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清楚澹台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又是从哪里开始听的,这时候若是没回答对,恐怕要翻车了。
宋普怀着几分希翼,就盼着澹台熠只听到了最后一句,那样他还有机会胡诌。
澹台熠淡淡地道:“宋卿说的话孤听在耳里,怎的宋卿又说不知?”
宋普额头冷汗顿时就流了下来,澹台熠这般不动声色,他都不知道他到底听到哪里了。
他不是傻子,沈雍和能差点就被打死,惹恼澹台熠的事情肯定非同小可,他若硬为沈雍和出头,反倒有可能自己都折进去。
虽然狗皇帝好像的确对他另眼相看了,但宋普潜意识就觉得,他说的话都只能信一半,因此他不能得意忘形,还得继续陪着小心。
心思百转,面上却不过半秒的功夫,宋普头低了低,恭敬道:“臣不是不知,是不敢说,还望陛下体量则个。”
澹台熠静静地看着他,宋普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压力越发大,额头的冷汗顺过脸颊滴落在地,形成了一片暗色的阴影。
他都这般,常江明等人也是慌得不行,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就这般僵持了几秒,常江明忽然踉跄了几步,上前来了。
澹台熠的目光从宋普面前移开,落到了常江明身上。
常江明盯着澹台熠目光的压力,喉头哽咽,俨然又被吓哭的征兆,只是他强压了哭意,战战兢兢地对澹台熠行礼,语气虚弱囫囵地道:“陛下,是臣胡言乱语,不关宋普的事,请陛下息怒,要罚便罚我好了,饶过宋普吧。”
草!
宋普暗骂,他还不知道澹台熠听到了什么内容呢!常江明这个傻子,倒是一口一个认罪请罚了?
不管了,豁出去了!
宋普道:“陛下,臣有话说!”
澹台熠说:“说。”
他的声音依然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宋普忍不住抬起了眼睛,更是大着胆子直视了澹台熠的眼睛,像是考生企图从监考老师的表情变化选出考题的正确答案一般想从他那双浅金色的眼里看出点什么来。
只是一眼,他便觉得澹台熠似乎没有发火的意思,他细细地吸了一口气,说:“陛下,臣前段时间一直生病,也不了解宫里的情况,方才常江明与臣说沈雍和的事情,臣觉得是陛下过分了。”
他一口气说出来,心里反而轻松了些,他固然想胡诌,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是透露出去了,澹台熠心里难免会有疙瘩,恐怕只会觉得他单是说话好听,其实满嘴谎话。他不能让澹台熠有这种印象,因而他主动坦诚了。
澹台熠听了这话,却好像也不觉得诧异,语气仍然平静,“所以,宋卿觉得孤哪儿过分了?”
宋普察觉到了他语气里的淡定,心里忽然明悟,恐怕澹台熠听到了不少,不然情绪不会这般淡然,幸好他方才没有心存侥幸,对着澹台熠胡诌撒谎,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如此这般,他反倒还轻松了些,前头他还说了不少狗皇帝好话呢,如果一记彩虹屁解决不了事情,那就两记,三记,吹个彩虹海出来。
宋普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却小心翼翼地道:“臣不知缘由,难免管中窥豹,单单听常江明那般说,难免心疼沈雍和,也的确觉得陛下过分了。但若是沈雍和确实做了冒犯陛下的事情,臣认为他应该受罚,但……臣觉得,陛下的惩罚还是有点过了,陛下宅心仁厚,未曾为难过臣等,不知有何缘由对沈雍和那般?”
澹台熠语气凉凉地说:“宋卿好大胆,竟敢质问孤?”
之前高兴的时候握他的手各种抒情文艺,现在他只是说了一句他过分了,他居然就要翻脸!
果然是狗皇帝!
宋普一听他这话,心里也有些凉了,他就知道狗皇帝的话不能信!
宋普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面上却越发恭敬,“臣不敢,臣只是好奇,因而僭越,望陛下恕罪。”
澹台熠看着他,说:“你抬起脸来。”
宋普听话地抬起了脸,眼睛却还不太敢看他,薄薄的眼皮微微垂着,窄窄的视线里边只剩下澹台熠衣摆之下绣着的各色花纹。
澹台熠又说:“抬起眼。”
宋普微怔,不过反应极快,依然顺从地抬起了眼睛,目光与澹台熠对上的时候,微微闪动了一会儿,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澹台熠的长相即使浓艳昳丽,也难掩他相貌上的攻击性,像是灼、热的太阳,直视都恐会灼伤双眼。
澹台熠说:“孤过分?孤看宋卿才过分,为沈雍和鸣不平,怎地也未曾见宋卿去探望他哪怕一次?”
他字字诛心,却不见得生气,反倒将宋普说的羞愧难当。
他的确没去看望过沈雍和,即使身体好了,也都忘记了这事,他想着讨好澹台熠要紧,哪有心思顾得上别的,现在想起来,怪羞愧的。
澹台熠见他薄薄的脸皮顿时泛起了一层红色,连眼底也闪动着难堪的光,浅色眸光略深,但神色依然淡淡,“说孤是非的人,都被孤投进黑牢,至今都未放出来,孤器重宋卿,却也不想听见宋卿指手画脚,先帝都不敢训孤,宋卿倒是胆大包天,若再有下次,孤必重罚于你。宋卿 ,你明白么?”
……mmp,狗皇帝!!!
宋普心里狂草一通,面上诚惶诚恐地道:“臣明白了,谢陛下提点。”
澹台熠看起来只是随意逛到左德殿的,只是遇到这事,似乎也没了继续逛的兴趣,很快就带着伺候的随从离开了。
他离开后,宋普等人俱松了一口气,糯玉甚至直接跌坐到了地上爬不起来了。
比起谢糯玉,宋普倒好了很多,没有和第一次那般瘫软在地,但他面对澹台熠的压力也大,即使没有瘫软,这会儿他腿也软了。
常江明战战兢兢地道:“阿普,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提的。”
宋普挥了挥手,怏怏地说:“好兄弟,你还出来为我说情,我一辈子感激你。”
常江明闻言,有些尴尬,更是羞愧:“方才是糯玉推了我一把,我才……对不起,我太害怕了。”
宋普一怔,笑了,“没事,反正都过去了,你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害人害己。”
常江明狂点头,“我晓得了,我以后都不说了。”
宋普没有再说话了,刚刚那一遭,他心情也未平复,心脏还跳得厉害,全身的血液好似都往脸上涌去一般,散发着滚烫热意,叫他觉得躁得慌。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是真的没错,他到现在都摸不清楚狗皇帝到底生气了没有。
他也不敢去摸狗皇帝的底线,连一句“过分”都说不得,果真是暴君做派。
但转念一想,好歹没罚他,好像也不是很不讲道理。
……完了,他居然也有因为澹台熠不罚他而感到感动的时候。
宋普兀自忧愁着,又因为下午不得澹台熠传唤,因而到了下班点,就要和三陪们一块儿出宫回家去了。
只是刚走到玄武门附近,曹喜携着小太监快步走过来,见到宋普,嗓子顿时尖利了起来,“宋大人留步!”
宋普一愣,停下脚步,扭头看向曹喜,问:“曹公公有何事?”
曹喜露出了一个笑来,“陛下有请,劳烦宋大人移步。”
宋普:“……”
哦豁!
作者有话要说:
阿普:呵,男人
第11章 海口
常江明和谢糯玉都有些担心他,问曹喜:“曹公公,我们能去吗?”
曹喜面上仍然带着笑,道:“陛下未曾吩咐。”
常江明愧疚地对宋普说:“都怪我说了不该说的,你要是有事……”
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宋普有这一遭,完全是无妄之灾,都怪他这张嘴。
宋普说:“不必担心我,陛下胸襟宽广,当时不曾惩罚我,这事便是过去了,想必是有其他事来寻我,你们先回家吧。”
好说歹说,将他们劝走了。
人都走了,宋普若无其事地和曹喜攀话,“曹公公,您在陛下身边伺候多久了?”
曹喜也愿意配合,“奴家在陛下身边伺候也有半年了。”
“哇,那您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不知您知道陛下有没有什么喜好?”宋普毫不顾忌地来了一记直球,不等曹喜回答,他便满含愧疚地说:“我对陛下说了冒犯之言,陛下生气也理所当然。现在要是能弥补,也能教陛下心情好些。”
曹喜窥了宋普一眼,此时他脸上的表情依然情真意切,也不见有什么不满,他斟酌了一下,才道:“奴家虽在陛下身边伺候半年,但也未曾知陛下有何喜好,陛下心思难以捉摸,旁人自不敢妄自揣测,不过宋大人对陛下一片赤诚之心,陛下许是最看重这个,这般奴家反倒要向宋大人讨教一番。”
宋普谦虚道:“不说别的,陛下那般伟岸,吾等臣子自当憧憬崇拜,怀揣一片真心只求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曹喜:“……”
曹喜挤出笑脸,道:“宋大人这般就足够了,陛下观之也会心生喜悦。”
说话间,两人便到了澹台熠休息的纯合宫。
曹喜将他送进门后就退下了,还顺便关上了门。
虽还是傍晚,但宫殿里的烛火却早早点上,整个宫殿通明如白昼,将宫殿里的一切都照的格外清晰显眼。
宋普是第二次过来了,但前头那次由澹台熠领着,注意力全然跟着澹台熠,未曾注意过纯合宫里的景象,现在有了空闲,随意瞄了几眼,便发现纯合宫的装修并不如何奢华,简单的兽皮铺地,也不曾镶金铺玉,非常朴素,简直不像是帝王的寝宫。
案台上放着的六角鎏金雕花铜炉里升着袅袅的白雾,将周围的空气沾染着带上了一股幽幽的香味,令人闻着有种精神一振之感。
“宋卿,你过来。”坐在案台之后的澹台熠撑着脑袋看他,语气里有几分漫不经心。
宋普对澹台熠叫他过来,心里其实是有几分猜测的,见他坐在案台之后,心里的猜测便增到了八分。
“快过来帮孤批阅奏疏,内阁那几个老家伙天天催,扰得孤烦不胜烦。”澹台熠说。
宋普心道:我就知道!
他走了过去,澹台熠自觉地让出了半个座位。身边伺候的小太监为他磨墨,大气都不敢喘。
“陛下,臣以为——”宋普话还没说完。
澹台熠就不悦地微皱起了眉,道:“宋卿,你又有何异议?”
这是不想听他废话的意思了。
宋普心里明白,虽中午的事狗皇帝没罚他,但心里恐怕也有不悦了,他低下头,恭敬道:“臣没有异议。”
澹台熠说:“如此,便快点为孤做事罢。”
宋普听了,认命似地拿起了一本奏疏,慢吞吞地看了起来。
澹台熠上位三年,基本没有理过朝政,国家大事也不仅仅靠内阁就能够解决的。梁朝无丞相,君权最大,国家大事虽基本由内阁处理,最终的批红权是在澹台熠手上,但澹台熠这个皇帝的所作所为也可想而知,现在累积下来送到澹台熠案台上的奏疏,不仅仅有普通臣子的奏疏,还有内阁送过来的请示文件。
宋普看着看着,突然很慌。
澹台熠是皇帝,出了事,谁也不能怪到他头上,但他就很难说了,谁敢给皇帝批阅奏疏,这不是嫌命太长吗?
宋普战战兢兢地瞟了一眼澹台熠,小声道:“陛……陛下,这上面说禹州水灾饥荒,请求赈灾,这可如何是好?”
澹台熠正撑着脑袋,百般无聊地看着他,听见他说话,眉毛一抬,道:“国库空虚,叫他们自己想办法。”
宋普:“……”
这个回答他竟无言以对。
任谁都知道梁国国力强盛,先帝征战数十年,从其他国家掠夺的矿产资源数不胜数,又经过了十来年的休养生息,国库也许略有缩减,但绝称不上空虚,澹台熠这般,完全是睁眼说瞎话。
宋普很想委婉地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没什么必要,这些话,澹台熠恐怕在其他臣子那听了无数遍了,他万万不能冒这个险的。
但宋普也不想批阅这种奏疏,这是要紧事,救命的事,他不能瞎做决定,他放下手里的奏疏,拿起了另一本。
只是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放下奏疏,仍然没有批阅,而是换了另一本。
澹台熠见他这般,开口道:“宋卿为何不批?”
宋普不知如何作答,只是低垂的脑袋感觉到了来自空气中紧绷的不容忽视的视线,他才抬起眼来,一脸愧疚地道:“恕臣愚钝,看这些奏疏,臣脑子乱糟糟的,生怕毁掉陛下的一世英名,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请陛下恕罪。”
澹台熠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凉凉地道:“孤还有什么英名,孤都知道,他们都说孤残暴不仁,哼,孤若是残暴,若是不仁,早就诛他们九族了,怎么可能只是送他们进黑牢。”
你倒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黑牢那是人能呆的?
宋普心里腹诽,面上毫无异样,他听到澹台熠这话,还略微表现出几分激愤之情,道:“那是他们不了解陛下,陛下武艺高超,心怀天下,怎可以一言蔽之。在臣心里,陛下是值得效忠的君主,臣放在内心深处敬佩尊敬,辱臣君主者,虽远必诛!”
“也正是因为臣太过憧憬崇拜陛下,为陛下批阅奏疏实在有违臣的初心,请陛下宽恕!”
澹台熠看着他,情绪不明,“宋卿对孤一片真心,孤看在眼里,但有一点宋卿看错了,孤心里,没有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