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里生活过许久似的。
沈顾容完全不顾身后男人的叫声,闷头往前走,很快就回到了那吵闹的喜堂。
宅子里的主人正在皱眉谩骂着那该死的生魂,一旁穿着新郎服的女人眉头紧蹙,似乎十分遗憾。
沈顾容呆呆地看着。
这样才是对的。
陌生的府宅,陌生的鬼魂,陌生的……古怪习俗。
他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这样才是最正确的。
他站在路中央看着正前方的宅子,企图用鬼逼迫生魂殒命这样残忍之事来强迫自己接受、承认,这里根本不是他所熟悉的地方。
直到男人快步追了上来。
男人看着温温和和的,但动起怒来莫名让人畏惧,他厉声道:“你跑来这里做什么?!不是告诉你了,这里并没有你要寻的生魂吗?!你怎么说不听?”
沈顾容满脸害怕,眼瞳涣散地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男人发现已经有人在奇怪地看向他们了,沉着脸拉住沈顾容的手往前走,企图在众人发现他之前把沈顾容送走。
沈顾容呆怔着任由他拉着往前走。
只是还没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等一等。”
男人不听,依然要拽着沈顾容跑。
但很快,就有人追上他们,无数鬼魂将他们团团围住。
沈顾容眼睛猛地张大,他踉跄了一下,一下扑到了男人怀里,死死抓着他的衣襟,浑身都在发抖。
“救救我……”他呜咽出声,“我害怕……”
沈顾容前所未有的害怕。
但这次害怕的,却不是周围围绕着他的鬼魂。
而是某种……在他心中呼出欲出的事实。
男人还以为他是被这种场面吓到了,连忙把他抱在怀里,挡住他的脸,不让他去看那些面目狰狞的厉鬼。
他冷冷看向面前的鬼魂,道:“你们想做什么?”
宅子里的主人身穿着漆黑的寿衣,纸上的五官凶狠地瞪着男人,毫不示弱道:“你怀里那个,是我们府里逃跑的生魂吧?”
男人眉头紧皱,厉声道:“不是,你们认错了。”
宅子主人却冷笑一声:“我在酆都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有他这号人物,而刚好我们府里丢了生魂,你说哪有这么巧的事?”
男人一点不想和他们废话,只想带着沈顾容离开。
几个穿着小厮衣裳的鬼飘到了两人面前,拦住了去路。
沈顾容浑身一抖,浑身发软地被男人死死拥在怀里,不去看那诡异的人脸。
宅子主人见他这么护着那生魂,冷冷道:“你若说他不是生魂,那就将他的脸撕下来我瞧瞧,我们酆都这么多年,早已无人记得自己的名字、面容,甚至记忆。他那张‘脸’下如果有真正的脸,那便是我府里走失的生魂,你要将他交由我。”
其实根本不用看脸,只要那纸画的脸一撕下来,他身上的生魂气息就会弥漫开来,让这些鬼魂一眼就能认出是否是生魂。
沈顾容的腿越来越软,几乎要从男人怀里滑下去,他死死拽着衣襟,茫然地张大双眼,眸光涣散失神,眼泪簌簌往下掉。
眼泪将他脸上的五官打湿,生魂的泪将生魂气息一点点散发出去。
只是一瞬,那些鬼魂就彻底围了上来,势必要将逃脱的新娘抓回去。
沈顾容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眼前一阵混乱,似乎有人在拼命撕扯他的衣裳,耳畔传来阵阵鬼魂的哀嚎声,仿佛在一点点拉他下地狱。
但混乱间,依然有人死死握着他的手臂,冰凉的触感传遍全身,却将自己一点点从绝望的沼泽里拖出。
不知挣扎混乱了多久,他终于被人浑浑噩噩地拽着手逃出了炼狱中。
耳边依然是厉鬼的惨叫,以及夹杂着稚嫩的哭腔。
“求求你,不要。”
“他们全都死了……”
沈顾容猛地张开了眼睛,半天才回过神来。
男人浑身狼狈,已经拉着他跑到了酆都入口,他气喘吁吁,推着他往门口走,道:“快走,快……快走。”
不远处,望兰正在凶狠地阻拦着想要跟上来的鬼魂,婴孩的鬼泣声响彻沈顾容的耳畔。
他茫然地看着面前紧张地盯着他的男人,突然开口问:“你认得我吗?”
男人愣了一下,才道:“我死了一百多年,早已不认得生魂。”
就算认得,他也不记得。
沈顾容依然失神地看着他,又一次开口:“你认得我吗?”
“你认得我吗?”
认得我吗?
男人奇怪地看着他,眼看着那鬼魂就要追上来,他赶忙催促道:“你还是先离开再说吧,这里很危险。”
沈顾容呆呆地问:“我若是走了,他们会怎么待你?”
好像自从他意识到自己能认得这鬼城的路后,就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仿佛在做梦,又仿佛是在极其清醒地逃避现实。
他在梦境和现实中来回摇摆,最后拉锯太过激烈,将他的脑子彻底搅成了一滩浑水。
男人很意外他会问出这句话,愣了一下才笑着道:“我不会有事的。”
也对,鬼魂早已经是已死之人,自然不可能再死一次。
男人似乎很爱笑,但脸色沉下来时却能吓得沈顾容腿肚子发软。
这样好的鬼,若是留在这里……
那些连生魂都给杀了成亲的鬼,怎么可能是善茬。
若是沈顾容离开,男人和望兰不知要被如何对待。
沈顾容呆怔半天,就在男人要催他赶紧离开时,他突然轻轻一抬手,不远处挣扎着朝他扑来的鬼似乎像是收到了什么压迫似的,直接五体投地栽倒在地,怎么挣扎都爬不起来。
男人诧异地回头看去。
沈顾容看着他那张纸画的脸,连声音都在发抖,但依然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涩声道:“你救了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男人愕然看他,似乎没料到方才还哭着说害怕的人竟然是个修为极高的修士。
知道他不会强行被人抓去成亲,男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将望兰喊回来,理了理身上凌乱的衣衫,带着点期待地看着沈顾容。
“什么都可以吗?”
沈顾容点头。
男人纸画的鬼瞳仿佛闪着光亮,好像在绝望中挣扎了多年,终于寻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犹豫了一下,却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别人又不需要自己救,这样无功受禄太过不知羞耻。
他正要拒绝,一旁的望兰就直接开口道:“我爹爹在寻我小叔叔呢。”
望兰身形比一般婴孩还要弱小,仿佛是还未满月份便强行降生的孩子。
沈顾容突然想到了自己只有七个月大身孕的嫂嫂。
他抖着唇问:“小叔叔?”
望兰期待地看着自家爹爹,踮着脚尖牵着他的手,晃来晃去,奶声道:“爹爹,你快说呀,你不是一直都想要出酆都找小叔叔嘛?”
沈顾容迷茫地看他。
男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屈指弹了望兰的眉心一下,笑着道:“胡闹,怎可胡乱给旁人添麻烦?”
望兰委屈地用小短手抱着脑袋:“可是他说什么事都能做的。”
男人朝沈顾容歉意地笑了笑,道:“若是不给您添麻烦的话,我倒是有一事想要拜托你。”
沈顾容嘴唇张张合合,似乎料到了什么,但却开不了口,不知过了许久,他才用沙哑的声音,艰难道:“什么事。”
男人道:“我一直在寻我的阿弟和妹妹,他们去花灯街看花灯了。”
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没有生前的记忆,就连现在的记忆也是混乱的,却不知从哪里来的执念,依然记得那个走丢的一直没回家的弟弟和妹妹。
他只记得自己的弟弟妹妹没有回家,从未想过他们是死了或者早已逃离酆都,每日都会拎着一盏小灯,一条街一条街地去寻,想要为不认路的弟弟照亮回家的路。
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他从始至终,只是想要寻弟弟妹妹回家而已。
“我阿弟名唤沈顾容,妹妹沈夕雾。”
男人……沈扶霁温温柔柔地说,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我……我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模样了,所以寻起来可能有些麻烦。”
沈顾容脑子空白了许久,满脸木然地看着他。
沈扶霁礼貌又疏离地注视着沈顾容,眸中全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和感激:“若是你可以帮我寻到他们,我可以为仙君做任何事。”
第111章 牧氏奉雪
沈顾容呆呆看着沈扶霁半天,突然转身就逃。
身后仿佛有无数厉鬼在追他, 沈顾容仓皇失措, 直接出了酆都,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沈扶霁和沈望兰面面相觑。
沈望兰小声嘀咕道:“他这是不打算帮嘛?”
沈扶霁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也不觉得气馁, 只是眸中的光黯淡了几分,他柔声道:“别人帮是情分, 不帮是本分,不能心生不满。”
望兰也很听话, 点点头,抬起手握着爹爹的手指, 奶声安慰道:“等望兰长大了,就帮爹爹找小叔叔,肯定会找到他的。”
沈扶霁欣慰地点点头, 牵着他的手拎着那盏小灯路过依然被压得站不起身的鬼魂, 慢悠悠回家了。
沈顾容慌不择路,直接闯入了灰雾中。
他脑子一片空白,本来是疯了似的逃着,到最后他的双腿越来越软,步子越来越慢, 最后踉跄着倒在一处无边无际的荒郊。
沈顾容双膝发软地跪在地上, 手撑着地几乎将五指都深深陷入了地面,他大口喘息着,眸光涣散地盯着自己的五指, 沈扶霁的话仿佛擂鼓般险些震裂他的耳膜。
「我阿弟名唤沈顾容,妹妹沈夕雾。」
「我一直在寻我的阿弟和妹妹,他们去花灯街看花灯了。」
「对不住,我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模样了。」
我阿弟名唤沈顾容……
花灯街看花灯了。
沈顾容瞳孔剧烈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中滚落,顷刻就打湿双眼的冰绡。
湿润的感觉贴在双眼和脸颊上,沈顾容木然掉泪许久,才缓缓伸出手将双眼上的冰绡扯了下来,扔在一旁。
沈顾容哆嗦着手捂住了双眼,喃喃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他捂住双眼在视线彻底陷入黑暗时,却又仿佛撞鬼似的再次听到了那些鬼城的惨叫声,以及耳边微弱的喘息声。
“顾容……”
恍惚中似乎有人抬起手捂住了他的眼,袖间轻轻擦过他的脸颊,微弱的书卷香和不知从哪里带出来的檀香萦绕在鼻息间。
“别看。”
“你睡一觉就好了。”
“别……看。”
沈顾容眼睛惊恐地张大,惨叫一声将捂住眼睛的手猛地放下来,接着又拼命捂住了耳朵。
“我什么都没听见。”
好像不看,不听,他就依然是那个满心期待着回家的沈家小少爷。
“我只是想回家。”他小声哭着,仿佛在朝什么乞求,“这里不是我的世界,我、我只是想回家……”
半梦半醒间,沈顾容突然浑身一僵,似乎想起了什么。
回家?
沈奉雪曾给过他回家的钥匙……
那个光团!
沈顾容发着抖在身上去寻找那个光团,最后在一团混沌中终于寻到了沈奉雪给他的光团。
光团似乎是个半圆,微微散发着暖色的光芒,微微照亮沈顾容的视线。
他抬起手一把握住了光团,像是握住了最后一丝希望。
只要捏碎了这团光,他就能回家。
回到回溏城。
回到爹娘和兄长身边。
他会回到花灯节那日,牵着妹妹逛完花灯街,然后平平安安地回到家。
兄长在府宅门口拎着小灯,为他照亮回家的路,笑着骂他往后不许这么晚回家了。
他会回家的。
沈顾容这么坚信着。
他此时好像回溏城那个依赖寒石散的瘾君子,紧紧握着那光团,眸中全是迫切和莫名的兴奋,宛如在看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只要他捏碎了光团,就能证明他今日所见所闻不过只是一场荒诞的戏文,不,他在这个世界的十几年,全都是话本中的虚幻世界。
只有回溏城才是真实的。
沈顾容指节发白,死死用力握着那光团。
在他即将捏碎的一刹那,沈奉雪之前的话突然响彻耳畔。
“你能舍弃掉牧谪吗?”
“你能舍弃掉这个世界的一切吗?”
一瞬间,沈顾容仿佛魔怔似的瞳孔清明了一瞬,他跪坐在地上,茫然地盯着手中的光团许久,一点点认出来了那光团到底是什么。
沈顾容突然就崩溃了,他痛哭一声,死死按着仿佛被钝刀刮成碎末的五脏六腑,疼得他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他手中的光团,根本不是能回家的钥匙。
而是沈奉雪体内的那半个元丹。
捏碎了元丹,便是杀了沈奉雪这个人。
怪不得沈奉雪当时给他时,会问他能舍弃掉一切吗?
若是他能舍弃掉牧谪,舍弃掉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也就等同于舍弃掉自己的生命。
沈顾容满脸泪痕,微微吸着气仿佛要被疼晕过去,他想要嚎啕大哭,但却只能发出哽咽的低泣;想要大喊,喉咙却只能发出濒死的呜咽。
握着元丹的手在微微发抖,沈顾容的指节发白,但力道却不敢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