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应早在数年前突破开光境之时便远离了他的,属于凡夫俗子的窒息感疯狂涌来。姬纳挣扎不得,几息之间唇瓣就泛起了死灰色,“你……啊、你……”
蔺负青淡淡道:“你的神魂已在我识海之中,乖乖听话,还能少受些折磨。我也不是很想伤你的……”
“……”直接施加于神魂的威压压制何其恐怖,很快姬纳便痛苦至眼瞳涣散,手足也开始痉挛抽搐,紫袍曳在地上,挣扎间褶皱的一塌糊涂。
直到蔺负青轻叹一声,撤了威压,姬纳才陡然得以喘息,无法控制地爆发出一阵剧烈呛咳!
蔺负青道:“罢了,不说也无妨,容我来猜一猜。”
姬纳满含着恨意抬头望他:“……”
蔺负青无动于衷,漂亮的手指轻轻拂过唇瓣。
他慢悠悠地靠在御座之上,抬头时目光放空,神情中有了一闪而过的怅然,幽幽道:“你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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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此地,山海星辰台之上。
“负青。”紫微圣子收了星盘,转过身来,“这三年后的一卦,你可看好了么?”
蔺负青神思恍惚,冷汗湿透雪衣黑发。
他紧紧攥着苍白手指,想阻止自己发抖,可是无用。
星盘启示天命,在那样无可反抗的力量下,他从骨到皮都是冰寒,一阵阵地剧烈战栗。
少年仙君沙哑道:“我看到了。”
“这是即将降临三界的大祸,”姬纳面沉如水,“亡师正是为了预测此事,于上一个春季耗尽心血,自山海星辰台上跌落而殒。”
“姬纳曾说的有所托付,同样也正是此事。”
姬纳正色道:“贵宗弟子方知渊,乃是祸星投世,将牵引大煞之灾入三界。”
他清朗的嗓音,渐渐沉没在夜色中。
“……”
蔺负青遍体生寒。
此时他毕竟也才十九岁,乍一被这样大的命数击在头顶,一时间浑浑噩噩,恍惚间有如三魂七魄都散了。
蔺负青茫然地抬头,幽邃的瞳仁映出了高空。大片的深色将夜幕染黑,高空上的星辰依旧在无情地烁闪。
此时此刻,三界大道轮转,仿佛与以往每一个逝去的平凡夜晚一般无二。
就在同一片星空下,六华洲的青年才俊们正为金桂试的结果或喜或悲,对酒当歌。
有些已经迫不及待地乘上了自家的粟舟,准备将喜讯带回宗门。
临海的波涛仍然翻滚拍岸,太清岛上的外门弟子们睡了,娘亲搂着孩子,阿爷搂着孙儿,安宁地睡了。
虚云四峰之上,几位真传瞧着星月吃点心,翘首笑着猜测两位师兄何时归来。
西北妖域,夜出的妖族潜行在密林或山峦间,竖瞳在明月下湛湛生辉,尖牙间弥漫着血腥气息。
凡俗界的猎人燃起篝火,渔人挑灯回船,劳作一天的农人打着呼噜,鼾声震天。小城里有人打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冥界仍是那般寂寞安宁。
六道之下,忘川流过。
生生死死,魂来魂往。
这本就该是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夜晚。
山海星辰台上,两道身影对坐。
蔺负青将撩起的目光凝回至姬纳身上,轻声道:“……既然圣子给我看这个,定是还有转机的……对吗?”
“没错。”姬纳一口应下,眼瞳明亮,“负青,你乃星盘命定之人,请助姬纳,为三界众生破此死局。”
白衣少年仙君怔了良久。忽然,他往前一跪,头就叩下去,哽咽道:“圣子高义……!蔺负青替师弟谢此重恩。”
“不可!”姬纳连忙搀他,急急道,“要谢也是姬纳谢君才是……负青,你且听我说。”
“星盘已经启示,倘若灾祸是‘果’,阴命祸星便是这灾祸的‘因’。破此厄命之关键,就在于祸星方知渊身上。”
紫微圣子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在夜幕之中,在头顶与四周的星光映衬之下,那种圣洁而孤高的气息回归到了姬纳的脸上。
执掌三界命数的紫微圣子,语调平淡地下达宣判:“要除掉方知渊。”
蔺负青手指哆嗦一下。
他不敢置信,缓慢抬眼道:“……什么?”
升起的一丝希望被掐灭在黑暗里。蔺负青几欲窒息地看着姬纳,紫微圣子开口道:“唯有祸星湮灭,三界才有生机。”
“……好啊,紫微。”
蔺负青又抬起头,那颗放着红光的凶煞之星正高悬于九天银河之上。
一股烈焰从少年仙君的心口烧起来,寸寸烧穿了肺腑肝肠。他梗着牙关,眼眸深处厉光如刃,“那你上天去,杀祸星去。”
姬纳蹙眉摇头:“负青……你该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方知渊必须死。”
“且不能只是简单地杀死肉身,”姬纳继续他的陈述,似有些许悲悯,更多的却是平静,“祸星神魂坚韧,极难灭除,用普通的法子是不成的。”
蔺负青耳中嗡鸣,他把姬纳的话语来回咀嚼了四五遍才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倏然间,仿佛当胸一把刀捅进来,翻绞着,剖胸裂心,搅得血肉筋骨都模糊一片。
少年仙君清隽的面容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天旋地转中,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破土而出——
怪不得。
怪不得当年年仅七岁的方知渊,饶是在方家遭受了那般绝望无光的惨痛折磨,也一直没能如方听海所希望的那样……变成一个疯子。
真的是他有那么坚强?
一个七岁的孩子?
在黑暗与剧痛中生不如死,整整三年?
——祸星神魂坚韧,极难灭除。
“神魂……坚韧,”蔺负青竟低低笑出声来,他眼前一下子就被漫上来的水雾模糊了,小声自语,“……极难灭除……”
原来,只不过是方知渊他生为祸星,神魂难毁难灭。
当年那个刑架上的孩子,他被残忍的天道与狠毒的人心鞭来挞去,鲜血淋漓。
他想疯,却疯不了;想死,也死不掉。
无法解脱,没有终结。
眼前的水雾氤氲着,仿佛又回到了几日前,朱麒方家那间承载着黑暗秘密的废弃小屋。
“方听海觉得,这下总该把我逼疯了。结果再等了一年,又再等了一年,我还是没疯。”
黑衫少年随意地踢着刑架,轻描淡写的神情中多少有几分傲然。
“到了第三年的时候,我非但没疯,还筑基了。”
“……”
蔺负青颤抖着闭上眼,他没落泪,但浓长的眼睫却湿了。
姬纳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然无论多强韧的神魂,总有极限。紫微阁有一座九转灭魂大阵,专为除去恶魂所设。”
“只需将神魂摄入阵中,大阵便将撕裂神魂,缓缓将其由一裂九,九片碎魂再各自裂九,无限重复……不出一年,祸星阴魂便会被撕裂成亿份,再将碎魂投入焚魂神火之中炼化。如此,祸星当死。”
“……姬纳,”蔺负青轻嗤一声,心冷透了,摇摇头,“你是要把我师弟的神魂生生凌迟、活活烧烂……叫其永世不得超生?”
他似乎又看见取回丹芯那一晚的方知渊。
那一晚,知渊多开心啊。
“如今我丹芯已能补全,师哥。”
方知渊那么开心地冲他笑了,眼中仿佛有桀骜的星火,亮极了。蔺负青从没见过他的小祸星如此开心过。
“往后你要是再懒散下去,可说不准哪天就要被我……”
仿佛是卸下翅上枷锁的雏鹰。
仿佛是涅槃涤尽旧伤的幼凤。
他熬过那么多苦难。
他本该光芒万丈地飞起来了。
“……不。”
死寂弥漫的山海星辰台上,忽然响起了姬纳略带迟疑的声音,“此法终究是……有些过于残忍了。”
“……”
蔺负青抬起眼,心说原来你也知道啊。
姬纳犹豫道:“若我将紫曜之示原原本本地说出去,吾紫微阁长老定然会选择采取如此办法。然……祸星虽恶,到底没有真正有心为祸世间,姬纳实为不忍。”
“所以?”
“所以,”姬纳绷紧了唇,垂下目光,许久才道,“我想瞒着几位长老,瞒着三界仙门……用另一个法子。”
“我想找一个人,暗地里杀死祸星。”
“然后……在祸星的神魂上打下九转灭魂大阵的烙印,送他入冥界。三年之内,他的神魂将被不断撕裂,无法聚拢,就可阻止祸星再次转世投胎……”
蔺负青动了动唇,“……”
双眼渐渐失神,他已经疼都没力气疼了。
好,好……
从凌迟一年变成三年,当真是好慈悲!!
“将祸星困在冥界三年,想必可以避过这场三界灾祸。三年后,九转灭魂大阵自行消散,若祸星神魂足够坚韧,还可重新转世投胎……”
凌迟完了,还指望那已经被戕害得残破不堪的碎尸,再颤巍巍站起来,满身是血的把自己拼凑好了,转世投胎……
若投胎成了,那就是圣子良善心肠,救了可怜的祸星一条贱命。
若不成呢?若那魂魄真的已经被毁尽了,已经心如死灰了,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气力把自己拼凑起来了呢?
那就是圣子人事已尽,或者说仁至义尽,都怪祸星自己不争气……
“到时候姬纳重新开盘问星,若祸星已对三界无害,便容他再世为人;若仍然牵连灾祸,再除不迟。”
“——姬纳。”
蔺负青冷声打断他,眼眶却红了。
他已经手足冰冷无力,半跪半伏在地上,浑身颤抖个不停,“你不是人。”
姬纳目光躲闪一下,却仍然坚持道:“按星盘启示,就算我们不杀祸星,他也会在三年后浩劫降临时被阴气吞噬……负青,你莫意气用事!”
他上前一步,诚恳道:“你是世上唯一可以杀祸星的人,我已经在星盘上看过了。”
“请蔺小仙君,为三界除祸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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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海幻境内,魔君俯视着倒在长阶下狼狈不堪的紫微圣子,眼神寒凉,悠长地叹息。
“你要孤家,为三界除祸星呐。”
作者有话要说: 蔺魔君的自称“孤家”,但由于本人嫌弃它过于中二丢脸,只有在想装逼的时候才会用一用。
第42章 白骨胜雪生红莲
雪骨城深处的大殿依旧森然清幽, 黑袍帝君倚在龙座之上,眼睑垂落。
他的眼眸深邃而冷彻, 仿佛要在滚滚而去的凡尘长河中窥破芸芸众生, 看透百余年的黎明与长夜。
“圣子想要祸星陨落……遗憾。”蔺负青冷哂道, “祸星是我的人,你动不得。”
长阶下, 姬纳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他用一种看疯子的目光看着魔君,声音夹怒夹悲地发抖:“蔺负青……你已看过紫曜星盘之像, 祸星乃是灾祸根源!你是要为了护一个方知渊,令仙界生灵涂炭么!?”
“圣子这话说的,”蔺负青失笑,“我能有多大能耐, 叫仙界生灵涂炭?你要救仙界, 自己想法子去救,别碰我的小祸星。”
他说的轻描淡写,却使得姬纳忽然意识到什么:“你是为了祸星——为了不让紫微阁除去祸星, 才将我……?”
紫微圣子无法理解这种疯狂。
他自幼在紫微阁内长大,少接触外人,也没有感受过什么深厚情谊。唯一的眷恋便是他的师尊、上任紫微阁圣主阮明通。
可就算如此, 姬纳也绝不能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了师父去作恶, 去牺牲三界的福祉!
“竟为一己私欲放任人间血流漂橹……”姬纳咬牙怒视着宝座上的魔君,心中已将其等同于上古传说中的暴君,“你是大恶之徒!”
“那可不止。”不料蔺负青玉指一点, 歪头含笑,笑意中却像是藏了把寒透的利剑,“紫微,我要的可不仅是祸星,还有你。”
话音未落,魔君眼神一凛,五指骤然紧屈!姬纳的四肢不受控制,整个人被一股巨力猛地提高在半空之中。
“你……”
姬纳的嘴唇青白一片,豆大的冷汗沿着他同样青白的姣好面容流下来。
几十道规则力量将他束缚住,他就如一只落入蛛网的猎物,一动也动弹不得。
蔺负青自玄银龙座上起身,负手走到紫微圣子面前。他缓缓自宽袖之中伸出手,贴在姬纳的心口,怜悯道:“会有些疼,忍着。”
话音未落,蔺负青干脆利索地屈指一拽,自姬纳的心口将其神魂生生扯开!
“啊、啊——!!!”
剧痛令姬纳猛地昂起头,无法抑制的惨叫已经冲破喉咙。圣子大张着双眼,瞳孔剧烈缩放……
裂魂之痛何其残忍,仿佛是有一把钝斧子在吱呀吱呀地割。割开皮肉,锯断肋骨,每一寸神经都像是被生生扯烂,顷刻间血流如注。
“这么疼啊。”
蔺负青怅然轻叹,手上的动作却不停,坚定地继续将姬纳的神魂撕裂下去,“只不过是把神魂一分为二,就这么疼啊……”
魔君暗自叹息:那如果真的用九转灭魂大阵来处置方知渊呢?又会是怎样的酷刑?
“啊……”姬纳眼瞳涣散,手足痉挛哆嗦不止,本能地挣扎着却不得解脱。
他无数次痛昏过去又痛醒过来,就在这样生不如死的巨大痛苦之中,姬纳惊恐地……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被分成两个一模一样的个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