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越看着李六的表情,有点想笑,但是他憋住了,甚至凭着一张嫩脸,满脸无辜地看回去。
——天道好轮回,当爹的怎么对别人,就别怪别人报复到他儿子身上。
时越其实不必套话就能猜出李六的身份,但是他就是故意的。
毕竟这人长着一张和李昀八成像的脸,就算不用系统检测,都能看出亲缘关系。
至于为什么故意“套话”……
想到自己当年被套话套得差点被系统警告,对面那个人还一脸诚恳憨厚的“老农民笑”——时越深深觉得自己简直是快穿界耻辱。
不过,他有一个优点,就是学习能力强。虽然比不了的天命之子的天赋技能,但是刻意练习了这么些年,还是收效甚丰的。
尤其是把这一套用在当事人儿子身上,简直是神清气爽。
看着李六一脸探究地看过来,时越继续微笑着装无辜。
——大家只是普通聊聊天而已……
还是你先挑得头,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李六也一时迟疑,是他想多了吗?
……
小路之所以走的人少,除了路况,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山匪拦路。
听着外面粗声粗气的“把钱交出来”的威胁。李六并没有什么迟疑,直接扬声对赶车的霍宽道:“给钱。”
时越叹口气,摇了摇头。
李六看出了他的不赞成,以为他是少年心性,见不得这种助纣为虐之事,压低着声音冲他解释,“他们人多势众,霍宽若是勉力应付,必然受伤。如今还未进秉州,之后还不知会不会遇到类似之事,不若留些钱财,也省得麻烦。”
时越仍旧摇头。
——他倒不是对李六的做法不满,实际上……不满的应该另有其人。
果然……
“呸!”外面传来一声极响亮的啐唾沫声音,接着是扯着嗓子的喝骂,“你他娘的打发叫花子?!这点钱够干什么,都不够老子兄弟们喝口酒的!!”
霍宽的穿着打扮,一看就是有钱人。
但是这两人从北沧一路逃回来,除了身上的衣裳,什么也来不及带,就是仅有的几件值钱的配饰,也被当了换钱去抓药。
——换句话说,两人现在很穷……起码比看起来穷。
李六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脸色不大好看。
但是现在再想什么都来不及了,他没说什么,直接抓起一旁的佩剑,挡在时越跟前。
时越愣了一下,眼前的青年人的背影和另一个更宽厚些的背影重合起来……
李昀当年的做法,他还可以理解一点,毕竟那么多年交情。李小六……他们才认识几天吧?而且就他的身份,竟然会保护人?
……
——啧,真是欠你们老李家的。
*
外面兵刃接触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有人登上了车辕,老旧的牛车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力量,一边的轮子一下子飞了出去,整个车厢往旁边一倒,原本就不太稳固的车厢顶一下子飞了出去。
李六撑着手臂缓冲了一下摔下去的力道,但是腰腹间的伤口还是被扯了动,疼得他脸色苍白了一下,但是他手上却没有迟疑,直接抬剑去挡。
这些山匪虽然看着人多势众,但是毕竟都是摸索出来的野路子,凭着一腔蛮力和那点狠劲儿,普通人抵挡不住,但是在名师指点的霍宽和李六眼里,就到处都是破绽。
……只是,蚁多还咬死象。
一对一当然没问题,他们一拥而上,确实十分麻烦,尤其是现在李六身上还带着伤。
李六持剑护在时越跟前,且战且退,虽然每一下子都用巧劲儿卸了力,但是伤口还是不可避免地崩裂开来,血一点点浸透了外面的衣裳,但光看他的表情,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再出剑刺过去,按照对那人的动作估计,这一剑应当正好落到他的喉间,可对方冲到半途,却毫无预兆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李六警惕看过去,却见对方摔下去之后,好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痛苦一样,表情狰狞,蜷缩着在地上蠕动,片刻之后,开始伸手在自己的脖颈上抓挠,留下了一道道分明的血痕。
再往远处看,原本围攻过来的山匪也都是差不多的模样,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他们抓得没有好肉,浑身上下都蹭满了泥土,呜咽哀嚎声在山谷间回荡。
……这模样,要说是装的,实在是太过了。
李六还有些发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少年的感慨声,“……比我想得起效要慢。”
霍宽小心越过地上打滚的众人,快步走过来,正好听见的这一句,原本想问的话顿时磕巴了,“小……先生……是、是你……做的?”
时越看他这一脸震惊过度,不敢置信的模样,有点莫名,“我之前不是说了,我会点医术。”
——医毒不分家,他既然会医术,会用点毒,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霍宽只觉得后颈一冷,想起了他们当时在北沧劫持时越的情形,顿时觉得他和主子真是福大命大。
李六倒是很快冷静下来,毕竟时越敢孤身一人深入北沧,肯定有一二防身的法子,这样看来,这情形也不算的多离谱。
他提起剑来,要直接给地上那人个痛快,却被时越抓住了手臂。李六抬眼看向时越,目带询问。
倒是霍宽想起了京城里那些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们,一个个看个杀鸡都不敢,猎个兔子都要吟首诗。他其实看不大上那些人,但是换到小先生的话。
霍宽有点为难地抓了抓头发,劝道:“小先生,您别不忍心,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人,要是放他们走了,指不定下次路人经过,就遭了害。”
他迟疑了一下,又道:“您要是见不得血腥……可以背过身去不看。”
时越:……
他看起来很像是心慈手软的人吗?
这一个个地上打滚儿的,还是他的手笔呢。
*
半刻钟后。
这道狭窄的山谷之中,回荡着噼里乓啷地响声,方才还凶神恶煞劫道的一众土匪,这会儿正苦哈哈地修着那辆被他们砸碎的牛车。
霍宽手里擎了个木棍,在旁边监工。
时越看了一阵儿,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把手下已经捣烂的药草往李六伤口上一糊,又示意他自己动手包扎,自己去河边洗了手。
洗完回来之后,他没回李六那里,而是到那群正忙忙碌碌修车的土匪旁边,又侧耳听了一阵儿,突然开口道:“你们是通县人吧?”
听到这个少年声,原本正忙活的土匪一惊,肉眼可见地哆嗦了一下,只觉得自己抓烂的那块皮肉更痒了。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有一个看着像是小头目的人回了一句,“……是。”
李六正好走过来,听了这句,眉头一锁,冷声问道:“通县离此地千里之遥,你们何故来此?”
那群山匪又是互相看了看,这次却没有答话。
一个是这个问题不像是先前那么好回答,再者……
说实话,虽然刚才兄弟们都是死在李六和霍宽手里的,但是若论惧怕,这些人还是更害怕时越一点。
那种深入骨髓,好像身上无一处不痒的感觉的,让人回想起来就头皮发麻。
……若是持续时间久一点,怕是只求以死解脱。
第3章 辞官归隐的军师03
见那群山匪都没有答话的意思,霍宽举了举手里的棍子,呵斥道:“主子问你话呢!”
“是……是过不下去了。”
还是那个小头目率先出声,其他人也纷纷应和道,“是啊,要不是过不下去,谁愿意背井离乡啊?”
“衙门隔三差五就上来抓人做苦工……也不知道去干什么,去了的……就没回来过。”
“税一日比一日重,粮米要纳、盐要纳、布料要纳……连打的井水都要纳……”
“要是平常,咱忍忍也就过去了,毕竟到哪都是这光景……可去年旱灾,庄稼死了一片一片的,根本纳不上去……没钱就来抓人……”
……
“我爹说……这就是钝刀子刮肉,还不如前些年打仗的时候呢,起码一下子来个痛快。”
……
他们本就存着些博可怜的意思,说不定说得惨些,能叫这几个贵人放他们一条生路,这会儿更是卯足了劲儿怎么惨怎么说。
几个八尺来高的汉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着,那模样实在是滑稽的很,但滑稽之余,又叫人生出些辛酸来,就连举着棍子的霍宽都一脸动容。
李六双拳紧紧握,他后槽牙紧紧地咬了咬,声音发沉,“建朝之后,父……陛下明令废止前朝重税杂税,农户只需上缴田租、人头税、更赋……”
“田租每年都降,如今已是十五税一……”
“……人头税更是从前朝的一百二十文,降至如今四十文……”
……
对李六这话,那群人张张嘴,想要反驳,但是顾忌自己小命还捏在人家手上,只得讷讷地应着是。
李六抬头看向他们,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说!”
那群人彼此看了看,都低着声音应和道:“贵人说的是。”
“说实话!”
被李六这声音一喊,那群人又瑟缩了一下,有人大着胆子道:“那些田租、人头税是朝廷要的,可州府也有州府要的啊……昭林郡里有昭林郡要的,就连通县的县太爷也要啊……”
他们没说完,就听见“啪”的一声,李六佩剑剑柄上的那颗玉石被他生生地捏下来来了。那群人看着李六的脸色,登时不敢再说下去。
静了一阵儿,李六又道:“去年昭林郡等旱灾,朝廷拨款拨粮……是不是也没有收到?”
那小头目压低了声音,飞速答了句,“没……没有。”
李六深吸了口气,反倒是平静了语气,“知道了,你们接着干罢。”
*
这一番对话下来,仍旧表情淡淡的反倒是时越。
李六走到河边看着那流淌的河水呆呆出神,时越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劝道:“那些话你也不必全信,他们只是为了博可怜……别的不论,就看他们如今的模样,出来的这一年,定然过得十分滋润……想必杀人越货的勾当没少干。”
时越是见过真正过不下去是什么样子的,瘦骨嶙峋,整个人就是一个抱着张皮的骷髅架子,别说拦路劫道了,就是拿点重物都够喘上半天的。
李六唇角往旁边抽动了一下,“那小先生觉得,他们的话……有几成真?”
时越:“……五.六……七.八成吧。”
李六浸在河里的手陡然拿了出来,扬起一片水花。
和他激烈的动作相反,他说话的声音却是平静又低沉,“昭林郡是卢国公吴庆兴封地,这些年都以富庶著称……五年前天降祥瑞,昭林郡突现白鹿,被当地郡守进献f……陛下……”
“三年前,陛下亲赞,昭林上贡之茶堪比蒙顶,一时昭林茶饼风靡京都……”
“……两年前昭林郡大丰,得圣上嘉奖……”
李六历数着这些,脸上的表情从开始的讽刺,变成一种混杂着悲哀的愤怒。
时越:……
——这么明显的捧杀,难道就没有人看出来吗?
“这位卢国公……”
时越想了想,最后封官的时候,谁封的“卢国公”来着?当时着急走,没太注意这些,而且吴庆兴,这个名字,他还真没什么印象——或许是最后攻进南都时那些投降贵族里的一个?
时越一边想着,一边随口道:“是不是平日里很会做人,几乎不犯什么错,大家都赞誉有加?”
李六垂下眸子:“是,我本以为……”
他幼年时,曾短暂地在吴贵妃膝下养过一段时日,之后吴贵妃有孕,他便被送走了。但是因为这层关系,他和吴家的关系不错,甚至隐隐将卢国公视为长辈。
父皇久不立储,诸位皇子之间的气氛越发紧张。
他和十弟不复幼时亲密,又因为原本母家的原因,和吴家也关系微妙,但是却没想到……
时越那边仍是不紧不慢道:“这种人总是特别谨慎,很难抓出他的错处。但是人毕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松懈的时候……特别是一切都十分顺利的情况下……”
时越几乎都是明示了,李六也不傻,立刻就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但是,父皇确实……
不对!!
虽然父皇屡屡褒奖吴庆兴、升职又封赏,可确实是把人从毅州调到了京城,调到了眼皮子底下。
时越看李六的表情,不由撇嘴:连亲儿子都骗过去,李昀也是牛啊。
不过……这么老土的计策,肯定是崔逸之想的吧。
——明明名字这么雅致,支的招儿总是又土又俗的,一点都不讲究,跟他那个棋品一样……
*
远在京城。
被念叨的崔司空正同棋友对弈,不知怎么的,突然晃了一下神儿,手里的黑子掉到棋盘上,转了两圈稳稳落住了。
对面那人一笑,紧跟着落下一子,笑道:“崔大人,您输了……”
崔逸之不慌不忙地将刚才那两子都拿了走,语气一如上朝启奏时一般,平稳严肃,“方才不算。”
对面那人不住摇头,“您再悔棋,这盘可就没得下了。”
崔逸之不语,视线在棋盘上落了良久,终于慢悠悠地放下一子,心满意足抬头,缓声道:“……棋场如战场,棋场如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