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二爷坐在偏殿的榻边,身旁是一个雕花暗色矮桌,身前是巨大的铜鼎暖炉,地毯子上花纹繁复落着几个陈年的脚印,他身后是一个躺了一晚上也没有醒来的和尚神秀,而他眼睛浮肿,刚刚用热帕子敷过,此刻看上去清简不少,脖颈间簇着一团狐毛领子,端端正正的坐在侧榻之上,双手揣在白底金丝的暖手袋中,安静而美好。
窗外大风,呼啸而过,燕千绪恍惚的听着,脑袋里面满满都是昨夜失了分寸之事,脸颊上慢慢浮出浅淡的红,皱着秀气的眉头,到底是叹了口气,而后在暖手袋中掐了掐自己的手心,让自己回神。
他现在是单独和神秀在皇宫内等小皇帝处理退兵事宜,而后待其一同与胡人之兵交换,去那大沅的新都湾谷。
若是平时,他总还是对秦昧那小皇帝留有怀疑,总觉得这人没有彻底的把柄在自己手里,单凭他喜欢自己,也不过就是喜欢,喜欢这个东西并不能当作把柄,因为喜欢总是会变,不及实际关系有用。
所以他有惑过皇帝,想那小皇帝即便心思成熟也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总也不可能拒绝自己,也无法拒绝。
可谁知道偏偏当真是忍住了,叫燕千绪只得了一个先生的名头行事。
燕千绪那双睫毛颇长的眸子盯着暖炉内的火星,瞧着火星的明明灭灭,思绪又开始飘远,无法控制住。
燕二爷在想,自己真如小皇帝所说,是误入歧途了吗?
好像是有,又好像没有。
他现在总算是冷静下来,不如昨晚情绪浮动极大,于是三言两语就被哄的哭哭啼啼,还在那小子怀里睡了一觉。
不过话说回来……
燕千绪发现自己似乎昨夜比任何时候都睡的香些。
燕千绪眨了眨眼,听见身后神秀闷哼了一声,偏头去看小和尚,其实小和尚也不小,这段时间和小皇帝一样,每个人好像都有点变化,或心境,或地位,于是他们都在变,变得高大,变得拥有力量,而他……
燕二爷微微一愣,将手从暖手袋中取出。
那是一只修长秀气的手,骨骼偏小,手指细长,皮肤白细中透着血管之青,可见皮肤单薄不已,但指尖与关节处则浑然粉色,整体看上去,仿佛是一极具观赏性的艺术品。
可燕千绪却盯着自己长度适中的指甲,发呆。
——似乎……从半年前开始,自己就再未修剪过指甲了……
燕千绪看着那圆润且十分有光泽的指甲,看了许久,不再管,总之他连人都算不上,那么长不长指甲又有何意义?
他该想的是昨夜小皇帝对自己说的话,那人好似当了皇帝就比落魄的时候更讨厌了,从前是半点不敢忤逆他的,昨夜却既不听话又把他说哭了。
诚然,燕二爷也知道自己自从重生后哭的地方很多,但那些与昨夜,是不一样的。
昨夜小皇帝说要对自己好,可怎么好?如何好?他说要十年后替自己报仇,十年后谁知道情况有没有变?谁知道小皇帝说话算不算数?十年之后大沅又是如何?昨夜真是该将那王弟围拿下!省的夜长梦多!
燕千绪到底还是不放心,他十分的不放心,觉得昨夜自己是傻了才会有那么一瞬想要全部托付给秦昧,自己什么都不管了,想着继续过自己二世祖的生活,每日逛逛街,吟诗作对饮饮酒,可昨夜自己不是傻了么?那种生活是不可能再过的,首先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自己的身体……
他是个禁不得撩拨的身体,每隔一两个时辰还得下奶,一旦有了感觉,夜夜都要人被他渡劫才行,不然得难受死。
还有他的仇,他该将那王弟围折磨的不成人形,等自己痛快了以后再碎尸万断!
他的恨,要让梁魏两国为他大哥的死付出代价!
小皇帝却让他放下,用十年等小皇帝坐稳江山恢复大沅疆土,那么这十年自己岂不是只剩下浪了?
燕千绪一直很坚定的要复仇,没有人能够阻止,可现在他是有点动摇,他总记得大哥好像也说过要永远对自己好的话,虽然自己是厌恶大哥的,可大哥该怎么死、怎么受折磨、怎么活都该由自己说了算,就那样死在战场……丢下他一人在世……凭什么?!
噢,不对。
燕千绪忽然想起自己是不死的,或许还不会老。
他会是一个真正让人心生畏惧,说不得还要被烧死的妖精,如果没有一国之君的庇护,他大约是只能隐居山林,又谈何复仇,而且说不得皇帝也是护不住他,他得想法子……
燕千绪之前再得知自己有不死之身之时,就有那么一点玄而又玄的念头差点呼之欲出,他此时也又进入那样的思考禁区,视野中是神秀那张深刻而苍白的面庞,忽然眸中一亮,明白了!
他还是该自保的。
他该在合适的时候发展一个属于自己的教,宣之长生不老,让世人跪拜!
但这必须在大沅足够强大的时候才能做,不然也只会被其他国家忌惮,而后追杀,毕竟自古以来仙佛神魔皆是无人见过,所以天底下皇权最高,自己的长生更是所有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不被抢去炼丹就是要杀了以捍卫皇权,那么自己才是得不偿失。
燕千绪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应该听一下小皇帝的。
反正……他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既然可以用漫长到无限的生命去等一个结局,那么分十年出来给秦昧,其实……应该也没有关系吧。
燕千绪抿着唇,似乎明白自己有给自己相信小皇帝找借口的嫌疑。
他虽然明白,却又愿意难得糊涂,或许就像小皇帝所说,自己对这个大沅还是有感情的,不然为什么不干脆去魏国,从魏国内部找机会灭了魏国更痛快?他既然能够在沅国如此风生水起,自然也能在魏国哄一票的男人对自己忠心。
他之前就很相信秦昧能够让大沅逆天转命,就像相信大哥对大沅的爱高过自己一样。
说来很可笑,燕千绪发现自己对大哥的恨意和委屈更多的是大哥没有那么爱自己,乍然想明白这件事的燕二爷一面觉得自己可笑,一面又当真不知为何的想要看着大沅强大,就好像继承了大哥的心愿一样,找了个比大哥还要爱这个国家,这片土地的小皇帝来为此肝脑涂地。
“小神仙……”忽然的有声音将燕千绪从无尽的意识海中拉出。
燕千绪睫毛扑闪了一下,视线聚焦在神秀那平静的脸上,说:“你醒了?”
神秀‘嗯’了一声,他其实早就无碍,是盯着燕千绪许久了的,可不愿意打搅罢了:“你担心我?”
燕千绪点点头,也不知道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是啊,你可是我的和尚,没有我的允许,你可不能死。”
“死不了。”神秀单手拽住燕千绪柔软的手指头,轻轻的一拉就将燕千绪拉到怀里。
燕千绪如玉山倾倒,身子骨都好似是蜜做的,一个拥抱罢了,却让神秀觉得很是受用,比做那档子事儿还要愉悦。
神秀本身或许无法逼出毒素,可在中毒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身体似乎也无法融入毒素,所以只是暂时不能动,出一身汗就好了……
也就是说,自己或许喝那么多奶还是有用的……
从前的神秀并不畏惧死亡,当然,现在也不,只不过现在不愿意留这样一个燕千绪在世上,小神仙不管是人还是什么东西,都是神秀生命里最绚烂的一部分,他舍不得走。
燕千绪也拥抱神秀,神秀是他如今唯一的可用消解副作用的好道具:“死不了就好,不然我还要重新找人渡劫,多麻烦……”神秀是个假和尚,守口如瓶,办事儿的时候也很照顾他,总体来说很满意,若是死了,当真一时半会儿没有替代品,总不能再找七杀。
燕千绪都决定放七杀自由,怎么好再拉入漩涡里来?
当然,还因为燕千绪觉得七杀太冲动,换句话说就是智商不够,他放七杀做人,也就下意识的不愿和七杀继续做不可描述的事,以免败露。但平常一些小事还是可以拜托的,比如照顾那个叫做秦祐的婴孩。
燕千绪留着秦祐有用,他准备把秦祐养成自己的儿子,一面诱王弟围再次主动送上门,一面给秦昧压力。
毕竟秦祐既是王家的血脉,又是大沅的另一个继承者。
神秀没有在意燕千绪把他摆放在哪个位置,他手掌摸着燕千绪的发丝,感受着燕千绪压在自己心上的重量,道:“你好香……”
燕千绪轻轻一笑,说:“你这假和尚。准备一下吧,待小皇帝回来,我们就要一起启程去湾谷,将这里送给胡人了。”
“你与那皇帝当真只是师生么?”神秀说。
燕千绪则说:“是啊,我不是和你说了他不要要我吗?”
和尚轻轻拍了拍燕二爷软乎乎极有弹性的后腰下方:“哦。”
“你都问我多少遍了?”燕二爷从和尚怀里抬头,满目戏虐调侃道,“你什么时候还俗还的这么彻底了?吃醋。六根不净呀……”
燕二爷点了点和尚那喉结,又恢复那一切尽在掌握般的万千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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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发晚了QAQ
神秀现在其实有感觉到小绪对秦昧的感觉不一样了~所以才会那么问。
小绪自己是无法知晓的,毕竟那感觉很浅淡。
十年之后的话,那秦祐小朋友也十岁了呢,哇哈哈哈,要叫小绪爹爹~~~
第130章
傍晚时分,燕千绪能够听见无数的脚步声朝着他所在是方向前来,他站起来,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回头便见小皇帝推开房门,带来一阵冷风的模样。
小皇帝浑身血气,这血气仿佛有了实质,腾在半空中犹如一层轻飘飘的血雾。
“先生,该走了。”小皇帝声音平静好像昨天那样真情流露的人并不是他,他还仅仅只是一个为了家国天下要拼命的新皇,是一个殚精竭虑每一句话都深思熟虑的深不可测之人。
燕二爷点点头,被身边的神秀扶着手,款款走过去,说:“可以离开了?”
小皇帝点点头:“原本今都被包围,但朕与胡人可汗两面夹击,将机要通道突破,还丢了几具尸体送给梁国大军,想必他们暂时也不会贸然今城。”
“尸体?”燕千绪不去想小皇帝专程回来接自己是费了多大的心思,他对那丢给梁国的尸体比较感兴趣。
小皇帝也体贴的解答说:“是生了病的……”
“……”燕二爷还是不明白,他对打仗等事情一无所知。
“瘟疫。”小皇帝声音依旧平静。
可燕千绪却脚步一顿,倒吸一口冷气,连看向小皇帝的眼神都充满了不解与恐惧,这种恐惧来源于无法控制的灵魂深处,并非浮于表面的恶势力。
因为燕千绪太知道瘟疫这两个字到底是多么沉重可怕的东西,而秦昧却是那么冷静的说出口,他现在总算可以想象战场上是多么的可怕,大沅的情势是多么的处于劣势,才会使用这样阴毒的招式。
其实只要有战争,那么就一定会伴随疫病。
因为死尸是无法清理的,死人就全部堆在他们死去的地方,慢慢腐烂,生蛆,再加上活着的人还要排泄,会招致无数的苍蝇以至于许多疫病一旦爆发,那么将呈现出无法想象的速度迅速扩散至整个国家!
大沅历史上是发生过疫病的,那回是因为连年洪水,死亡的家畜和人数不胜数,大部分都是全家死绝,所以无人收尸,大街小巷都随处可见腐烂的尸体,不多时便从那个地方爆发出瘟疫,死亡人数达上万人!
这是很恐怖的数字,燕千绪对人有了概念后,换算了一下,一旦疫情爆发,还是在军队里面,那么死亡人数只会多不会少,楚非是有神医辅助,在疫病传播的早期就控制疫病。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只能说是控制疫病,而不是治疗,主要原因是因为根本就没有治疗疫病的药方,得了病后除了等死,别无选择,所以大部分的控制办法都是见一个杀一个,只要有征兆,也杀,宁肯杀错也不放过,这样,就叫控制。
“他们很快就会没有精力追逐我们,所以在此之前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离开。”小皇帝在说话间,带着燕千绪等人来到了马车前,这是一辆战车,没有顶棚,更像是一个被宝马拉着的甲板,中间竖着一根旗帜,表示身份。
小皇帝先上去,随后将自己的手递给燕千绪,燕二爷犹豫了一秒,想要将手从神秀的手立抽出,却发现抽不出来。
反之神秀先上了甲板,然后才将燕千绪请上来——神秀对皇帝的忌惮比任何人都要强烈,尽管这忌惮毫无缘由,皇帝也没有表达任何敌意。
这战车上统共战了也不到五个人,一是皇帝,二是个低眉顺眼的小公公,第三个十燕千绪,四是神秀,最后一个是那位八杆子才打着的亲戚长张大伯爷。
“出发!”燕千绪听见小皇帝站在在正中间,只说了两个字,这一队军队便小跑前进,越过往日森严恢弘的大殿空地,穿过那三道大门,从曾经繁华纸醉金迷的主城街道离开。
燕千绪能看见路边空无一人,看见曾经喜欢去逛的街口倒的全是垃圾与废弃木凳。
过去与现在重叠,顿时有种说不出的萧瑟感充斥心中。
燕千绪又看秦昧,这小孩,不,应该不能再喊小孩了,或许曾经秦昧也不是小孩,他是思维上的巨人,根本就不是孩子。
这皇帝目不转睛的直视前方,丝毫没有对周围的萧瑟有办法留恋,只是盯着那被开了一条道突围的北城门口,看着那烽火连天血流成河的景象,漠然而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