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沅的今都十分的大,开关后有一条主街,可以擦着皇宫的墙壁让军队从另一头出去。
这样行路比绕行节省一日的时间,更别提后面的城池收到公文后也开城放行,那么能为这‘伐魏合军’节省的时间就更多。
如今整个大军黑压压一片,犹如黑云压城,惹的城内好奇者全趴城头看戏,丝毫没觉得这些人若是攻入城内将是多大的威胁。
今都的百姓安逸惯了,平日哪里见过这种大场面,于是城门口的人越聚越多,还惹来了小贩子在兜售糖葫芦。
城内迟迟不放行,城外的总军将军燕千明也不急,他面前正站着这回丢了小半月没见的燕千绪和回去接人的赵虔,最末才是四皇子秦昧。
在这城外的亭子里,燕千明大马金刀的坐在白色的石凳上,一面喝酒,一面抬眸,视线从他弟弟那着白底双鱼金纹的鞋子,往上看,划过那缀着小挂件的腰带,那乍看下平坦的胸膛,最后是那张永远垂头低眼的脸,半晌都没有说话。
“阿绪是被土匪绑走的,后来和四皇子一块儿从暗道逃了出来,一路上吃了不少苦,瘦了不少,所以我建议让阿绪留在城中相府,不必随军了。”说话的是赵世子。
赵虔在燕千绪的身边说话,说的十分客气,对燕千明也没有任何不恭敬的地方,并不仇视,也没有表现敌意,好似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龃龉,只是上下级关系。
这是之前燕千绪要求赵虔这么做的,燕千绪希望赵虔不要把事情搞的太大,这赵虔一旦把事情搞大,那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瞒不了人,他将暴露在世人眼中,那实在不是他愿意的。
而现在看来,赵虔还是处理的很好。
“哦……你们可以下去休息了,我单独和绪儿说说话。”燕千明冷淡道。
赵虔也不多说,离开前对着燕千绪微微一笑,领着几乎透明的四皇子就下去了,留亭子里的燕家兄弟对峙。
说是对峙,其实不然,只有燕千明看着燕千绪,后者从身到心都抗拒着,却又不得不细细回忆自己在‘走丢’以前和大哥是个什么样的关系。
对了,‘走丢’之前,大哥才弄的他受伤,同时揭穿了他两面哄骗企图从中获利的真面目,他先是破罐破摔的恨大哥,随后在大哥面前大哭一场,说日后都会好好听话……
燕千绪脱离之前的氛围后,要表演出那种濒临崩溃的害怕和畏惧已经不太可能,所以只能一直低着头,还没有想好该怎么逃脱这一次审问。
他的大哥肯定是会问自己到底为什么擅自离开军营,又是到底从哪儿回来,为什么四皇子会跟着他,为什么两个人逃出生天后却记不住那个土匪窝的地点?
燕千明不是赵虔,燕千绪可不能随便哄一哄,然后撒个娇,就把此事糊弄过去。
在燕千绪眼里,大哥简直犹如妖魔,自己想什么他都知道,所以一旦要撒谎,就很危险,危险到他现在越想脑袋越难受,最后在听见大哥站起来走向自己的声音后,更是一片空白!
燕千绪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能后退,他最好是乖乖的抬起头来,拉着走过来的大哥的衣袖,掉几颗眼泪,说自己错了。
不管怎么样,首先认错就行。
可他没能抬起手来,他在外自由了些许时日,在和四皇子一块儿逃出生天的过程里,他是主导,他说什么是什么,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纵然身体上总有疼痛之处,可心里却很开心。
是的,他觉得那几日很开心。
如今骤然又入了魔窟,这魔窟中的魔物朝他靠近,首先是牵着他的手,而后摸他的脸,逼他抬头。
他恍惚的眼神一下子就入了燕千明的眸里。
燕千绪一愣,随后浑身冰凉的等待大哥处置自己。
谁知大哥并未说什么,反而拉着他走到石桌旁,给他倒了杯酒。
燕千绪看着酒杯,本是打算再也不喝的东西,现在看来却是能够让他壮壮胆的良药!
他一口饮下,喉间一热,好似这酒化作类似燕相常抽的那种烟草,让他浑身放松了一下,入戏了。
“大哥……”燕二爷的喉咙终于不想被什么锁着,开不了口,这回一开口就是颤颤巍巍的声音,温柔又教人怜惜。
“嗯?”燕千明淡淡的看着弟弟,睫毛下是一双黑白分明的深邃眼睛,那眼缓缓的眨了眨,等着他的绪儿继续说话。
“我错了……”燕千绪突然捂着脸,双手遮住眼睛,好像是觉得自己很丢人。
“嗯?错在哪儿?”大哥继续问,不缓不急。
燕千绪抽泣着,突然抬起头来,小心翼翼的拽了拽大哥的衣袖,用那雾蒙蒙的泪眼看着大哥,说:“我说谎了。”
燕千明伸手给弟弟擦眼泪,一面擦,一面觉得绪儿这段时日在他面前,似乎总哭。
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他的绪儿的确总哭。
明明从前打死都不掉泪,倔强的要命,如今是觉得眼泪也算是一种武器了?
不过燕千明不介意这个,而且绪儿哭起来的确好看,算的上是很好的武器,然而对他无用。
在燕千明心里,能哭能笑总比漠然好。
“什么谎?”
燕千绪说:“我……不知道,大哥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想肯定是我又说错了什么……大哥不信我。”
“……”燕千明的确不相信弟弟嘴里的话,什么都不信。
“大哥你想听什么呢?你告诉绪儿……绪儿按照你说的讲一遍。”燕二爷像是吓傻了,可怜兮兮的。
“不必了,过去的事情,不重要。”燕千明没想到弟弟能够如此直白,“你现在能回来就好,大哥很欣慰。”
燕千绪听罢,就知道,自己算是过关了。
或许有些事情真的不重要,他的大哥从来只看重结局……
“不过你不要想着留守今都,大哥说过,以后走哪儿都会带着你。”燕千明又给弟弟和自己倒了杯酒,酒轻轻碰过去,缓缓道,“我们是兄弟,理应如此。”
——狗屁兄弟!
“嗯,大哥。”燕千绪也举杯,把酒灌下。
两人饮尽杯中酒后,相视一望,简直像是行了一场交杯酒礼,从此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第96章
燕千绪是在开城门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梁国丞相欧阳春的。
欧阳春也是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但偏偏喜爱站在驾车上往外看,一路好似归国常胜将军一般,?看着大沅的老百姓们,笑的比他们这些沅国人还要高兴。
燕千绪从前头的马车后窗看欧阳春,欧阳春敏锐的看过来,?更是笑的见牙不见眼,搞得好像和他多熟稔一般。
燕千绪放下帘布,?心里什么都没想,拉着盘腿坐在一旁的狼孩,也就是燕七杀认字。
燕二爷本身便很随性,?他当初想一出是一出,决定留狼孩在身边当一辈子的宠物,?如今狼孩叫燕七杀了,就该教他成为人,?而不是永远四脚着地的走路,?不人不鬼。
然而燕七杀不是个好学生,燕二爷也不是个好先生,这位先生仿佛没什么骨头一样靠在学生怀里头,?拉着学生的手,?在学生手心写写画画。
小先生是个懒人,?娇生惯养,?时而天真烂漫,?时而冷漠无情,复杂的很,此刻小先生处于无所事事的天真烂漫阶段,在学生手心写了一个‘一’并不厌其烦的教学生读。
学生本不应该在车上的。
奈何燕二爷坚持,说自己一个人在车上实在是无聊的很,睡觉也睡不着,不给他点儿玩儿的,真是要疯了,大哥才同意这个在所有人看来只是个畜牲的狼孩上车。
当然,燕二爷的原话不是那么说的,他对大哥说的更委婉一些,说自己的渴望。
而一般时候燕千绪知道,他只要不忤逆大哥,不骗大哥,什么都和大哥说,把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需要,自己心里话一个不漏的告诉大哥,大哥就满意了,中间也就不会出现什么恐怖的暴行。
“念啊,‘一’……”燕千绪抬头,用头顶撞了撞燕七杀的下巴。
燕七杀下颚线条轮廓很是好看,称得上精致,搭配一双浅色的薄唇,一笑便是个帅气逼人的模样,奈何燕七杀常年茹毛饮血,或许在作为‘狼’的期间还吃过人肉,于是张嘴是一排的尖牙,也不知如何能长成这等形状,但可以相见咬什么东西的时候,肯定比正常人省力许多。
“欸——”燕七杀眨了眨眼睛,用下巴戳了戳怀里的小母狼,完全不理解小母狼的良苦用心,虽然是跟着学了说话,却说的音调古怪,并且动手动脚,很不专心。
“是‘一’啊。”
“椰——”
“欸,不行,干脆先教你念我的名字怎么样?”燕二爷找来精致的小剪子,给燕七杀修剪那长的要命的指甲,先是咔嚓一下剪断,随后再用磨具打磨成光滑的弧度。
燕七杀什么都好,他喜欢现在这样的氛围。
“我是你主子,你叫我二爷或者阿绪都行,你我之间,暂且不必太多礼仪,不过就算有你也不会遵守。”燕千绪像是再自言自语,“来‘二——爷——’。”
“二爷……”燕七杀的舌头卷不起来,非要发出‘二’这个音色的时候,就显得很吃力,仿佛是有人捏着他的舌尖一样,但好歹是念出来了。
“哎,记住了,我是二爷,你是燕七杀,你啊……以后好好做人,会有大出息的。”燕千绪乱七八糟的说,“不过呢,你要是想要报答我养你的这些日子,也不是不可以……帮我绑个人,打个半死后送给我,你就自由了。”
燕千绪说话的声音慢悠悠的,一面说,一面吹了吹燕七杀的手指头上搓出来的指甲灰。
那一阵小风,温温柔柔的从燕七杀指尖过去,燕七杀望着自己被小母狼捏着的手,心里一片暖意,剩下的什么都没有,但是却记着小母狼的名字,低低的在小母狼耳边喊:“二爷……”
“嗯?教你半天数字,你一个都不会,念我名字倒是学的挺快。”燕千绪笑着,但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在了别的地方,手上依旧在细致的给燕七杀修剪指甲,却说起了另一个人来,“听秦昧说,这回打仗凶多吉少,你不要离我太远,不然我可护不了你。”
燕七杀‘嗯?’了一声,像是在和燕千绪对话一般。
“你不懂,我也不太清楚,昨日碰巧和秦昧一块儿小解,我问他怎么这么久皇帝都不放行时,他说的。”燕二爷道,“估计是王家和赵家生怕我大哥立功,所以想了折子,不愿意和魏国硬碰硬,耽误了一天功夫……”
“不过不要紧,现在是放行了。”燕千绪说着,眼前浮现着的,全是他走过战场时的画面。
那时候,秦昧那小孩拉着他,两人几乎是踩着那些尸体走过那一段路。
空气里是陈腐而浓厚的血腥味,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尸体,后头是刚抱着他腿哭着想要他带羊肉回家的战士。
真的很奇怪,当时分明没有多大的感觉,如今回想起来,燕千绪却记忆非常深刻,从味道到他脚踩上去的感觉,还有每个人死去时候的表情。
那么多人,背后究竟有多少人家?又有多少故事?
——数不清。
“真的是……不太明白他们。”燕千绪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希望因为回忆而后知后觉起来的鸡皮疙瘩都消失,说道,“为什么……要打呢?杀来杀去,总是有人死掉,没人想死的……死,多疼啊。”
燕七杀的右手已经被修剪好了,燕七杀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右手,感觉很新奇,然后迅速把自己的左手也塞到燕二爷那微凉柔软的手里,示意这一只手也要。
燕千绪却愣了一下,一边给燕七杀的左手剪指甲,一边淡淡的说:“其实我觉得大沅没了也无所谓。”少年勾着嘴角,“反正这里我没什么留恋的东西,更何况大沅没了,燕将军便不是燕将军,王弟围也不是王家子弟,赵虔也不是世子,他们谁也不能奈我何,而我有无数的金银珠宝,钱可以买人,买无数的人来保护我,买人去折磨王弟围,买人去把大哥打个半死,买一座城池干脆自立为王。”
燕二爷很天真的说着,但也知道自己所说的根本就不可能实现,因为自立为王这个事情说起来虽然就这么四个字,可实际若当真自立为王,其他国家的人绝对不会愿意,所以他顶多当个山大王,不过山大王也不错。
待他让该死的人都死了,该付出代价的人都付出代价了,就去一个南边的小城买一个山头当大王。
“或许还能养十几个兔子,要那种下头大小不一的,每天换一个口味,估计一年也不会腻呢。”燕千绪开始说的不着调了,“行了,都剪的干干净净,你可不许再用手走路,不然我可不帮你洗了。”燕二爷完成了给燕七杀嗅见指甲的‘重任’,自己捏着燕七杀那骨节稍微粗大,皮肤麦色的手掌欣赏。
燕七杀也在欣赏,欣赏着欣赏着,就亲了亲燕二爷的耳朵,声音很是开心,喊着:“二爷。”
“哎,真乖。”燕千绪翻手摸了摸燕七杀的脑袋,享受这和燕七杀不会维持太久的亲密。
燕千绪自从有打算不让燕七杀继续过那种畜牲生活,就想将这人丢进军营里从最底层开始历练。
人,本身就是群居动物,燕七杀需要适应人的环境,而不是总跟着他。
再者,燕七杀对他来说已经不再是最安全的了,燕七杀日后会说话,会有自己的思想,会有自己的喜恶,大抵也不会愿意搞一个男人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