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恪并未如七皇子萧俞一般对他示好,而是偏向老皇帝,从不与他有私下的交情。
他只是一身金色滚边的黑色常服,脸上带笑,但是笑意未至眼底,妥帖地与谢湛寒暄一番,夸赞了一下端王爷雷厉风行的手段。
谢湛也面不改色地受了这称赞,恭喜了一番萧恪。
萧恪大方道:“今日本王本是包了这第一楼,但既然端王爷来了,今日的花费算我的。”
谢湛道:“这倒不必,本王早便定下了今日的金玉满堂,便也只在这房间不会随意走动,其余的,王爷随意。”
萧恪见谢湛隐约的赶人,假装听不懂,然后坐下,硬是与他寒暄。
两个都是人精,在老皇帝病倒时,都知道此时不宜起冲突。萧恪有话想说,谢湛懒得插手,一边饮酒,一边专心看将夜吃东西。
将夜挑眉,只是坐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夹菜饮酒。
谢湛特意为他定的全蟹宴,就是为了全他中秋那日折腾了半晌,没吃的上他答应的膏蟹的遗憾,自然是得给面子。
萧恪笑道:“这一位是传说中,王爷的心头好?”
谢湛垂目笑了笑,然后拉过将夜的手,把玩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坦坦荡荡地承认道:“是啊,和本王磨了许久,要来第一楼尝尝中秋时节只限定五桌的金玉满堂。”将夜的手好看极了,有力稳定,这是一双用于杀人的手,却有种别样的美感。
他口吻温柔宠溺,道:“本王是被磨的没办法了。”
将夜只是抬眼看了一下萧恪,没搭理他。
萧恪隐隐皱眉,只觉得面前的男人虽说外貌有种极致的美丽,却透着一股淡淡的危险气息,并不只是端王的情人。
谢湛知晓将夜骨子里透着的戾气,摘了一颗葡萄,送到他的唇边。
将夜薄薄的嘴唇被冰凉的葡萄一压,微微挑起眉看向他。
“赏你的。”谢湛像是调情一般,轻佻地眯起凤眼,微微一笑道:“怎么?不喜欢?”
这荒唐王爷与他的情人的人设,谢湛为了掩盖将夜的身份,打算一直保持下去。
“当然喜欢。”将夜笑了,然后抿了一下葡萄,然后伸出舌尖轻柔地舔了一下谢湛的手指。
谢湛被这举动撩的脊背都麻了一片。
他被将夜银灰色眼眸底下深不见底的欲望烫了一下,随即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指,却还觉得指尖一片烫热。
刺客像个倦懒的大猫舒展着肢体,摆出一副无害的模样,对谢湛的秀恩爱要求配合极了。
谢湛:“甜吗?”
将夜把唇边葡萄汁舔尽,想了想谢湛手指柔软的感觉,笑道:“甜,王爷疼我。”却不知是在说葡萄,还是他的指尖了。
谢湛被他这柔柔软软的一喊,又是脊背发麻,想起将夜灵活的唇舌,与在榻上折腾的他腰背酸软的手段。
可他还得硬着头皮,伸手去揽住将夜,道:“乖一点,本王下次带你去看花灯。”
将夜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柔软,道:“好。”
这些风流手段,倒是与他荒唐的人设符合。
只有谢湛自己知道,别看将夜在外面配合的很,回到王府,可是要逐一从他身上讨回来的。这大猫恃宠而骄,倒是一点亏也不肯吃,反倒是越发腻人了。
萧恪在一边礼貌而不失尴尬地端起酒杯,只觉得被秀的头皮发麻。
“王爷可真是,不拘一格……”他只觉得自己太多余,却又还是赖着,想硬着头皮把事情谈完,道:“不知王爷对七弟有何看法?”
他这是试探来了。
“轻狂有余,不如殿下稳重,给个小教训也就罢了,毕竟本王也不是不好说话的人。”谢湛把蟹酿橙放进将夜碗里。
萧恪脸色一僵,七皇子党被整治的明明白白,谢湛也好意思讲自己好说话。
但他巴不得谢湛和老七撕起来,闻言也笑笑,道:“七弟毕竟年纪小,若得罪了端王殿下,还请原谅则个。”
谢湛心想,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说是帮七弟说话,实际上是还嫌火不够旺,想加一把柴。
于是他也漫不经心地笑笑:“好说。”萧恪此人,看上去稳重严苛,实际上虚伪的很。
谢湛慢条斯理地揉着将夜的发,然后落在他颈后的刺青处,像是在安抚他一般。他倒是肆无忌惮,被像撸猫一样抚摸的刺客只是垂下眼,用筷子挑拣着自己爱吃的吃上几口,看上去格外乖巧。
而他那无害柔顺的模样下面,却在冷静地想着,七皇子党一蹶不振,这春风得意马蹄急的三皇子一党,也是讨不了好。
要知道,从谢湛进京遭到的刺杀,到上回中秋宴上的算计,三皇子党也不能算是完全清白,现在还在将夜的暗杀名单上。
他很好地把杀意隐藏在眼底,从蟹酿橙里舀出一勺蟹粉,抿进口里,微微眯起眼。
萧恪被面前两个人旁若无人的秀恩爱,搞得浑身不对劲,椅子上似乎有针在扎。
他本以为谢湛只是玩玩,却没想到连他摆出这一幅要谈正事的样子,对方却假装看不见一般,自顾自地与情人调情。
这摆明了就是不愿深交。
萧恪叹了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索性也不再与之打马虎眼,而是递上一个盒子。
他起身,意味深长地道:“如果王爷有兴趣,可以派人去赋闲山庄瞧瞧,有您想知道的东西。”
谢湛眉眼有点冷意,却是淡淡的,没什么感情的笑了笑。
“他给了什么?”将夜把蟹肉剔好,用筷子夹到谢湛唇边,道:“张嘴。”
谢湛并不是个和美食过不去的人,吃了一口,然后打开盒子,里面却躺着一支羽箭。
“这个制式很眼熟啊。”谢湛喃喃道。
“京外的刺杀。”将夜的眼神却冷了下来,把羽箭捏在手里掂了掂,道:“重量、长度与材料几乎一致,赋闲山庄是吧?我会派人去看看。”
“是老七做的?”谢湛道:“听萧恪言下之意,私铸私兵?若是一个不慎,便是谋反的罪,这可是个大罪名。”
嘴上说着要为他七弟求情,实际上转手便把对方最大的罪名捅到他面前,当真是兄友弟恭。
“我会查明。”将夜微微眯起眼,冷笑。“他要借刀杀人,要你为他排除异己。”
谢湛入京前后的亏不能白吃,将夜会一个个讨回来。
“现在留着老七,就是不肯让老三一家独大。”谢湛慢慢地笑道:“若是做敌人,萧家老三比老七可怕多了。”
无论外界风云变幻,端王府依旧关着门过自己的日子。
谢湛正关着门画画,为画题好落款,正待墨迹干透,却没想到将夜从窗口翻进来,从背后把他抱起来,然后把头埋在他的颈子间,细细地亲了亲。
“不是去补觉么?”谢湛被他亲的有点腿软,匆匆用宣纸盖了画,然后定了定神,笑笑道:“怎么突然这么黏我?”
“做了个噩梦。”将夜挑起谢湛的一缕柔顺的长发,放在唇边亲了亲,温柔地道:“看你还在,我便放心了。”
谢湛知道将夜一向是很没安全感的,大抵是走了太多世,大多都是悲剧,对方便提起全部的警觉,生怕他有一丝一毫的伤,然后被命运夺走。
然后他看见刺客的脊背颤抖了一下,然后坚定又不容置疑地把他抱进怀里,揉了揉,沉声道:“我梦见你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跌下去,变成了光,消失在我面前。”他闭了闭眼睛,似乎像是想起了什么让人痛苦的事情。
他是一片风,一片云,抓不住,却又散去,最后成为一座小小的坟茔。
而他被抛在时间的尽头,只能孤独地送葬。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那时没有什么为谁而活下去的概念。”谢湛现在满心满眼地都是将夜,这份销魂蚀骨的爱意重组了他的骨骼,哪里还干的出抛下他的事情。他闭了闭眼,笑道:“这辈子不一样,我要你陪我一辈子,你应还是不应?”
将夜心里一动,把他抱起来,亲了亲他的唇角。
“我陪你一生到老。”他承诺道。
谢湛被将夜这一闹,也忘了自己方才在做什么了。将夜又是依依不舍地抱了抱他,才去掀开他的宣纸,却看见了熟悉的影子。
他展开画卷,却见画中人手持双兵,目光倨傲凛然,宛如巍峨雪山。
谢湛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撞破,轻咳一声,脸色却绯红了一片。
“你画的是我?”将夜看着他流转的眸光,轻声问道。然后他翻了翻他盖住的其余画纸,积了很多,一张一张的全都是他的影子。
谢湛不知道是画了多长时间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每一张画上都有一两句诗,将夜翻了翻,字里行间满是情意。
谢湛从前不说,实际上满腹的喜欢都落在笔端,悄悄藏起来了。
“你莫要看。”谢湛这下是真的恼羞极了。他起初只是去描摹记忆中的人影,后来成了习惯,每日都去画两笔,待到真正想起他来时,又有了新的理解,自然是下笔如神。
他处理完公事,有了闲情逸致时,便习惯性地把书房关起来埋头画上一会。
谁料到今日就被本人撞见了呢。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一张,是上辈子他站在城楼之上,远望着大海,在光明之中离去的模样。
白袍刺客仿佛要融入寂静的天光之中,被丹青渲染,却有种令人窒息的凛然。
“别看了……”谢湛想起自己在其余的画上都写了什么,绝望地闭起了眼睛。
将夜哪里肯听,翻出下一卷画卷,沉默了一下。
画面上是城池的废墟,而刺客便站在废墟之中,把已经伤痕累累的琴师抱起,神情珍重万分。
“这一世你还记得?”将夜低声问道。
谢湛摇了摇头,他并没有恢复全部的记忆,有些只是片段罢了。但因为将夜还给他魂魄碎片的缘故,上一世几乎全想起来了。
“这一世怎么了?”谢湛看到将夜的眼神有些温柔悲伤,轻声问道。
“罢了,也没什么不能讲的。”将夜道:“这一世我是流浪的刺客,你是游历的琴师,身体是圣坛下的泥土做成,没有血肉,没有骨骼。你的灵魂被困在躯壳之中长达数百年,你没有记忆,没有未来,走过无数个地方,弹奏过许多歌谣,在战火纷飞的大陆上,为和平而歌。”
“后来,我终于与你成了朋友,我陪你走过了大陆十年,几乎无话不谈,但是最后你不肯把我牵扯入大陆的战争,在王都被魔人攻破之际,把我支开,只身回去了……”将夜说不下去了,顿了顿,声音嘶哑,道:“……你用了最禁忌的琴曲,退敌无数,自己的躯壳却在废墟之中静寂地崩毁了。”
谢湛画下的一幕,是他得知消息后赶去已成废墟的王都,逆着汹涌奔逃的人潮,把他的身体从废墟中挖出来的一幕。
然后,他听过挚友的遗言后,眼睁睁地看着他陶土的躯壳一点点在怀里碎成灰烬,然后消散在风里,灵魂化为白色的光点飞到天的尽头,最后被世界线带走。
谢湛:“……”
将夜没安全感是正常的,他以前到底这么壮烈牺牲过多少次啊。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将夜看着他题的诗句,轻叹一声,道:“当年我把你的琴从废墟里找回来时,五十弦齐断,就是用再好的材料,也没法修复了。可惜我连你的遗体也没留住……”
谢湛知道,自己剩下的画里怕是也有这样的故事,他实在是不敢再听自己以前冷清冷心时,到底做了多少送死的事情,又把将夜这般刻骨铭心的虐过多少遍。
谢湛心疼极了,身体轻颤,道:“你别看了。”
将夜抬眼看了他一眼,笑笑道:“都过去了。”
然后他垂下眼,打开下一卷画轴。
这次便是工笔,栩栩如生地绘出他身着笔挺军服的模样,他抬起眼,眸底似乎有星光闪耀。
谢湛呼吸一顿,关于这张画,他也不记得太多,只记得将夜穿军服的模样好看极了,有种冷血霸道的凛然感。
“不记得是前多少世了,大概是在星际文明。”将夜道:“当时我们政见敌对,立场敌对,两个人撕的厉害。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我喜欢你,只觉得你背叛了你的信念,试图把你拉回正轨,让你找回自己。”
谢湛早就不记得了,却听得入神:“然后呢?”
“你在恩义与正义之中最终还是选择了正义,你叛变了,从军事法庭之上走向我的时候,我高兴的快疯了。”将夜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在讲起回忆的时候,更像是娓娓道来,满怀情感。他道:“但后来,我宁可你当时没有做出这个选择。”
“我做了什么?”谢湛提心吊胆,生怕再听到一个大义凛然的故事。
“……在最终的战役中,你为了掩护包括我在内的大部队撤退,启动了自毁撞向敌方主舰,你说,我本是叛徒,牺牲我才是最合理的。你还说,有我在便能以牺牲最小的方式留下火种。”
“你最后的留言是给我的,你要我答应,一定要带着剩下的人活着回去,不准死,一定不准。而与我之间理不清的账,来世再算。”将夜道:“我答应了你,然后完成了对你最后的承诺。”
然后他在首都的英雄碑边伫立良久,看着他的名字,仿佛要看尽一生。
那时候,他几乎压不住心里的恨,恨他为何走的那么毫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