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谪:“……”
牧谪在心中无声叹了一口气,上前隔着窗棂踮起脚尖把手伸过去。
掌心躺着一棵用花花绿绿的油纸包裹的糖霜。
沈顾容正要伸手拿过来,很快才像是反应过来似的,疑惑问:“你为什么不进来?”
牧谪微微垂眸,轻声道:“大师兄说师尊要休息,不让我们擅自来叨扰师尊。”
沈顾容歪头一愣,这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都没见他两个小徒儿了,敢情是温流冰争宠不让他们过来。
“别管他。”沈顾容没有拿糖,而是伸着软软的指腹轻轻在牧谪掌心点了两下,侧着头道,“只要你想来,随时都能来寻我。”
牧谪被他戳得浑身一僵。
沈顾容道:“进来呀。”
牧谪心尖一颤,含糊地应了一声,握着糖进了房。
刚进了门,牧谪就扫见他的小师尊一身灼眼的红衣,懒洋洋地坐在软榻上扒着窗棂往外看,他没穿鞋子,小脚丫缩在衣摆里,时不时地晃动两下。
若不是知晓此人正是他师尊,牧谪都会把他当成个真正的孩子。
沈顾容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朝他伸过去要糖。
牧谪在他面前总是习惯性地垂着头,他刚将糖递过去,突然感觉一只温热的小手握住了他的五指。
牧谪本能地就要缩回手来,却被沈顾容用力拉着,因为他抽手的力道,沈顾容小小的身体被他扯得往前一栽,险些从软榻上摔下来,被牧谪手忙脚乱地扶稳了。
沈顾容坐稳后,捏了捏牧谪的五指,问他:“你为什么总是低着头?”
牧谪浑身一僵,讷讷不语。
沈顾容只好从软榻上蹦下来,抱着膝盖蹲着微微仰头看他。
“嗯?怎么不说话?”
牧谪的声音像是被人偷走了似的,尝试着开口半天却一个字都没发出来,因为着急,他的额角都有些汗水。
因为他本能低头的角度,视线刚好撞在沈顾容疑惑的浅色眸瞳中。
牧谪呆怔许久,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嗓音有些发软地喃喃道:“丑……”
沈顾容没听清:“什么?”
牧谪的声音都有些不稳了,像是被逼近困境的小兽,但又因为不知道哪来的希望硬是不肯离开,他讷讷道:“因为脸上的胎记……很丑。”
沈顾容愣了一下,才古怪地说:“丑又怎么了,师尊还瞎呢。”
牧谪:“……”
牧谪茫然地看着他,似乎没想到他师尊会说出这句话。
沈顾容说完后才意识到不对,他干咳了一声,尽量让自己保持师尊的威严,说:“身体只是一具皮囊罢了,修道之人不必太过在意美丑。”
牧谪迷茫地说:“是这样吗?”
沈顾容点头:“正是如此。”
牧谪尝试着运转灵力,就听到他师尊在心中道:「当然,世间所有人皆是如此,师尊除外。」
牧谪:“……”
牧谪心中不知是何感想,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沈顾容含完了一颗糖,素洗砚果真过来给他送小玩意了。
“这是幽州许多孩子都喜欢的。”素洗砚拿了个拨浪鼓,轻轻摇了摇,拨浪鼓发出清脆的声响,柔声道,“据说这两面鼓是用幽冥兽下颚的软皮制成,可千年不腐。”
沈顾容:“……”
下颚……的、的皮……
沈顾容讷讷道:“师姐,我不玩这些。”
素洗砚又拿出一堆孩子玩的东西,全都是妖兽骨头、皮或熔血制成的小玩意,一个比一个血腥。
“你不玩可以给你那两个小团子弟子玩,”素洗砚柔声道,“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将你的身体恢复,我和不归已经商讨了几个法子,等明日我们试试看。”
沈顾容尝试着说:“不、不用去见五师兄吧。”
他实在是怕了那只蛟。
素洗砚笑道:“不必。”
沈顾容这才放下心来。
素洗砚又拿出个冰绡,道:“这个是我从闲云城路过时从你六师兄那拿来的新冰绡,他说是特意为你亲手做的,你试试看能不能用?”
沈顾容本来被那些皮骨血制成小玩意吓得不行,扫见新的冰绡这才来了兴致。
他将双眼上的冰绡取下来,将新的冰绡绑上。
新冰绡一绑上后,视线好像并不如上一个清晰,而且还有种十分奇特的感觉。
沈顾容左看右看,正在适应时,眼前突然坠下来一群吊脖子的恶鬼,面目狰狞地倒吊下来,全都声嘶力竭地冲他喊。
“还钱!”
“十五年三个月零七日前来我这儿取的丹药,你到底什么时候付钱?!”
“沈十一你还我血汗钱!”
沈顾容:“……”
沈顾容:“啊——”
沈顾容惨叫一声,吓得手脚发软,直接把冰绡扯下来狠狠扔了出去。
第33章 回溏花灯先生。
沈顾容被吓得魂飞魄散。
之前他再怎么丢人再怎么受惊都没这么狼狈过, 这次不知是不是孩子的泪窝浅,又或是毫无心理准备之下遇到最恐惧的恶鬼,直接被吓得眼尾泛红,几滴水坠在羽睫上要掉不掉。
素洗砚被他吓住了,忙道:“十一?”
沈顾容惊魂未定, 那一声控制不住的惨叫让他嗓子都险些劈了, 捂着喉咙咳了半天,羽睫上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素洗砚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扫了一眼地上的冰绡, 大概猜出来里面有什么了, 他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不怕了不怕了,下回我去闲云城帮你收拾他。”
沈顾容依然心跳如鼓,双眸蒙着一层水雾,涣散失神。
素洗砚安抚了他一会, 见他呼吸终于缓过来了, 将他之前的冰绡递给他。
沈顾容被吓住了, 拼命地往后缩不肯戴。
素洗砚:“这个是你之前的, 不是六师弟那个。”
沈顾容还是不肯。
素洗砚见他小脸惨白,当真被吓得不轻,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好, 那我们过几天再戴好不好。”
沈顾容点点头。
素洗砚将双腿发软的他抱回了榻上,道:“那你别乱动,我让三水过来照料你。”
沈顾容正在往被子里钻, 闻言闷闷道:“嗯。”
素洗砚走后片刻,外面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声。
沈顾容掀开被角看了一眼,才后知后觉眼前一阵白雾朦胧,根本看不见东西。
那人走进房后,熟练地到了床榻边,脚步声轻缓。
沈顾容一愣,三水无论做什么都雷厉风行,走路恨不得隔着十里远都能听见,这回怎么改了性子?
他正胡思乱想着,耳畔传来牧谪的声音:“师尊?”
一只手伸过来将他头顶上的被角掀开一点,露出点他能顺畅呼吸的缝隙,牧谪轻声道:“三水师兄下山去了,师伯让我过来,师尊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沈顾容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不、不需做什么,你……你就在这儿坐着便好。”
牧谪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听话,搬来个凳子坐在床边。
沈顾容露出半个小脑袋来,双眸失神地看着他,好像怕他会跑。
四岁大的孩子双眸往往是最清澈明亮的时候,但沈顾容的一双浅瞳仿佛蒙上了一层灰尘,盯着虚空时没有一丝光亮。
牧谪之前也见过几次沈顾容未戴冰绡的样子,但因为他的气势太过有压迫性,让人根本不敢看他的双眼。
这一次牧谪胆子大了些,目不斜视地盯着沈顾容的眼睛看。
沈顾容眸子狭长,因为方才的惊吓眼尾依然有抹飞红久久消散不去,失焦着怯怯盯着虚空时,显得越发可怜无助。
牧谪心想,师尊灵力滔天,怎么还会有人能伤到他的眼睛?就算伤到了,闲云城的六师伯应当也有无数种方法帮他治好才对。
沈顾容原本还强撑着睁着眼去看牧谪,虽然眼前只有一团在动的色块,他还是能勉强找到一些安全感。
他看着看着就撑不住昏昏欲睡,但一闭眼就是无数恶鬼在他眼前狰狞咆哮的场景,让他吓得立刻就睁大了眼睛,不敢再睡了。
牧谪看了半天,莫名有些心疼,他搬着凳子往床边坐得近了些,壮着胆子将手伸过去,轻轻握住沈顾容被子里的小手。
沈顾容茫然看他。
牧谪轻声说:“我在这守着师尊。”
不知道为什么,紧紧只是抓住了个六岁大孩子的手,沈顾容突然莫名得不再害怕了。
沈顾容紧紧抓着他的手,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轻轻道:“嗯。”
这一次,再闭上眼睛,眼前却没有再出现那咆哮的恶鬼了。
沈顾容睡了半日,再次醒来时外面天已经黑了。
房中并未点灯,但那只手依然紧紧抓着他,好像永远不会放手。
沈顾容迷迷瞪瞪地爬起来,裹着小被子循着本能摸索了两下。
牧谪在一旁闭眸修炼,沈顾容一有动静他立刻睁开眼睛,从一旁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冰绡塞到沈顾容手中:“师尊,冰绡。”
沈顾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拿着冰绡就要往眼睛上绑,在即将绑好时他骤然反应过来,立刻把冰绡扯下扔了出去。
牧谪将冰绡捡回来:“师尊?”
沈顾容抚了抚胸口,面有菜色:“不戴……”
牧谪只好说:“好,不戴。”
沈顾容又缓了一会,扫见外面一片漆黑,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时三刻了。”
沈顾容愣了一下,他这一睡就睡了四个时辰?
感受到牧谪的手依然在轻轻握着他,沈顾容有些尴尬,他睡觉时一直抓着人家的手?
他干咳了一声,放开牧谪的小手,小声说:“你……你回去休息吧。”
牧谪却摇头:“师伯说师尊不戴冰绡离不了人,我在这儿照顾您。”
沈顾容还是很尴尬。
虽然他自小都是被下人伺候着长大的,但还没被这么小的孩子照顾过,莫名有种虐待孩童的感觉。
沈顾容让他走,牧谪还是不走。
最后没办法,沈顾容不能让牧谪还坐在那冷板凳上陪着自己,便拍了拍床榻,道:“来,上来。”
牧谪坐得腿都有些麻了,闻言一愣,难得呆住了:“什么?”
沈顾容今天被吓得不轻,本来也不怎么想让牧谪走,但他又不能让一六岁孩子为了陪他坐一晚上冷凳子,否则明日整个离人峰又要传沈奉雪虐待牧谪了。
“到床上来。”沈顾容重复道。
牧谪愣了大半天,才迷迷瞪瞪地脱了外衫鞋子,被沈顾容拉着手拽上了床。
沈顾容打小就怕冷,十岁之前经常大半夜跑去他兄长的床上取暖,他兄长是个性情温和的读书人,无论他怎么闹都不生气,还会把他冰凉的小脚丫塞到自己怀里为他暖热。
直到沈顾容十二岁时,他兄长成亲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娇妻,自那后沈顾容就没脸去找他兄长取暖了。
牧谪身上温热滚烫,沈顾容把他拖进被子里后就控制不住地往他身上贴。
牧谪回过神来满脸尴尬,想要推开他却又下不去手,只能干巴巴地说:“师、师尊……”
小师尊就小小一团,整个人挨着牧谪根本占不了多大的地。
沈顾容来到这个世界后,每日睡觉手脚都是冰凉的,这还是头一回这么暖,他惬意地叹了一口气,带着点鼻音懒懒地说:“嗯?”
牧谪小声说:“您离得太近了。”
沈顾容张开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可是我冷。”
牧谪:“……”
牧谪还能说什么,只能说:“那、好吧。”
沈顾容再次贴了上去,脸颊在牧谪手臂上轻轻蹭了蹭,小兽撒娇似的。
牧谪被他蹭得浑身一僵。
沈顾容根本就没有自觉,靠着一团暖源,没一会就舒服得进入了梦乡。
不知是不是终于暖和了一会,沈顾容这次做了场美梦。
梦中,他将牧谪教成了得道大能,虞星河也未误入歧途被魔修夺舍,沈奉雪朝他道谢,终于将他送回了家。
家中,一切如故。
花灯节上,他牵着妹妹在回溏城的街上肆意玩耍,还为兄长和在孕中不能出门的嫂嫂买了两盏花灯。
一身宽袖青衫的先生手持竹篪,坐在回溏城放花灯的河边吹奏。
灯火通明,先生的侧脸如玉雕琢。
他吹奏完一曲,周围放花灯的少女捧着通红的脸颊无声尖叫。
沈顾容牵着妹妹快步过去,先生微微偏头,冲他一笑:“顾容。”
沈顾容笑得眼睛都没了,道:“先生再教我吹竹篪吧。”
先生脸上的笑意一僵,仿佛回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干咳一声,温柔地说:“竹篪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学成的,顾容得多些耐心才成。”
沈顾容凑上前,对着先生耳语:“先生每回吹竹篪,那些姑娘都在看你。我也想让姑娘们看我。”
先生一愣,继而失笑。
沈顾容被他笑得脸颊一红,小声嘀咕:“我说的是真的。”
先生笑着道:“顾容。”
沈顾容微微抬头:“嗯?”
先生背对着满河的灯光,眸子低垂,轻声道。
“你今日的书抄好了吗?”
沈顾容“啊”了一声,双眸紧闭,额角是汗地蹬了一下腿。
开始是一场美梦,到头来却是噩梦结局。
牧谪被他的动作惊醒了,张开眼睛映着皎洁月光,才发现沈顾容已经整个人缩在他怀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