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已经在豫州地界儿称王称霸了,若是儿子能再上几个台阶,那得是啥概念?
云成虎可不傻,他要是傻,也活不到被人尊称“将军”的一天,他把老和尚的话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嚼了几遍,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兴奋,当即拍板决定,不惜余力地培养儿子!
好在,云九霄倒也没有辜负父亲的一番苦心,自小惊才风逸,卓尔不群,聪慧机敏,七窍玲珑,难得的是没有遗传到云成虎身上的粗鄙之气,远远一望,风度翩翩,气宇轩昂,昂藏阔步,鹰视狼顾。
若不是云九霄修眉凤目,像极了云成虎那早死的亲娘,他都要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种了。
云九霄十四五岁时,已是崭露头角,不可小觑,如今十载光阴,倏忽而逝,气度更加迫人,不言不语地坐在那里,就让众人直打摆子。
因着朝廷对云家颇多忌惮,三不五时找机会挑衅试探,云成虎也做了充足准备,打算沿途筹集军姿,就派了云九霄先头探路,打点好一切,顺带招兵买马,囤积粮草。
云九霄接到父亲的命令,领了几个贴身的随从来了北平城,甫一露面,就被有心人认了出来,一路请到了酒席上。
这集仙楼是荣平城最大的酒楼,位置绝佳,视野良好,站在二楼眺望,城内风光一览无余。
今日做东的原都是荣平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平素呼奴唤婢,颐指气使,现下却不得不矮下身段,在云九霄面前折腰,恭敬地唤他道:“将军,云将军?”
云九霄将恋恋不舍的视线,从窗外陌生青年身上收回,压下满心满腹的惊艳感,目光重新放回面前这张风干橘子似的老脸上,两相对比,越发觉得方才那人容光艳绝,宛若谪仙。
橘子皮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全都是在诉苦,推脱生意不好做,每日里入不敷出。
云九霄耐着性子听了半晌,一双剑眉似蹙非蹙,心里暗自嗤笑,商人重利,眼前几位尤其老奸巨猾,想让他们掏钱,无异于虎口夺食。
思及此处,云九霄也懒怠再与几人虚与委蛇,抬手制止对方劝酒的动作,淡淡一笑道:“各位都是聪明人,眼下这形势一天三变,谨慎考虑是好事。只是朝廷动荡不安,乱臣贼子趁机作乱,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我们云家出手,实是不忍见山河沦丧,百姓受辱。诸位若肯伸以援手,非但云某铭感五内,得蒙恩泽的同胞亦会结草衔环,他日青史留名也未可知。”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者表情有所动摇,嘶声道:“这……”
并非他们铁石心肠,置百姓苦难于不顾,委实是这些年来诸侯混战,风起云涌,各方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似这般捐钱捐物也并非头一遭了,运气好的时候,倒是能落几声感谢,得到一段时间的庇护。若是一个不慎,押错了宝,说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身家性命也难以保全。
他们也是怕了,不敢随意站队,只奉行着自己的一套处事原则,见人三分笑,谁都不得罪,以图在夹缝里生存下去。
云九霄喝了一杯酒,将细细长长带着血腥气的软鞭,啪得一声拍在桌上,意味深长道:“荣平城风景迷人,云某还要多盘桓几日,诸位不急,且好好考虑。”
众人两股战战,心道你这番先礼后兵,唱念做打俱全,哪里像是不急的样子?
几个富商找了托辞,一一离开,他们前脚下楼,侍卫后脚就骂了起来:“这帮铁公鸡,难不成还指望兄弟们饿着肚子上战场,不想着出钱出力,大家伙儿一起把敌人打跑,一味缩头乌龟似的躲在这里做什么?”
惊鸿一瞥的青年已经不见了身影,云九霄心中涌上一抹惆怅和遗憾,他挑起银丝软鞭,在指间甩来甩去地把玩着,闻言问道:“今日这场宴会,荣平城里的头头脑脑,还有谁没来?”
安慰做过调查,将名单跟宴会上的人头快速核对一遍,报了几个名字。
左右这些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急什么。云九霄邪气一笑,长腿伸展,慢慢站起来道:“走吧,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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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执手风雨(三)
白檀在城里转来转去, 有意无意间就来到白鹤学院附近,日近正午,恰好是放学的时候,年轻学子抱着课本,三五成群地走出来, 步伐轻快, 眼里有光, 脸上三分稚气,混杂着七分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
这些人身上承载着朝廷的希望, 看到他们, 就如同看到整个民族的未来。
白檀喜欢学生们意气昂扬的模样,但是对比在外出求学的见闻,却也不得不承认, 因着连年征战,民不聊生, 许多人常年忍饥挨饿,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早就被苦难生活掏|空了身体。
按理来说,能够来到白鹤书院读书的孩子,无论出身贫贱, 都足以成为父母的骄傲。小有积蓄的话还好说, 若是家底稍薄一些的, 即便山长、塾师一再减免学费、杂费, 几年下来也够让人吃不消的,说不得就要倾一家之力,供养一个学生了。
这种情况下,谁不是咬紧牙关,硬扛过去,能求个不至冻饿而死就谢天谢地了,哪里有闲钱补充营养,讲究什么体面不体面。
可是,纵使如此,白檀也有理由相信,若是有朝一日,这个国家,这片土地,需要他们,这些面黄肌肉,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们,也绝不会选择沉默。
而这,正是他们可爱又可敬之处。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思及此处,白檀不禁有种预见未来的无奈和悲悯,心底酸涩,他用指腹按了按眼角,再抬头时身侧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袭朴素的灰色棉布长衫,戴着灰扑扑、洗得褪色的纶巾,胳膊下夹着一卷古书,细眉大眼,皮肤苍白,有着几分儒生气息,看起来有些文弱,温和又了然地对白檀道:“先生是在为他们将来的命运而难过吗?”
白檀转身看向他,明净的眼眸中藏着一抹忧虑,却坚定摇头道:“不,或许我是为他们即将做出的壮举,提前致以敬意。”
来人笑了笑,伸出右手,文绉绉地说道:“在下张启贤,忝居白鹤书院教书先生一职。”
白檀收拾好情绪,跟张启贤握了手,同样做了自我介绍。
古人说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两人虽是初相识,却都觉得彼此很合眼缘,闲谈几句就起了惺惺相惜之感,张启贤尤其高兴,直言道:“贤弟气度拔群,我方才从这里走过,一眼就看到了你,谈吐更是别有见地,原来是游学归来,此番必定是大有作为。”
不怪他如此盛赞白檀,而是如今这光景,有识之士,大多济济求于安身立命,谋求个一官半职,白檀一腔拳拳爱国之心,已经让人佩服,言谈举止间又极是风雅,可见是个眼界开阔,胸有丘壑的。
再加上,白鹤书院虽然不乏硕师名儒,但是对外界形势的分析,朝野局面的了解,却大多属于纸上谈兵,正缺白檀这般四处游历,亲见亲闻之人。
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日思夜想的知音,竟然在街头意外巧遇,简直跟白捡的一样,张启贤直叹乃是侥天之幸,忙细细地把白鹤书院的师资情况,课程设置,薪酬待遇等基本信息一一说明,极力劝说白檀上门应聘。
白檀本就有此打算,闻言谢过张启贤的好意,又询问了需要准备什么材料,招聘环节是何章程,明了之后,又再三邀请张启贤一起去用午饭。
两人一见如故,志趣相投,张启贤也想同白檀多多亲近,无奈中午已有安排,不好临时反悔,就婉拒了白檀。
左右等白檀应聘成功,两人就是同事,多得是时间相处,不必争这一朝一夕。
拜别张启贤后,白檀对到白鹤书院任教的计划又多了几分成算,心情也更为轻松愉悦,就随便找了家小店,吃完饭后,点了一壶好酒、两包蜜枣软糕带走,一路穿街过巷,打小径绕到一处僻静的两进的小院门前。
掀起门环敲了敲,啪啪啪的清脆声音传出去好远。
一个约莫七八岁年纪,扎着两根朝天辫,穿着宽松的白色圆领小衫,墨绿色灯笼裤的小童打开门,脆生生地问道:“你找谁呀?”
白檀笑着睨了他一眼,见小童脸色潮红,额头带汗,说话时气喘吁吁的,就道:“何班主又让你们练功呢?”
小童听他语气熟稔,下意识愁眉苦脸地答道:“是呀,天不亮就起来监督了。”
白檀笑眯眯地说道:“我认得你们何班主,等会替你们求求情,喏,这是蜜枣软糕,拿去甜甜嘴吧。”
这小院占地面积不大,光照却好,当中横七竖八地摆着几张条凳,一群大大小小,却都不到十岁的孩子正在练基本功,稍大一些顶多二十出头,都已经开始登台了,这会儿也一刻不敢懈怠,日常也要吊嗓子,练腿脚。
何班主原本正歪在摇椅上喝茶呢,见了白檀,一溜儿小跑过来,干瘪凹陷的老脸上绽出灿烂笑容,热情洋溢地说道:“呦,这不是三少爷,啊,不对,瞧我这张嘴,如今可是三老爷了。早就听说您要回来,正想着哪天去贵府拜访呐,不料今天见到真佛了!”
白檀小时候性子活泼顽皮,没少跟着大哥二哥一起出门凑热闹,知道像戏楼子这种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若是没有一张巧嘴,一双利眼,任是天大的本领也混不下去。
“四季春”戏班的班主何奇芳更是个中翘楚,生来巧舌如簧,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白檀低咳一声,假装没听到那声“三老爷”,“我这几年不在家,许多地方照顾不到,何班主还记得咱们之前的约定吗?”
何班主眼尖地瞥见白檀带来的好酒,笑得越发见牙不见眼,一叠声地说道:“记得!记得!三老爷您放心,有二老爷盯着我们呢,小的可不敢跟老爷们耍花招,天天老老实实的,只管唱戏卖艺,旁的绝不强迫他们。您看看,就连这些小子们都是四处捡来的,可不敢干那些强买强卖的勾当。”
白檀在现代世界时,曾经看过一部精妙绝伦的电影,情节缠绵凄婉,扣人心弦,可叹里面的主人公,一生命途多舛,身不由己,虽然天生男儿身,却被逼唱了旦角,但扮相可谓是风华绝代,倾国倾城,无奈天不假年,最终绝望自刎。
受其影响,白檀在来到这个世界后,就特地多留了几个心眼,关注着荣平城内大大小小的戏班子,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帮一把,不指望做什么救世主,只希望少一些类似的悲剧。
后来,几次三番下来,倒是跟四季春的班主熟识起来,有了几分交情。
何奇芳这人不能说是善良,用他的话说就是,自己还饿着肚子呢,哪来那么些菩萨心肠去施舍。但他做人做事有底线,奴颜婢膝,摧眉折腰对何奇芳来说是家常便饭,可逼良为娼,强人所难这样的事,倒是没做过。
比如何奇芳方才只说不强迫手底下的人,却没说完全杜绝那等寻香觅艳之事,说白了,他虽不会牵线搭桥,从中牟利,但是若有丫头小子心野了,想要攀高枝,何奇芳也不会拦着就是了。
不过,白檀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有些事双方一拍即合,你情我愿,他也不便做恶人。
为着这个,几年前白檀就跟何奇芳约定,若是白家要听戏,可以优先考虑四季春戏班,同时也可以在仕宦贵族、名媛命妇圈里帮忙宣传一二,作为回报,何奇芳要肃清戏班的风气,不准出现脏污事,若是同行中有谁过了界,尽管让人去白家递话。
白家两位兄长溺爱幼弟,得知此事后,并未出手阻拦,反而默许了他的行为,私下里也接济了不少走投无路的戏班子,条件一如白檀所订立的那些规矩。
这般地持续了几年,荣平城里人人都知道,梨园行当比以前干净不少,各戏班为了不被白家打击,赢得白檀的青眼和扶持,相互制约,相互监视,大家都说白家那位小少爷眼里不容沙子,见不得那等下流事,日常再去戏楼子,也都是正儿八经地听戏。
不仅如此,白檀没出远门时,还会抽一些闲暇,在戏班子里四处走动,集中教导他们一些常用字。
因着白檀来时,众人都可以休息半天,不用再辛苦练功,学得好了还能拿到奖励,所以人人都很是感念他。
白檀虽然多年未曾归家,但是习惯不改,照例找了块石子,在墙上刻画着,教大家认一些简单的字眼。
四季春戏班今晚在荟萃楼有一场演出,不到傍晚时分就得过去,白檀教够十个字,原本就要走的,谁知道何奇芳多年未见白檀,想要讨好,又思及一事,就说道:“何仙儿现在成了名角儿,另买了院子住着,三老爷来的事,他还不知道,往常一天念叨八百遍,巴巴地盼着,要是今儿错过了,回头肯定要发脾气了。”
何仙儿的本事,白檀是知道的,这人唱腔醇厚流丽,感情丰富含蓄,嗓音圆润甜脆,又不失纯净饱满,兼之身段玲珑,气度雍容,在这荣平城里很受追捧,白檀听了不禁有些意动,问道:“他今日唱什么?”
何奇芳道:“《霸王别姬》,他唱虞姬。”
竟是这个,可真是赶巧了。
白檀笑道:“都说何仙儿的虞姬一票难求,我也去饱饱耳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