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简单解释了张启贤的去处,又抽查了几个学生,结合张启贤交接给他的一些手稿,很快就对学子们的情况有所了解,顺着张启贤遗留下来的作业继续往下讲,倒也驾轻就熟,很快就能上手。只是这位新先生毕竟年纪老迈,授课时,不及张启贤那般聪慧机变,他老眼昏花,还有些耳背,说话时带着浓浓乡音,学子们不大习惯,听课时偷偷摸摸地做些小动作。
九皇子临窗端坐,仍然一副洗耳恭听,认真规矩的乖巧模样,仿佛对张启贤骤然离职的事,毫无兴趣,也根本不理会众人明里暗里的打量。
他知道大家在想些什么。
自从父皇病倒,时常意识昏沉,完全没有精力处理朝政,他那些兄弟算是彻底坐不住了,纷纷跳出来,争夺监国理事的权利,几位势力雄厚的兄长一时成为热门人选,就连懵懂无知的小皇子们,也各有各的阵营。
唯有他,从头到尾该侍疾侍疾,该读书读书,不争不抢,恬淡自安。
看到他如此识时务,安分守己,没有生出不该有的心思,那些表面上相亲相爱的兄弟们,倒也没有过多关注,相互斗得你死我活。
白鹤书院的学子们既同情九皇子出身卑微,没有一争之力,又想从他这里探听一些深宫内|幕,心善的,还隐晦地暗示他早作打算,千万不要等到新皇上位,成了被清算的一员,皇室之中,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对此,九皇子总是淡雅一笑,斯斯文文地说道:“多谢提醒,我有应对之策。”
旁人的鄙夷轻视都快从脸上溢出来了,心道:性命攸关的时候,还强撑什么颜面,就凭你,能有什么应对之策?
这个嘛……
九皇子抬头,不知不觉间,诗文课已经结束,玉冠白衣的白檀走了进来,映照得整间教室都亮堂了三分,真有蓬荜生辉之感。
九皇子笑了,若让先生知道,又该骂他乱用成语,不学无术了。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在世人眼里,他就是蠢笨庸碌,不堪重用的代名词。
“小先生,等等我!”
下课后,九皇子故意磨磨蹭蹭,等到所有人都走完,才跟上白檀,开门见山道:“宫里的事,先生也听说了吧?”
白檀环视周围,见无人在近旁,就望向九皇子,点头道:“略有耳闻。”
因着皇上缠绵病榻多时,宫内最近忌讳穿素色衣裳,九皇子一袭朱红圆领缎袍,腰间系了蹀躞带,不似其他天潢贵胄那般奢靡,只两端分别缀了香囊和玉佩,走动间泠然作响,往松柏丛前一站,真有翩翩君子,遗世独立的超然之感。
白檀敏锐地察觉到,这位九皇子今日好像格外好看,衣袖盈盈散逸着沉水香,煞是动人。
正在思索间,九皇子忽然伸出手来,白檀躲了一躲,诧异道:“殿下?”
九皇子剑眉星目,温润如玉,含笑道:“别动。”修长手指搭在白檀鬓发上,自己上前一步,轻柔地摘下落在上面的叶子,放在手心呈给白檀看了。
如此一来,两人距离越发近了,白檀呼吸间全都是对方身上的气息,竟然控制不住地耳根泛红,有些心猿意马,他仓皇低头,道:“多谢殿下。”
九皇子神态动作都很温柔,轻声说道:“先生不必同我如此客气,潜一直都很想亲近先生,可惜生性笨拙,不得其法。”
白檀目光一闪,抱紧怀中书卷,故作不懂道:“殿下言重了,草民家中有事,就先行一步了。”他冲九皇子作了个揖告罪,快步走开了,脚步有些凌乱,莫名多了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身后,九皇子恋恋不舍地凝望着白檀,如芒刺在背,让白檀一时心慌意乱,直到走出去一截路,转了个弯,他才停下,表情凝重地回头看去,心情微妙地想道:九皇子刚才,是故意勾起我的好感?
或者,说得再露骨一点,九皇子意图勾|引自己的教书先生呢。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堂堂一国皇子,怎么能干出这种自降身份的事呢,三流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拍,白檀陷入自我怀疑当中,但转念一想,方才九皇子自称为“潜”,如果所料不错,应该就是他的名字了。
皇室中人,姓名字号都有讲究,轻易不会提及,其他人又要避讳,不可随意宣之于口,而且,在他人面前自称名,本就有谦卑之意。
九皇子这一番操作下来,其中深意,简直细思恐极。
白檀摸了摸潮红的脸颊,暗暗嘀咕道,要不说这位九皇子是个狠人呢,为成大事不拘小节,必要的时候,正主亲自下场,连美色都敢牺牲。
宫中几位皇子斗法,宫外众人也没闲着,云九霄聚集十万兵力,打着“清除奸佞,还政于民”的旗号,在淮南揭竿而起,一篇晓谕天下,痛斥达官贵族锦衣玉食,搜刮民脂民膏,不顾百姓死活的檄文,在短短三日内传遍大江南北,其言辞犀利,直陈时弊,振聋发聩,赢得无数文人骚客拍案叫好。
人言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那云成虎就一个儿子,见他有此雄心壮志,还不拼了老命,送云九霄青云直上,凭借其多年行伍,苦心经营下的人脉,联络亲朋好友,一众旧部,就是为了给云九霄增添筹码。
云九霄熟读兵法,算无遗策,本是又武艺高强,旁人难以近身,对于他的本事,白檀还有几分信任,就怕云家军人手有限,最后难以称雄。
无论白檀担忧也好,安心也罢,日子总要一天天过。
七月流火,入秋之后,天气渐渐转凉,老皇帝受时气影响,病得越发重了,御医直接明言,说是药石无效,回天乏术,这也就算了,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诡异的是,一向呼声最高,最被文武朝臣看好的大皇子,忽然就离奇猝死,几名御医联手,查来查去,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恨得皇后直骂他们是酒囊饭袋。
大皇子的死,仿佛是一切噩梦的开端。
紧接着,皇后娘娘因为伤心过度,哀毁骨立,也倒下了,在大皇子发丧下葬后,跟着就去了。
再往后,二皇子、三皇子参加秋猎时,马匹受惊,不慎跌落悬崖,尸骨无存,连一丝生还的可能都没有;四皇子府邸走水,其他姬妾仆佣都没事,偏偏身份最为贵重的四皇子,因前一晚饮酒过度,烂醉如泥,完全起不来,最后葬身火场……
这么多事接二连三地发生,无形中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暗中推动所有事,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这一点,不单单是白檀想到了,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感觉,朝臣们也不是傻子,忍受不了被人如此愚弄,将这一桩桩,一件件,掰开了揉碎了,从头到尾狠狠彻查一番,谁知竟会牵扯到五皇子和六皇子……
两人都有嫌疑,谁也辩解不清楚,于是,又是一场恶斗,好一通撕咬。
本来,百姓对宫廷秘闻兴趣十足,想方设法地探听,但是自从老皇帝病倒,好戏一场接着一场,大家早已司空见惯,渐渐还有些麻木,完全提不起探究的欲|望。
“说起来我还真有点可怜老皇帝了,寻常百姓家,当老子的气息奄奄,眼看就要一命呜呼,儿孙们还要哭几嗓子,尽尽哀思呢,老李家倒好,几个儿子全奔着老皇帝屁股底下的椅子去了。”何仙儿喝了一口茶,感叹了一会儿,末了,想到老皇帝做的那些混账事,又道:“不过,也是他活该,好歹是一国之君,临了临了,连个念着他好处的人都没有,可见生平没干正经事。”
朝堂之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乱纷纷的,也不知何时是个头,荣平城内人人自危,生怕祸事从天而降,故而都低调谨慎起来,少在外边走动,街面上比以前萧条许多。
皇后、皇子接连薨逝,谁敢在这时节寻欢作乐?荟萃楼冷清下来,四季春戏班已经许久不再登台唱戏了,何仙儿整日窝在家里,偶尔跟白檀一起说些闲话,总归也没别处可去消遣。
白檀笑话何仙儿俨然一个古代版宅男,听他口无遮拦,也不懂避讳,想着左右关起门来,自个在家里说上一嘴,也不打紧,就笑吟吟地说道:“老李家的儿子,也不都是名声不堪、劣迹斑斑的。”
何仙儿顿了一顿,懒洋洋道:“嗳,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有位九皇子,据说很不错,天天在老皇帝病床前端茶倒水,事亲至孝,而且性情和善,宽容大度,宫里宫外都赞他贤良正直呢。”
白檀别有深意地笑了笑,贤良不贤良我不清楚,但“不直”是肯定的了。
第194章 执手风雨(十三)
老皇帝病得蹊跷, 病情反反复复很是古怪,多少次御医们都彻底放弃,打算以死谢罪了,偏偏奄奄一息的老皇帝又挣扎着活了过来,继续苟延残喘。
来来回回折腾几次, 人人都累得够呛, 心里或多或少, 都在盼着老皇帝赶快咽气,也算了了一件大事。
老皇帝的命能不能保得住, 还不好说, 但是不能再执掌权柄,料理政务,这是必然的了。国不可一日无君, 外族屡屡挑衅,各处起义军又闹得厉害, 听说南方战火频现, 山雨欲来风满楼,待在荣平城内似乎都能闻到硝烟的味道。多少大事等着圣人裁决呢, 单单靠一个吃喝都不能自理的“废人”,断然不行。
文武朝臣一合计,觉得也别“立储”了, 干脆将老皇帝奉作太上皇, 早些拥立明主才是正经。
话虽如此说, 然而, 在国君人选上,众人再次犯难,虽然老皇帝膝下子嗣众多,但是近几个月来,病的病,死的死。硕果仅存的几个,要么身上残害手足兄弟的嫌疑,还未完全洗刷干净,正一脑门官司呢;要么吃喝嫖赌样样俱沾,一身的酒色财气;要么尚在襁褓,牙牙学语,实在不堪重用……
挑挑拣拣下来,最后竟然只剩下九皇子一人,勉强能够入眼。
原想着九皇子李潜不过是矮子里面拔将军,赶鸭子上架罢了,谁知道一旦接受九皇子卑贱出身,再细细比较,这位温和敦厚,孝悌仁义,天资上可能平庸了一些,但难得的是人品贵重,而且民间对九皇子颇多赞誉,综合各方面条件来看,最终倒也差强人意。
再召集皇室宗亲们一问,九皇子的呼声还挺高,盖因九皇子会做人,性情温文尔雅,他又素来与世无争,跟叔伯堂兄弟们关系友善,不似其他皇子,利益牵扯至深,党派分明,敌对之间,斗得乌眼鸡一般。
于是,顺理成章地,九皇子成为继承皇位的最好选择,朝臣们忙着草拟旨意,恳请老皇帝交出玉玺,又要修缮宫殿,赶制冠冕礼服,以及让礼部择定吉日,筹备大典……
因着九皇子李潜曾经在白鹤书院就读过一段时间,他要是成了新皇,学子们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天子同窗”,身份自然不一般,白檀等人也有幸提前担了“帝师”的虚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白鹤书院如今是水涨船高,名声远扬,前来求学问道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一些公卿贵族,仕宦名门。
白鹤书院整天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好好一座古朴雅致、供人学习上进的清幽之地,乱糟糟如菜市场一样,引得学子们也浮躁起来,有些心思活络之人,不想着埋头苦读,反而汲汲营营,费心攀附起来,以求能结交一二上位之人。
如此,岂非本末倒置?
对此现象,白檀大不赞同,将学生们狠狠批评了一番,责令他们把每天诵读史书,写一篇评论的作业,翻上一倍。
在学生们呼天抢地,唉声叹气的告饶中,白檀施施然下了课。
白檀不耐烦人际应酬,尽职尽责地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早早地回了家,白荷泡了一壶野菊花蜂蜜茶,降火去噪,还能润嗓子,配以一碟桂花甜糕,实在是再适宜不过了。
下人呈上一封密信,白檀拆开一看,满纸银钩铁画,走笔如龙,真有酣畅淋漓的意味,一看便知是云九霄亲手所写。
信中内容,照例是一些报平安的话,絮絮说了战场上何时开拔,何时安营扎寨,又攻占了哪些城池,降服了几元大将等等琐碎之事。
这也就罢了,只里面有几句话,格外耐人寻味,“某某日,虞城太守诚邀至宅,中庭月色,明净如洗,星河在天,可堪一醉,爽籁纤歌,宴中各自欢饮,余独忆弟之不在也。”
白檀:嗯?
左右闲着也没什么事,白檀穷极无聊,不觉起了玩心,他提起毛笔沾了朱砂,将那个“弟”字圈起,又亲去院子里摘了些干净桂花,淘洗沥干,夹在信纸中,吩咐人送回去。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晚饭时分,白檀去了主院,一家人和和气气地用了膳,品茶时,白文礼忽然站起来,对众人道:“我想去从军。”
旁人尚未反应过来,皆不置可否,唯有白椴率先变了脸色,怒喝道:“你说得什么胡话!战场上刀剑无眼,凶险万分,岂是好玩的?再者说,后方粮草调度、衣食鞋履,还需要你统筹监管,哪里就能轻易放手了?”
白文礼神色平静,眼神却格外执拗,淡淡道:“爹,你就让我去吧,我跟着樊先生学过几年骑射,又从小练习拳脚功夫,就是到了云九霄那厮面前,也有一战之力,而且这几个月以来,银两物资我都已安排妥当,剩下的事,即便没有我,大伯和爹也能轻松处理。”
“那也不行!”白椴狠了狠心,故意无视白文礼眸中祈求,斩钉截铁地拒绝,过了一会儿,他想到了什么,难得放软语气,解释道:“你放心,爹知道你在想什么,断断不会让你一辈子屈居商贾末流。咱们倾全族之力,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咬牙跟着云九霄干,不就是为了给你博一个锦绣前程吗?只要成了事,云九霄但凡有点良心,就得封赏咱们家,到时候爹什么都不要,只求他给你一个入仕做官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