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漱敲着桌面,缓缓道:“要不看在我的面子上……算了吧?”
张买诚登时拧着眉,嘴角斜到眉边上了:“你在说什么?不是你的狗你当然不关心,你有见过狗流泪吗?你知道它有多伤心吗?还看你的面子,你有脸吗?我看你的脸就是一团黑,什么也看不到!”
兰漱:“……你过分了!”
他脸色扭曲着,怒道:“你说我没本事我忍,毕竟整天跟狗待在一块的东西我也不指望他说人话,但你贬低我的美貌,是否过于偏激?!”
张买诚猛地拍着桌子,道:“你要是没自知之明,我让黑龙撒泡尿给你照一照!”
兰漱眯了眯眼,不可置信。
想他以前活的多么恣意潇洒,尊贵非常,谁都不敢欺辱他,哪曾想穿进书中,竟成了猪嫌狗不爱的主!
可不是冲云之鸟落在荆棘之内,吞舟之鱼临于污池之间。
穷池之鱼,失林之鸟。
造化啊!
他咬住唇,很悲痛的道:“你这是在辱骂我吗?你直说。”
张买诚皱眉,道:“今日我没功夫理会你,你赶紧找个热乎点的地方待着去,别烦我。”
兰漱有点委屈,这世上竟有人这么嫌弃他,叫他如何活下去?
静了片刻,张买诚又吼道:“老子不管,今天不将那条大白狗弄出来,老子住这儿不走了。”
兰漱捏着茶壶,观赏了一会儿张买诚疼狗的场面,心里头浓重的愁绪。
他的魅力连狗都不如啊。
张买诚捶胸顿足:“我真是小看了赵秋衡那厮,仇恨我到这种地步,竟拿捏我的痛处,他就是故意派大白狗来的,攻敌先攻心,这招他可使得好极了!”
兰漱听得张皇无措,也开始怀疑起来。万一此事真是赵秋衡安排的可怎么好?狗尚且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何况人哉?!
沉默好一阵,琥珀斋外声势浩荡、流光剑影,璀璨光华从头顶飞过。
兰漱莫名的心慌意乱起来,下意识往门口看去。
见打头的人是便宜爹。便宜爹身后一群密密麻麻的弟子中,一个人咬着手绢别出一格,先入眼的是绣暗纹的袍裾,再是衣袖衣摆处的一簇簇百蝠百碟。
肌肤胜过阳春白雪,脸部像是白玉熔铸而成,精致不已。眼中射寒星,浅褐色的瞳仁透着三分冷漠。玄纹暗氅,石木心肠。
接触到他的目光时,赵秋衡怯怯的往李淮誉身后躲去,口中直道:“怕,怕……”
兰漱:“……”
赵秋衡拎着手绢抹了把泪,可把李淮誉心疼坏了,直抱着不撒手,柔声道:“阿衡怎么了?”
赵秋衡一双精明的眸子落在兰漱身上。
兰漱:“……”
他真是来谈和的。
李淮誉面色愠怒,但也不忍多责备他,朝他招了招手,温和的说:“小九,你知道怎么做吧?”
兰漱垂首走过去,每挨近一步赵秋衡的哭声便会加重,听的他头皮发麻。
等他们二人面面相对时,赵秋衡已经哭得双眼通红,揪着手绢跺脚。
李淮誉微微一叹,低声斥道:“你娘常说的倒也对,一点儿都不像我的儿子,与我心意没有半点想通。”
兰漱心头跌了跌。
李淮誉道:“我的意思是让你赶紧走,别吓着阿衡,你倒好,还偏爱接近他。”
兰漱:“……是这样的,我这次来是想……”
看了看张买诚,他义正言辞道:“我是和张督学一同来的,想为他的狗讨个说法。”
李淮誉道:“张买诚?”
张买诚本想着该如何提起黑龙的事,没想到兰漱替他讲了,他一向恩怨分明,对兰漱多了些好感。
走上前来,作揖道:“宗主,您快让赵秋衡把大白狗交出来,我……我的黑龙被它迷惑了,现在食不下咽,还哭的不停。”
李淮誉十分理解张买诚的心情,即便是狗也爱之入骨,这与他爱护兰漱是一个道理,也因此他们二人还能在月色下小酌几杯。
问道:“阿衡做什么了?”
张买诚一说起就生气,指着赵秋衡道:“他故意害我的黑龙,就是对我不满。”
李淮誉一愣,弟子们也一愣。
大黑龙适时朝赵秋衡吠了一声,两行泪亮晶晶的挂在腮边,真个是我见犹怜。
兰漱投去赞赏的眼神。
张买诚顿了顿,紧追不舍:“宗主,您看我没骗人,黑龙已经病入膏肓了。”
李淮誉为难了。
赵秋衡揪紧了手绢,怯声道:“师父……我没有……我没有把张督学和九少爷半夜打我的事说出去,我没有……九少爷说话不算话,你跟我说只要我不说出去,这个月就不会欺负我了……”
兰漱:“……”
张买诚:“……”
李淮誉立时阴下脸,抬手要往兰漱身上招呼,临了没舍得,那巴掌落在张买诚脑门儿上,怒道:“你们二人狼狈为奸,到这时候了还要陷害阿衡。”
怒斥张买诚:“你身为张大人的嫡子,散心宗的督学,竟为构陷同门利用一条狗?丢不丢人?”
又一指头戳在兰漱的脑门上,怒骂道:“你看看阿衡这时候还为你隐瞒,再看看你们,怎么就不学点儿好,咱们散心宗的名声现在这么臭,你怎么心里就没半点数儿?”
“看看人家什么胸怀,再看看你!”
兰漱听得脸都扭曲起来,抖着上唇应承着:“啊啊啊我知道了,都是张督学的错,全是他不怀好意,我会让他和秋衡师弟道歉的。”
李淮誉冷冷一笑:“这还差不多,危急关头还知道推卸责任,孺子可教!”
张买诚:“……”
大黑龙朝着琥珀斋连吼几声,再次垂泪。
张买诚按下心中的不满,连忙道:“宗主,黑龙真的是被……”
李淮誉道:“行了,阿衡和你们这帮黑心的不一样,他哪能想到这么下作的法子,你省省心,还是好好准备雅绥山的考学吧!”
又对兰漱道:“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干的混账事儿?”
兰漱想了想,点头。
说的大概是给赵秋衡下药,并欲嫁祸他和李伏天的那件事。
李淮誉使眼色:“既然记得,便立刻去给你娘亲请礼,完了就过来和阿衡认真道歉。”
兰漱翻白眼:“噢!”
说完便慢腾腾的往院子外挪,想多听几句他们的谈话,哪知李淮誉精的很,眼珠子一瞪,又骂道:“怎么着,就几步路的程子,想要个坐骑把你驮过去?”
兰漱悻悻加快脚步出去了。
张买诚举手:“宗主,我的狗……”
李淮誉气他不识相:“雅绥山的考学典册已经发放,并未录入宗册,你净想着自己的狗,不然你和狗在山腰子上盖间房住着去,到时候没人管你!”
张买诚脑门上大颗的汗,心里委屈的不行。就这一会儿,他对兰漱的印象好转了许多。因只他有点人情味,知道狗和人是平等的。
李淮誉仔细安抚赵秋衡,从他手里把手绢抢了回来,道:“这是你师娘亲手绣的,要不……给我?”
赵秋衡一双眼睛哭肿了,往回拉了一下。
李淮誉低声道:“让小九在这儿跪一晚上?”
手松了,手绢被李淮誉折好揣进怀里。
张买诚愤恨的盯着赵秋衡,眼珠子都快裂开了,赵秋衡还是垂着头往李淮誉身边靠,眼里压根没他。
大黑龙哭的更狠了,又狠狠瞪了一眼张买诚,嫌弃他没用,没为自己争取到这段天赐好姻缘。
张买诚气得不行,刚想折辩几句,李淮誉却已经开始安排记录宗册的人选,他运气忒差,被扔在编纂组。
不仅得查阅雅绥山的历年考典,还要找出每门功学的排名,一字不落的整理清楚。
有苦说不出,他只好跟上师弟们一起去藏书阁。
散心宗这么点儿地,路倒是七七八八的十分难走,兰漱来了这几天摸了不少门道,知道秦炽的住所在寨子的最边上,离菩提大漠中的祸津最近,其内怪事不少,黑气整日盘旋在屏障之外,将小地界遮住了大半。
按理来说没人想住在此处,但秦炽看中的是山上转流而下的泉水,不烦取汲,自能流至厨灶之间,供人饮用。
便是顶着危险,也要住在这儿享受。
兰漱找了很久,兜兜转转才找到入口,只见殿门上写着三个烫金大字——醒世阁。
他仔细想了想秦炽的生平,发现她的存在只是因为兰漱不能自个儿把自个儿生出来,文中对她着墨不多。
站了没多久,里面便有人出来了。
他微微一惊,连忙将抬起的脚放下来,盯住出来的姑娘。
那姑娘笑眯眯的:“哎呀是九少爷啊?快进来,夫人这会儿正在念叨您呢。”
兰漱顿了顿,点头,道:“我是来请礼的。”
那姑娘道:“夫人知道九少爷要过来,特地准备了雅绥山送来的灵果。”
兰漱谢过后跟着姑娘进了殿。
殿内扑腾一声,一只大白鸽飞了出来,惊得兰漱猛然后退。
那姑娘善意解释:“送来的灵果很多,怕您一个人吃不完,便捕了些飞禽走兽,一一赠送。”
兰漱眼皮挑了挑,道:“我天生萤骨,独一无二,区区灵果对我并无作用,不然……把秋衡师弟的狗带过来,让它多吃点儿。”
姑娘似乎早已料到,道:“果然夫人最了解少爷,那狗已经在里面了。”
兰漱面露狰狞。
☆、鱼上冰4
醒世阁外有丛丛梅树,打前方一淙清泉,鸟兽虫蚁全部围在周边,等待里面的人送灵果出来。
兰漱的脸阴恻恻的,心底不知储着多少怨气。
这个秦炽是在故意给他下马威,特地刁难于他。
上回擅自给他出殡,搅他福缘,也不见来道个歉,现在还这样作威作福。
婢女娇声道:“九少爷,您进去吧。”
兰漱记下她的长相,打算秋后算账。进入殿内,一股花香味扑面而来。黛瓦白墙,翼角飞檐,看得出主人的精致,垂脊上踩着几只白雀,热热闹闹的呼叫同伴。
穿过廊间,进入内殿,更是说不尽的奢华与富贵。他在心底叹道:这么美的地方就该让我这么矜贵的人住不是?
内心戏尚未结束,殿内突然一个声音,豪迈的很:“李兰漱,你给我进来!”
兰漱唬了一跳,将腹中的草稿又背了一遍,遂昂首挺胸走进去。
厅堂内布置的严格有序,匾额庄重,两侧的楹联高贵,挂屏冷洁气派。正中央坐着品茶的女人梳着慵妆髻,面容清素,衣着淡疏,眼珠子和身后一排的青釉白底花瓶一个色儿。
按照兰漱对自个儿长相的了解,他们二人确有几分相似。
还没等上座之人开口,他先一步跪在地上,哭道:“娘啊我想死你了……”
秦炽皱眉,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方才的那名婢女解释道:“九少爷,夫人三天前才见过您呢。”
兰漱顿了顿,又拽住秦炽的裙子,道:“几日不见,思之如狂啊……”
一闻见他的气味,厅子里那只大白狗叼着最后一颗灵果跑出去了,留给兰漱两瓣肥硕优美的臀影。
秦炽皱紧眉头:“我问你,李伏天和阿衡那事儿,是不是你干的?”
兰漱心里一个咯噔,果然是问罪的。想必李淮誉将他打发来,是不好当着众师兄弟的面说那回事,这才让秦炽代为查问。
此事谁人都知是他所为,但秦炽还专程问了一句,想必是要包庇他,那么他须得想一个像样的借口。
他哭诉道:“娘啊,我是真心为秋衡师弟好,他跟我说喜欢长姐,我冒着生命危险把长姐送到他床上,欲成人之美,本是善举,难不成我做错了吗?”
眼泪哗啦啦的流,看上去竟然真的有点委屈,让人同情。秦炽一下子愣住了。
兰漱直接伏在秦炽的膝上哭的更狠:“娘,我说的是真的,师弟他不领情,您也不信我吗?”
他使劲挤眼泪,秦炽无动于衷,嘲讽道:“你这表情把死不瞑目描画的淋漓尽致。”
她直接把他踹开,道:“还想怎么说?”
兰漱不追究这一脚,打算背稿子。秦炽却没给她这个机会:“我猜,你要这么解释了:如果你是真心害他们,就不会那么蠢的先下药迷倒阿衡,再亲自去绑李伏天。”
兰漱千辛万苦爬起来,握住她的手,相见恨晚:“你真是我亲娘,太了解我了。”
秦炽冷笑道:“我了解你的只有一件事:蠢!但我实在没想到你这么蠢,如果可以,请你别出去乱晃,否则别人还以为你是子承母智,连我的名声都坏了。”
兰漱:“……”
他的计划这么天衣无缝,竟然还是被识破了,看来眼前这个女人不好对付。
秦炽突然叹气,心堵的不行,道:“这事儿外界已经有不少百姓知道了,若是给雅绥山那群斯文败类听了去,想必又是一场口水战,咱们散心宗本来名声就不好。”
兰漱读懂了她的暗示,大笑两声,拍着她的肩道:“我知道,您放心,控制人口方面我可有一套了。”
秦炽:“……”
兰漱继续道:“娘,您是让我杀长姐还是杀秋衡师弟,或者是知道真相的那些百姓?”
秦炽冷飕飕的表情,吩咐道:“金雁,拿我的鞭子来。”
金雁正是刚才领着兰漱进来的婢女,从秦炽在母家时就跟着她,到如今也有些年头了,她一个表情做出来,金雁就知道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