你倒是事事护着他,怎么就独独忘记了缔结良缘,同入洞房的我?”
白檀:这话怎么酸溜溜的……
“你我之间都是误会,这一点我已经跟赫连教主说过很多遍了,教主日理万机,还请尽快回去。”白檀知晓关暮雪此行用意,这个护犊子的,自然下起了逐客令。
赫连煜气得脸色比锅底还黑三分,“你当真不愿意嫁我?”
白檀斩钉截铁道:“不愿。”
赫连煜恨声道:“好好好,好一个雪夫人,你莫要后悔。”
白檀见他立在轿辇前,语气咄咄逼人,神情抑郁怪异,吓得心头一突,暗自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完成“成为天下首富”的经商任务,找机会假死脱身,彻底摆脱“雪夫人”这个身份带来的阴影,无谓与他争执,以免横生枝节,因此客气安抚道:“教主天纵英才,风华正茂,武林中不知有多少红粉佳人爱慕,我年事已高,又是寡居之人,且圣天教与鹤闲山庄相隔甚远,山水迢遥,往来之间颇费时日,教主又何必蹉跎光阴?”
方才打斗时,束发玉冠倾斜,几缕发丝散落下来遮挡住眉眼,赫连煜浑不在意,阴森森地说道:“若论姿容,谁又能胜过第一美人雪夫人呢?”
果然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想当初,白檀从芳菲阁逃出来,为了避人耳目,方便与关野逃命,路上多做遮掩,后来在鹤闲山庄时,又承继关野遗命,答应尽量不以真面目示人。
若说刚开始白檀自然十分不便,难免心有抱怨,但待到十五年前的武林大会上,不慎引得群雄汹汹,白檀才猜到几分关野用意。
几轮寒暑易节,春秋替换后,白檀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一旦年满二十五岁,就再也不会生长,不老不死的变态设定,更是庆幸无比,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去掉面纱斗笠,只是有技巧性地控制着声音变化,一年年渐趋平和温润,像极了芳华已逝的中年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