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林的另一头,柳子怡时刻注意着这边不起眼的二人的动静,捕捉到柳子恪朝自己比划的手势,弯起了嘴角。
一旁的柳夫人注意到了,心想,这孩子果真是被关在家里闷坏了,出来一趟,参加个她向来不喜欢的宫宴,竟然也能让怡儿喜笑颜开,却全然不知,自家女儿心中另有筹算。
看着柳子怡虽不过十三岁的年龄,却已经可以从青涩的五官中,窥见今后将长成何等模样,不说绝世倾城,想必一句风华满京城的夸赞是跑不了的,待她及笄,媒人的队伍约莫也能排出二里地去,也不知,他们柳家的门槛还能安好到几时。
宫宴散罢,在苍茫暮色中,众人各自致辞归去,踏着冬日夕阳的余晖,回答了自己的家中,开始了各家形式各异的欢庆。
定国候府内,人丁稀少,晚膳却花样不少,除了寻常人家团圆饭桌上的各色常见菜式外,还多了一盆长寿面,寿面上还摆放着各种雕花,均是以时令果蔬雕制而成,手工精细,且色彩搭配也极度养眼,其技艺之精湛,可见一斑。
为数不多的下人家仆欢坐一堂,你一言我一语地祝过酒贺过词,便撸起袖子开吃,三两下便将桌上的寿面与长相各异的薄皮大馅儿的饺子给消灭个干净。
只要心细如发的大管家注意到自家侯爷似乎兴致不高,问了一句:“公子,是有哪道菜,不合您的口味吗?”
夏许淮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只不过突然想起了一个没良心的小家伙罢了,说好要给我送个像样的生辰礼,结果现在都不见人影。”
许阳哑然,从没见过夏许淮居然也有如此在意俗礼的一面,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为好。
还没等他措好辞,夏许淮又浑然不在意地继续招呼大家享用晚餐了,于是他也只好闭口不言,心里暗暗想着,看来自己还是不够了解自家公子啊!
而被夏许淮念叨着没良心的小崽子,此时的确没想起来,一个多月以前随口丢出的一句承诺,早已不记得他的生辰是在猴年马月了,只在心里盘算着眼下的一点小九九,打定主意之后,才如释重负地睡过去了。
次日,大年初一,辞旧迎新的第一天,夏墨时终于召见了沈云祺,新年伊始,却不见一个笑脸,面对沈云祺带笑的神色,说的第一句话也不是那么悦耳,甚至还多了几分冷冰冰。
“再带一批人入江湖,人手、渠道、金钱,我皆会提供给你,旁的资源,你还需要什么,也同我说,只要我能办到,我都可提供,你建立的势力,不需要知道我的存在,我也不会过问,具体要如何做,你自己拿捏便可。每月初一十五,你将我要的信息收集上报于我,非特殊事情,其他时候,我不希望在宫中看到你。”
言下之意,无论是现在已在掌中尽握的势力与人脉,还是将来可以动用的势力,夏墨时皆存了个意图让他们全都撤出台面的打算,潜藏下来,各方面重新做出调整,该安插卧底的继续安插,但明面上,他是打算重拾草包皇子的废物人设了。
冷漠的嗓音说出来的话也是含着从来没有过的冷意,刺得沈云祺脸上的笑也维持不下去,眼角的笑意转瞬便被疑惑取代,沈云祺不明白,张扬了这些许年岁的殿下,缘何又突然对废物点心的生活,开始情有独钟了?
待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更是漫上一抹明显的痛色。
沈云祺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忐忑地等了一个月,怎么等来的,却是让自己从此淡出七殿下的视线,甚至淡出这位殿下的人生,这个决定,不是他想要的。
“殿下,为何,是云祺哪里做错了什么吗?”才招致他如斯厌恶。
夏墨时却并不打算理会他的发问,径直转身离开。
此时的沈云祺,谈不上什么错处,但于如今的夏墨时而言,迁怒,不问对错。
夏墨时喃喃低语:“八年,还剩八年啊,不让本殿下好过的人,本殿也断不会让他过得太好。”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尽是扭曲的笑意,与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快感。
第六十三章
当天,沈云祺兀自在雪地跪了一天一夜,无论他说什么,夏墨时都无动于衷,最后,还是在初二那天早晨,叫奉皇命上门复诊的陈太医撞见了,不知同他说了什么,好说歹说,才终于将人劝回了屋里。
接着,沈云祺暖了暖手脚,收拾了轻便的行装,包袱皮一裹,便辞别他们几个,没惊动别的任何人,离开了上京,不知往何处去了。
翌日一早,夏墨时向祁安皇帝请过安后,便出了宫门,直奔柳府而去,却不期然在街角遇到了一个熟人,一个数年未见的熟人,姚明何。
如今的姚明何,俨然已经出落成一个谦谦君子的模样,身板也跟抽了条似的,甩夏墨时一截儿,往街上他面前就这么一站,长身玉立的,便能吸引不少姑娘的目光,甚至于,令人对这位少年芳心暗许。
巧的是,这位高颜值的俊俏少年,正好与自己顺路,但对于他所为何来,姚明何却三缄其口,只字不提,只跟个锯嘴葫芦似的,默不作声地在夏墨时身后,保持着半步之遥的距离,一路同行至柳家。
二人在前厅见过京兆府尹柳大人,话还没说几句,连茶水都没来得及给他们上,就被柳子恪给截胡了,用的理由乃是一同探讨酿酒的技艺,还大言不惭地说,待第一坛酒大功告成,必定拿来孝敬他这位亲爹,倘若顺利,还可以供给他招朋待友。
自家长子虽然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这位七殿下有着很强烈的敌意,但自从他八岁那年,与七皇子一起落了回难,共患难过一番之后,态度已经渐有缓和,这一二年间更是处成了交情不错的朋友。
所以,对于夏墨时登门拜访这件事,柳大人早就习以为常,只不过,对他居然还擅长酿酒一事,感到颇为惊奇。
柳子恪说着,还十分自来熟地搭上了俩人的肩膀,俨然一副哥仨好的样子,被柳大人一个威严的眼神盯过去,一句放肆堪堪到了嘴边,眼看着就要发作,柳子恪这才讪讪地放下了搭在夏墨时肩膀上的右手,端正着姿态,极其有礼貌地,将姚明何与夏墨时二人一起请到了后院。
至于姚明何的身份,柳子恪也只是语焉不详地一语带过了,柳大人也并没有如何在意,便放任他同他们一起走了。
柳大人多年后回想,也不知是该懊悔自己此时的大意,导致引狼入室,拱走了自家小白菜,还是该感叹天公作美,替他柳家觅得一个人人称道的好女婿。
说回到此时,三人一离开柳大人的视线,柳子恪便拽着姚明何半新不旧的袖子,大步流星地先走一步了,徒留夏墨时一人在后头,满腹疑惑,请恕他不是很明白这到底是要闹哪一出。
就在他想跟过去瞧热闹的时候,柳子恪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面前,端出一副好学的架势,将他拉走了,至于原本说要向他讨教各种酒的酿造方法的柳子怡,夏墨时压根儿连个头发丝都没见到。
但好在柳大公子还又那么几分靠谱,倒像是真的要将这项本事学个透的样子,不仅祭出了纸笔,认认真真地做笔记,还在这大雪天里,挽起袖子亲自上阵,参与到了每一道工序当中去。
对于姚明何的到来,夏墨时心中其实有了个不大成熟的猜测,但事关一个姑娘家的隐私,柳子恪又是这么一个护妹狂魔,他总不好当着人家兄长的面当场打听,遂将那颗八卦之心压了下去,等着对方主动提及。
直至忙活到接近尾声,夏墨时都表现得相当镇定且淡定,没有表露出一星半点的好奇心,柳子恪却耐不住了,朝夏墨时叮嘱道:“殿下,我昨日托你帮的忙,还须得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彻底帮个忙,全了舍妹的满心念想。”
夏墨时一听他说殿下二字,便知道这八卦不是那么好听的,以手做出请的姿势,道:“愿闻其详。”
而后,柳子恪便将柳子怡如何遇见的姚明何,又如何看上了姚明何,甚至打算非君不嫁的事情娓娓道来,却苦于他们亲娘一心想要为她寻的结亲对象,乃是须得从有权有势的世家子弟中寻找,模样与脾性是否附和他妹妹的喜好却是其次。
所以,今次若是叫柳夫人知晓了柳子怡的这番小心思,那她同姚明何,却是再也没有可能了。
因此,在发现柳夫人居然对七皇子夏墨时印象不错时,柳子怡便想起来拿他当挡箭牌,这边又找着各种理由,增多同姚明何来往的次数,这一来二去的,多刷几波好感度,再让柳大人收姚明何做学生,既方便姚明何备考春闱,又方便柳姚二人成就一段良缘佳话。
夏墨时听得一头雾水:“你不是说你娘想要将你妹妹嫁给一个有权有势的世家子么,缘何却又会将我纳入考量的范围,除了家世上或许附和贵府招女婿的标准,旁的,半点也挨不着边儿啊。”
柳子恪坦言:“或许她觉得,你这个身份就够了吧,也或许,是你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太具有欺骗性,天生就比旁人更讨长辈,尤其是女性长辈的喜欢罢。”
夏墨时姑且将此话当做夸赞,大大方方地认下了,但思及姚明何,还是多问了一句:“那你们可知姚明何的心意?若是他二人两情相悦,我自然乐得做这件好事,但倘若他心中另有所属,岂不是……”
“他敢!”柳子恪激动地说,“我妹妹如此优秀的人,他要是都看不上,难道还想娶个天仙回家不成”
一看自己差点将这为护妹狂魔给惹毛了,夏墨时赶忙顺毛:“诚然,柳姑娘无论是容貌、性情、家世或是品格,在你我看来,都是一等一的好,但未必人人都能消受得起。”
其实,柳子恪也深知,七皇子这话说得,算是比较委婉了,他那妹妹,相貌虽是一等一的好,礼仪之类的也没得挑,坐下来还挺能唬人,可却惯爱舞个刀弄个棒啥的,一般男子可能真的不一定能驾驭得住。
是以但凡有外人在的场面,柳夫人必得对她耳提面命,让她表现出一副淑女得不能再淑女,文静得不能更文静的大家闺秀的模样,生怕吓退了那些未来有结亲概率的家族。
柳子恪难得沉吟半晌,最后丢下一句:“成不成的,也总得试了再说。”
不得不说,在这件事情上头,夏墨时还是挺佩服他的,别人家的兄长都恨不得将自家姐姐妹妹保护得严严实实,不叫外男靠近半分,他可倒好,居然为尚未及笄的亲妹子思量起了将来的姻缘,还一心撮合她和她意中之人,这护花使者做的,忒不走寻常路,忒别出心裁了。
相比之下,显然是柳公子的狗腿更容易被亲爹打断,搞不好还是亲爹亲娘齐上阵,来个力度十足,后劲也十足的男女混合双打。夏墨时也乐得瞧这个热闹。
再回想前世,关于姚明何的私事,夏墨时知道的不多,夏许淮对他曾有救命之恩算一件,他一直孑然一身并未娶妻生子,算是另一件。
但今次倘若他能够与柳家嫡女结此善缘,于自己而而言,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况且,他对柳姑娘这爱憎分明、敢想敢做的爽快性子也的确是高看一眼,所以,哪怕没有这一层关系在,夏墨时也会选择帮上一帮。
这边,柳子恪又拽着夏墨时盘算着什么小九九,暂且按下不表,只知道,至此之后,夏墨时又渐次恢复了出宫的频率,而姚明何,也顺利成为了柳大人的得意门生,很是被柳大人看好。
一个半月后,被柳子恪卸磨杀驴的夏墨时离开柳府,当晚,宫中便传出七皇子再度落水的消息,且落的还是那个幅员广阔的溪亭湖,被人捞起的时候,已经昏迷不醒,不知道灌了多少湖水下肚。
其时,虽则有开春冰雪消融的迹象,但上京毕竟靠近北地,气温尚未完全回暖,加之又泡了这许久,向来对儿子们不甚在意的皇帝也跟中了邪似的,急急召来了太医院的首席——陈太医。
接着又是一阵修养,病好之后又闭门不出,之后,七皇子这个人,仿佛又飘然淡出到朝野上下的视线之外,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美名,也像是一簇小火苗,被人当头浇了一大盆冷水,扑哧一闪就灭了个干净,消失得彻底。
与此同时,殿试也在不经意间悄然来临,姚明何果然不负众望,在大殿之上对答如流,见解独到又表述清晰,句句说到皇帝心坎里去了,却又不至于戳皇帝的肺管子,便自然而然地在前三甲中占了一席之地。
又因其样貌在三人中位列其首,遂被皇帝钦点成了祁安二十八年的探花郎,一时盛名远扬。
其后不久,夏许淮出孝,开始上朝,没在朝堂上见到七皇子的身影,却叫他见到了传闻中温文尔雅的新科进士探花郎,二人一见如故,兜兜转转之间,还是靠近了命运的轨迹。
第六十四章
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夏许淮曾几次见过夏墨时,但都不过只是打了个照面而已,说不上为什么,但夏许淮就是感觉,这位七皇子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会闲得发毛,三天两头来找自己的茬,也不跟他多说一两句话。
甚至,有好几次,夏许淮大老远就瞧见了夏墨时,他似有所感地抬头看了一眼夏许淮,而后却若无其事地躲开了,倘或遇上实在是避无可避的情况,也不过是在擦肩而过时一个点头致意而已,顶多再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声定国候或是定国少将军,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印象里总是洋溢着温情笑意的一双桃花眼,如今尽是冷然,微微掀起眼皮扫一眼,眼神里不见丝毫有所起伏的波澜,清冷的嗓音中带着清晰可辩的疏离与淡漠,夏许淮恍然,原来,这个少年的声音居然也能清冷至此。
这日,下朝之后,群臣三三两两地出了议事大殿,离得稍远了些,夏许淮便听见身后有人低语:“自从出了四月里的那桩事,七皇子整个人都似乎不太对劲儿了,就连皇上,问起那位的次数都变少了,流风殿里,是越发的冷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