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以为是在诱哄江恪,跟他讲道理明晰事实,可他不知道的是,听到他这句铜臭味满满话的少年恶心得几乎想吐。
“我们走吧,”江恪面无表情道,“父亲。”
许家老宅里,闹了这么大动静出来,不惊动到老太太是不可能的,老太太罕见地动了怒,把许父许母一起叫到房里训话。
许母怕老太太情绪波动大,赶紧出声安抚:“妈,许尚他这件事处理得的确欠妥,我们这几天确实太焦头烂额,最近谈的几个大单全都黄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听见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消息,许尚气疯了。
说到底,我们一直都把江恪当作小慎的表弟在看待,这谁能接受得了自己家两个孩子……乱.伦啊?”
许父沉默地坐在椅子里,双手抓着头发,他近几年老了许多,鬓角都能看见白头发,中年人的沧桑能在他身上看得出几分影子。
躺在床上的老太太眼神尖锐,声音嘶哑:“那何至于把人赶出去?有话好好说不行么?小恪他做错了什么?”
“你们一口一个为了小慎,为了小慎,却只把自己家孩子当人……”老太太胸口剧烈起伏,“你们不想说,我替你们说!你们自视清高,自以为施恩于小恪,就可以摆出高高在上姿态,小恪出身贫苦,从小经历坎坷,你们就觉得他样样不如小慎,觉得他比小慎下贱是不是?!”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在吼。
心中最真实想法被戳中,许父脸色一白:“妈,我,我……”
老太太几乎喘不过气来,手直锤胸口:“小恪是我这个老太婆养大的,那养出他这么个下贱玩意儿的我是不是也下贱极了,不配跟你们待在同一个屋子里,啊?!”
许母见状不妙,赶紧上前帮老太太顺气,她瞪了许父眼,让他少说两句,立刻安抚道:“没有的,妈,我们没这么想,真的,刚才都是气糊涂了,我回去后会好好说许尚,让他出去把小恪找回来。大家都是一家人,小恪是个懂事的孩子,我们确实不该那样对他,我们错了。”
许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来到老太太床前,终于低了头:“妈,对不起,是我冲动,您可千万别为这事气坏身体。我对不起小恪,我现在就出门找他。”
老太太扬起枯瘦的手,用力推了他一把,费劲道:“你要是找不到,也就别回来了!我们家不缺你这个人!”
许父这才知道自己触到了老太太多大逆鳞,他心情复杂地站起身来,匆匆往门外走。
许慎还被关在房里,怕惊扰到老太太,他不敢拍门,连哭都不敢哭得太大声,最后哭到没有力气,倚在门边睡着了。
可是这一晚,没人找到江恪。
第二天许母很早地去房里跟母亲负荆请罪,可等她打开门,看见的却是躺床上,呼吸困难的老人。
老太太被立刻送往医院,但连抢救都没来得及,人直接没了,她身体虚弱,如果将养得当,说不定还能再多活半年,但也仅半年而已,因为她脑子里的肿瘤细胞,又开始扩散了。
或许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在这几天,老太太把所有后事全都交代完了。
可没人预料得到,她会被气死,而死前,江恪和许慎,她最宝贝的两个孩子,都不在她身边。
老太太死前,没有瞑目,眼睛一直睁着,像是在等待什么。
得到消息的许慎不顾一切往医院赶,冷冰冰白色病床上,老太太睁着眼睛,安静躺在那儿,身上盖着白色棉被。
许多回,小时候的许慎回老宅时,老太太总会弯腰,对许慎伸出手,笑眯眯,温柔又慈祥,小慎啊,快来外婆这边,让外婆好好抱抱。
小许慎来到她面前,她会把他高高抱起来,逗他玩,考问他功课,然后捏着他的小手,教他握笔,写字,教他,写字跟做人一样,都得有风骨,有灵魂。
可面前的老太太没有笑容,她的脸僵硬无比,她再也不会开口说一个字了。
许慎像是木头似的走到病床边,抓住老太太手,贴近自己脸颊,小声喊:“外婆?”
许父跟许母两人站在病床前低着头,许父说不出一个字来,许母眼睛已然哭肿了。
“外婆,睡觉吧。”许慎伸手盖住她眼睛,“从前你总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这次换我来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老太太眼睛奇迹般在少年掌心下,逐渐合拢。
看着这一幕的许母泣不成声,是她错了,他们错得太厉害了。
没想到他们的错误,竟是要老太太来替他们偿还代价。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可以穿越回一天前,无论说什么,她都不会再那么冲动了。
只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
老太太尸体被火葬,她的葬礼在一个星期后举行,得知消息的人无不悲恸,之前受过她恩惠的,求她写过字的,做过她学生的人,纷纷上门追悼。
近些年老太太闭门谢客,上门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可这几日,门庭若市,来悼念者无数。
还有的人,默默在门口放一束菊花,或者送一个花圈。
许父许母几乎一夜白头,自从老太太走后,许慎宛如被抽走灵魂,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失去活力,白天他跪在灵堂前,晚上他也跪着,叫他吃饭他就吃饭,他从未主动开口跟父母说过一句话。
葬礼后,老太太需入土为安。
许慎站在墓地边看着,少年穿着一身黑衣,眼里所有温度随着最后一抔土洒下也一并熄了下去。
许母捂住嘴,小声啜泣,她走到许慎身边,哀求般地道:“小慎,妈妈很难受,你看妈妈一眼好不好?”
少年慢慢抬眸看她。
“对不起,”许母崩溃道,“我和你爸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对不起……”
冰冷墓碑上,老太太慈祥微笑,一如往昔。
“我不怪你,”少年声音很轻,“但是我不会原谅你们了。”
是夜,许慎来到灵堂前跪下,老太太棺椁已经被运走了,灵堂里只剩下老太太照片和蜡烛花圈。
先开始还会有人劝许慎,让他别这样作践身体,可许慎从来没有听过一句,渐渐的,没有人再劝了。
许慎跪在团浦上,摇曳烛火在他眼里倒映出道极浅的影子,屋外天光暗沉,无星也无月。
空旷庭院里,有小石子砸动的声音,许慎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弯腰,低头拿毛笔写字,宣纸铺在地上,他一句一句抄写佛经,全神贯注。
这是他能为老太太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希望老太太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能幸福快乐,了无遗憾。
如果佛真的慈悲为怀,那就听听他的声音吧。
宣纸旁边放了火盆,许慎抄一张,就烧一张,火光明明暗暗,他神情木然枯寂,机械地做着这一切。
下一瞬,他手腕被人握住,许慎抬眸望去,俊美少年蹲在他身边,低声道:“我来晚了。”
许慎轻轻一怔,手里提的毛笔蘸的墨水往下滴落,在宣纸上泅开一团。
江恪换了张纸,低头看了两眼他在抄的东西,那是佛经里的往生咒: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他把毛笔从许慎手里拿过来,继续顺着抄下去:“半个月不见,你瘦了。”
许慎一动不动,毫无任何反应。
抄写完一张,江恪扔进火盆里烧了,火舌窜得很高,他去老太太灵位前上了柱香,对着遗像磕了三个头。
许慎依旧跪坐在那儿,一身黑衣的他,仿佛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江恪转身,走回到他身边,轻轻拥住他:“难过的话,哭出来也没关系。”
怀里少年身体轻轻动了下,他有些恍然:“我在做梦么?”
许慎这些天寝食难安,精神状态很差,每次做梦不是梦见老太太就是梦见江恪,混乱到了极点。
江恪一下又一下拍着他的背,心疼道:“不是在做梦,我真的来了。”
他以为他离开后,许父许母会精心照顾许慎,可如今的许慎却无比憔悴,还跪在灵堂整夜抄佛经。
江恪花了极大力气说服江父,说自己只是过来上一柱香,他私心希望最多看一眼许慎就离开,可没想到会直接在灵堂撞见许慎。
看着现在的许慎,他不敢想这么多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静静抱了许慎一会儿,江恪估摸时间差不多,他要离开了,于是松开手:“我得走了。”
他刚刚站起身,许慎忽然伸手抓住他手指:“江恪……”
江恪低头,少年眼里蒙上层浅淡雾气,那双弧线漂亮的狐狸眼微微下垂,神情哀戚:“你还会回来吗?”
只此一句,让江恪溃不成军。
江恪弯腰,再次抱住他,在他额头上吻了下:“会的,小慎,你等我。”
胸口衣服一瞬间被温热浸湿,江恪疼得心尖发颤。
院子外传来鸣笛声,那是在催促他时间差不多了。
江恪松开许慎,少年那张清隽好看的脸上,满是泪水,从老太太死后到今天,压抑半个月的泪水尽数崩塌。
“你要好好的,”少年极力压制,但声音哽咽得断断续续,“江恪,你一定要好好的……”
虽然他不知道江恪这半个月到底去了哪儿,但他目前没有能力再庇护江恪了,父母已经安排了他出国。
在他不在的日子里,他希望江恪能好好的活,不要受欺负,不要活得小心翼翼,不要任何事情全都自己扛。
院子外鸣笛声愈发响亮,十分不耐烦。
江恪站直身体,偏头往院子外看了眼,想给许慎做个保证就走。
下一瞬,少年踮起脚,吻在他唇角。
江恪猝然愣住。
苦涩泪水顺着唇缝流过,他们从未靠得如此近过,也仿佛从未离得如此远。
“江恪,”少年含泪微笑道,“我喜欢你,那天在爸面前说的不是假话,我是真心的。”
呼啦一声,野火就漫了天。
仲夏夜的心动,像是场温软明净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时代就此结束,还有三四章完结
第79章 79
八年后。
星河机场, 行人如织,大厅里甜美女声播报航班信息,大理石地面与钢化玻璃墙面设计感十足, 各大安检口正在有条不紊进行检票。
一个带着墨镜的少年百无聊赖倚在车边, 翻领皮夹克,破洞牛仔裤,他这一身又酷又飒,使得过往行人纷纷侧目。
“啊啊啊全国轮回演唱会终于结束了,我终于可以看见男神了!”
“你男神是谁?”
“这你居然都不知道?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现在居然都有人不认识他吧。”
“噢噢噢噢我知道你在说谁了!我不追星, 但我们全宿舍全都是他粉丝.有个妹子曾为了追他一场演唱会, 全国跟着跑, 在宿舍群里一直发他生图,天哪那个颜值简直绝了, 我一个不追星的人都想跪舔他的脸。”
“这世界上很难有人不对他心动!我爱豆天下第一牛批!”
少年嚼着口香糖,抬手看了眼手表,他抱着手, 重心偏移,换了个姿势继续站着。
不多时,一个戴着口罩的青年从机场出口走出来,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 露在口罩外那双眼睛格外漂亮, 他拖着行李箱, 羊毛衫宽大袖口包裹住他纤长手指, 少年上前几步,喊道:“哥。”
青年抬眸:“等很久了?”
“没有,才刚到一会儿。”许晨拉过他行李箱, 放到后备箱里,“上车吧。”
许慎坐上后座,而与此同时,一道黑色修长身影从机场口走出,惹得机场外粉丝嗷嗷嗷乱叫不停,震耳欲聋喊声几乎要淹没整个机场。
车门啪嗒一声关上,许慎拉下口罩,喝了口水,许晨发动车子,拐弯驶入马路,与那道黑色身影擦肩而过。
许晨眼角余光打量着许慎,八年未见,许慎跟以前相比变化很大,头发稍稍长了些,漂亮眼眸微微下垂,宽松灰色羊毛开衫为他气质增添几分说不出的温和慵懒,他一只手撑着额角,转眸漫不经心打量窗外。
“哥,”思绪百转千回,许晨小心开口道:“咱们回家吗?”
这八年来,许慎从未回过家一次,虽然也会定期打电话,但只剩下例行公事的问候,礼貌得如同客人。
不仅如此,他出国这八年,再未要过家里一分钱,每次打给他的钱,全都被原封不动退回来。
许父许母在内心折磨下,日渐消瘦。
“不回,”许慎眼眸微阖,淡淡道,“我定了温泉酒店,把我送那儿就行,我还有工作要处理,等忙完会回去见爸妈。”
许晨沉默下来,他知道许慎这次回国是受国内首位奥斯卡导演邀约合作拍电影。
自从少年时期拍出小众文艺片落云,一举获得多个国际文艺电影提名,最终斩获最具含金量的柏林金花奖后,许慎这个天才导演的名号就被记住。
他并没有在电影圈昙花一现,而是像冉冉升起的初星,一次比一次到达更高高度,让人瞩目,现如今,约许慎拍电影的人多如牛毛,排队都排不过来。
可最终,许慎还是选择了回湛市,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仿佛喉头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似的,许晨偏头望向窗外。
许慎开口问:“你最近学习怎么样?”
许晨今年高二,他对学习没什么兴趣:“不怎么样。”
支着额头的手放下,许慎道:“你还是想当摇滚乐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