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很清楚,就在这个冬日之后,江南义军起于微末,即将演变为燎原烈火,梁王、齐王、宋王手握散兵,虎视眈眈,河套一带,更有知府携城举反旗,若是北境军被拖在南下之路上太久,便有人坐不住,要分这杯羹了。
战争愈演愈烈。而启战端的萧元帝,与如今对抗的谢湛,都不会预料到这一切。
先皇时代被弹压或者抹去的一切隐患,仿佛触底反弹,让累累伤痕暴露出来,自此,苍穹反复,再无安宁。
将夜算了算时日,叹了口气。
作为唯一知晓轨迹的人,许多东西他必须闭口不言,也只有他的刀,才能划开王朝肌理,刮骨疗毒。
“岐县徐敞,茂林张泽,南县王之盛……”他心里默念,淡淡地想着:“应当是徐敞先举兵,在明年二月,但张泽更好找些,乃是茂林当地世家,罢,反正都是要走一趟的。”
“徐敞农夫一个,趁乱世而起,引民暴兵乱,不可留。张泽资助乱军,屠城为祸,发战争财,亦然不可留,先记着一笔,王之盛义军,多是当地百姓,一年半之后,若是顺利,应当组不起来。”
若是谢湛能过了柳州一关,冬日前举兵入京,便可定乾坤。
江南之乱,将夜能帮他掐死在摇篮里。
而其余藩王顾忌利害,定不可能一心,可慢慢收复。
“问题就在于,我该怎么与他说,我要单骑走江南。”将夜想了想,又觉不妥,把玩着手里的短刀,指尖掠过精巧的花纹。
谢湛虽说不限制他的行动,实际上却没安全感的紧,每晚看他躺在自己身侧还不够,更要手臂都缠上去,生怕他丢了,跑了。
谢湛反复提起缔结姻缘,实际上也是被他私自跑路弄怕了。
到底,他上辈子走了三十九年,还是给他留下了阴影。
将夜想道:“罢了,再留七日,看看能不能赶上。”
然后他便看见谢湛用袖口拢着刚出炉的包子,生怕热气被风吹跑,向他这边走来。抬起眼眸的时候,仿佛有星子闪烁,明亮又柔软。
“新出炉的,尝尝?”谢湛揣了三个,用油纸包着,热腾腾的。他挑出一个递过去,唇角有着若有若无的笑:“老何说要给我开小灶,我没同意,就给你顺了几个包子出来,这个是肉馅的。”
将夜低下头,顺着他的意咬了一口,道:“不错。”
“老何也是老人了,以前见我练得太狠,怕我吃不冠军营的食物,就变着花样给我做饭。”谢湛也拿了一个细嚼慢咽,在风里看着正在操练的士兵。
将夜孤傲的身影,仿佛寂静山峦。
谢湛看着最近寡言的将夜,知道留不住了,便心平气和地道:“你什么时候会走?”
将夜一怔,不答。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谢湛轻哼一声,冷笑道:“你若再不和我告别,本王就——”他想了想威胁的话,却说不出什么来,只是挑着眉道:“你就别想碰我了,怎么着都不行。”
将夜:“……您可太狠了,小王爷。”却是完全没有反驳。
他知道瞒不过谢湛。
“我知晓你有着天下无双的身手,无人可挡,但是出门在外,难免有些不妥帖的,多照顾自己,莫要让我担心。”
“嗯。”
“若是形势不对,就走,别硬碰硬伤着自己。”
“好,都听你的。”
谢湛见他答应的郑重,还是坐实了他要走的心思。虽说早在之前就有准备,但是真到临近了,他却生出几分不舍来。
将夜无声地揉搓着他的手,把他冰冷的手指搓热,捂在手心里。熨帖的温度让两个人心里都生出几分缠绵来。
谢湛看着将夜璀璨的银发,与他冷峻如霜雪的侧脸。
“让你封刀入鞘,固然能保你平安,”他道,“但我总是不愿束缚着你的,绝世的利刃,总不该为我的私心生出锈蚀。”
将夜此人生于杀戮,行于明暗之间,有着自己要践行的道义。
他即使困他一时,也不能以爱为名,困他一世。
“七日之后,我去江南。”将夜终于动容,望着他的眼神里是蚀骨的温柔。他垂下眼睫,把那一缕银灰藏在眼底,顺了顺谢湛的额发,然后道:“有我在,江南不会乱。”
语气斩钉截铁。
他在江南埋下无数眼线,又在逐步收拢江湖势力,化为己用。
如今,正是收网之时。
“那我便在皇城等你。”谢湛笑了,没有丝毫怀疑。他了解将夜若是用这般语气说话,便是下了决心了。
将夜抬眼望向他,眼神眷恋,仿佛最温柔的情人,执着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落下淡淡一吻。
谢湛的微笑如同春风。他道:“我等你回来拜堂成亲。”
将夜凝视着他,声音低沉缱绻:“我绝对会回到你身边。”
他归来时,一人一刀,斩春风,披血雨,策马入皇城。
而他便会着红衣,等到西窗烛尽,等他一拜天地。
等到巴山夜雨,涨满秋池。
※※※※※※※※※※※※※※※※※※※※
将夜要溜溜球了,大军打京城,他去帮人解决隐患了。
分则各自成王,合则天下无双。
然后下一张我们的林将军就要去接他的军师了,其实本来这张想写的,但是硬生生被将夜和谢湛秀傻了没写到……
对我来说!半夜也算今天!
我的更新是不能看小红花算时间的……太真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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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倾城一眼
“颜大人, 如今端王亲征,柳州之围已近一月, 不知你可有良策退敌?”朝廷军统帅齐贺端坐主位,道。
“胜不了。”颜卿坐于下席, 面前纵使摆着酒肉, 他却分毫不动。
“颜大人神机妙算, 可拖住林放那厮, 怎地就胜不了?”齐贺拍案,脸上有勃然怒意。
“《孙子兵法》有言:用兵之法, 十则围之, 五则攻之, 倍则分之, 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 不若则能避之。”颜卿拂了拂自己的官袍,眉目冷如霜雪, 淡淡道。“如今北境军先锋二十万,北境陈兵三十五万,若久攻不克, 必然有支援,强行破城也未可知。而朝廷军连败三场, 丢盔弃甲逃入我柳州, 如今只剩不足十万, 我如何胜之?”
他心里清楚得很, 自己能够以不足十万的败军之兵守城,是因为林放并未强攻柳州城。
对方到底还是顾忌百姓,也顾忌北境军损失,否则他哪有施展机会,对方硬攻城便只有两条路,要么投降,要么死。
“劝颜大人再想想,诛逆贼,平叛乱乃是我等为臣者义不容辞的责任,莫负了陛下期待。”齐贺阴阳怪气地道,“还是颜大人,要弃了你视若生命的柳州城?”
他先前领命时觉得自己可以踏平北境军,在三场战败之后,却是再也不敢对上林放那个疯子了。他当然清楚敌我差距,放权给颜卿,不过是为了让颜卿帮他扛战败的罪名。
赢了,便是他善于用人。输了,便是颜卿不自量力。
只要拖过冬日,等待朝廷联合其余藩王起兵就行,即使拖不下去,即使他带着残兵逃回京城,对萧恪也有说辞。
“下官知道了,贺将军请回。”颜卿侧了侧头,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脸上,一张近乎绝世的容颜逆着光,看不清晰神情。
齐贺看向他,也有一瞬被晃花了眼,觉得他那温润的眼睛有种别样的执拗,璀璨至极。
“作为柳州知府,理当护一城百姓。”
颜卿身上披着黑色官袍,勾勒出修长纤瘦的身形,官帽将他漆黑的发丝妥帖地束好。
以他的聪明,怎能不懂的齐贺的算盘,但他进退维谷,为这柳州父母官,他不得不战。
颜卿年少成名,又身负奇学,是兵道鬼才,而在这乱世的风口,即使是他也无法守住一方天地,被这大势逼上梁山。
“在下与柳州城共生死,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战鼓擂响了。
今日万里无云,旌旗猎猎,战马嘶鸣。
端字旗于北境军的阵营之中飞扬,为首将领白马银枪,俊美无俦,眼中满是勃勃战意。
林放这次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来的,他从没在兵法上遭遇过这种挫折。
尤其是这种摸不着头脑,又如一拳头打进棉花一般的气,让他憋着一股劲,整天想着把颜卿活捉回来,非要让他认输不可。
“什么四象八卦,什么奇门遁甲,尽管使出来罢。”林放勒马,立于战局中央,扬声道:“颜卿,来啊,老子破给你看!”
万人俱寂。
林放与他交手了接近一个月,却连他的影子也没见到,朗声道:“何必藏头藏尾,都交手月余了,赶紧出来,让本将军瞧瞧你长什么样——罢了,要是不出来,把你活捉了也一样!”
颜卿站在阵后,遥遥看着冲在最前面的林放。常胜将军的银枪白马,朱红色披风,仿佛战场之中最鲜妍的色彩。他手中执着黑色的令旗,扬手落下。
战鼓擂动,军队变阵,如潮水一般分开两边,让先锋突入阵中。
“若非如此相见……”颜卿想道:“与这般良将切磋兵法,定然令人十分热血沸腾。”
可惜了,生不逢时。
“颜卿,你可知罪?”
“败了。”
“为何会败?”
“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敌将进,我将退。非天时地利、非计谋阵法可敌。”
“放肆——”
颜卿摘下官帽,脱下官服,叠的整整齐齐,供在了柳州府衙之前。同样放下的,是知府大印和文书。
他背对着府衙,向着城中百姓的方向直挺挺地跪下。
他十六岁当探花,春风得意马蹄急,十七岁外放,如今入柳州已是第七年。
受过他的恩惠的,得过他的照顾的百姓,数不胜数。
他也是柳州最受爱戴的父母官。
“北境常胜将军林放,名不虚传,下官不过一介书生,纸上谈兵,殊不及也。”他向着自己鞠躬尽瘁七年的大地磕了一个响头,把额角都撞出了血。
“如今兵败,城破在即,在下颜卿,辞去柳州知府一职。”鲜红的血顺着他俊秀美丽的侧脸流下。
“我会开城门投降,柳州之围,责任在我,定会竭尽全力,保诸位平安——”
“颜大人,颜大人我们知道你已经尽力了,起来吧,快起来吧。”
“听说端王宽仁,只要投降说不定还有活路。”
“谁知道呢,这乱世啊——”
天下大势终不可逆,就像这必败之战一般。
但他背后是一城百姓,官位皇权责任,让他求出不得,终归不得不战。
齐贺见事不妙,打算弃城脱逃,带着他的残兵败将一路逃离,而北境军也深知穷寇莫追之理,大举包围柳州城,就等着他开城投降。
他不是没有收到端王的招揽令。
兵法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以端王谢湛的智谋,要破柳州城,有不下三种方法。
谢湛在信中早就说明不硬取柳州的原因。
他若使离间之谋,以齐贺性格,哪能容他,只要让齐贺“偶然”发现端王对他许以重利,自己恐怕会直接被宰了,再没有发挥余地。
而他没有,一为林放,二是为他。
“颜先生为兵家传人,用兵如神,精通奇门遁甲,为定国安|邦之良才,若是毁掉,本王于心不忍。”
“如今乱世将至,良禽择木而栖,颜先生不妨考虑一番。若先生愿为我所用,我必以国士待先生,绝无虚言。”
北境自然是不乏良将的,不止林放,名将扎堆涌现,各个都名声斐然。
而能够让这些名将心服口服,为他冲锋陷阵的人,才是北境最可怕的存在。
颜卿当时摩挲了半天那封信,为其中词句打动,然后发现自己竟然可耻地动摇了。
越是良才,越是渴望有人能够欣赏他,毫无顾忌的用他。
而谢湛有这种特质,让人能够大展拳脚,却不担心鸟尽弓藏,让人各司其职,大放异彩,却不担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颜卿登上了城楼。
正是秋风飒然的季节,他伸手挡住过于炫目的阳光,城下已兵临。他循着锣鼓声望去,城门之下正好是与他交手多日的林放,依旧一袭银铠,鲜衣怒马,为万军浩荡之中的焦点。
“柳州知府颜卿,如今你的军阵已破,齐贺弃城逃亡,柳州城无兵可战,无法可守,你可愿投降——”
林放用上了几分内力,声音在广袤天地间响彻。
“你说他会同意吗?”谢湛勒马,对身边的将夜道:“林牧之那小子,我第一次见他险胜一人,就那般忘乎所以,和没长大似的。昨天硬是朝我要人,说什么也要把这柳州知府绑回军营里,要他和自己再战一场。”
“他们这也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将夜笑笑道:“说不好,以如此劣势坚守柳州城,又与齐贺周旋,三次让林放吃瘪,若不是心性坚定之人,也不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