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烛光,敖然看清桌上还散着几粒白色粉末,手指微颤着捏起几粒放在鼻尖,很淡很淡的香味,几乎可以忽略不记,想来应该是景盛往烛火里扔时,掉了一些在桌上。
敖然没忍住一拳砸在桌子上,晃得那本就摇摇欲坠的蜡烛彻底灭了,那张破桌子也被砸了个洞,心里将景盛那个小王八犊子砍了无数遍。不动还好,这一动全身的反而加剧了血液的流动,那股热气直往身下汇聚,敖然腿有些打晃。
这会子真的是又热,又饿,又困,又累,还睡不着,伤口也疼。
敖然觉得自己算是体会到了“百感交集”这个词的字面意思,这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自己还真没长记性,又一次中招,当时怎么就没好好闻闻这万春草的味道呢,起码脑子里有个印象,起码不会过了半晌才发现。
不过好在一直躺在台阶那儿,离得远,还没被药迷得失了智,最多不过难受一会儿罢了,敖然摸黑,喘着气,又爬到台阶上面,这位置通风,多少能疏散一下,缓一缓。
……
时间确实过的久了,外面已经黑透了,月亮半挂在空中。
景樊站在后山一棵树枝顶端,脚尖下树枝随风晃,树上的人却稳如泰山。一阵秋风吹过,牵动着景樊那件玄色长袍随着树叶一起飘扬,呼啦啦作响一片。
天虽黑,但月亮倒是明亮,那几块大石头更是反着光,异常的显眼,景樊飞身而下,眨眼间,人已立在石头边,不带起一点声音。
相比树顶,这里似乎没了风似的,只有地上的草偶尔摇一摇,连鸟雀的声都没了,静谧一片,景樊却清晰地听到石头下,人的呼吸声,尽力压制的平静,更显急促。
景樊疑惑,景盛做了什么?似是将人折磨得痛苦的很。
景樊不由冷了眸,一脚踢开压在上面的几块石头,那几块石,是景盛费了一大把劲儿,才努力挪上去的,这会儿在景樊脚下宛若豆腐一般,一脚踢开便罢,还碎成了渣子。
敖然被头顶上的动静震得耳朵疼,但这点疼痛完全压抑不了他的狂喜,总算有人来了,不知是谁?
这问题才过脑子,便见了答案,敖然仰头看着景樊站在洞口,这人一身长衫飘飘,踢开石头的脚缓缓落地,稳若一座山,头顶上是一弯明月,亮得通透,映得这人伟岸高大,着实有几分倾尽天下的绝色。
敖然算是明白世人为什么喜欢英雄救美的戏码了,瞧瞧,不说别的,就这得救的安全感简直没得说,爆棚了。
而且景樊这人往这一站,就是一道风景线,浑身散发着直射世人内心的耀眼光芒,可惜就是神色阴沉了些,看着让人有些畏惧。
敖然可不管他的神色,只喜笑颜开,“我以为我今晚要在这过夜了,救星啊。”
景樊站着不动,垂眸看着他,语气泠然,“出来。”
敖然一手扶墙,半弯着腰勉强上了一个台阶,这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也不由让他喘口大气,浑身烧得难受,又觉得发软无力,倒是头顶这位大哥站得纹丝不动,丝毫没有帮忙的打算。
敖然无奈的扯嘴笑了笑,叹气道,“大哥,帮人帮到底,好歹扶我一把吧。”
景樊眸色暗沉,语气凉如水:“自己爬上来。”
敖然怔了怔,不由抬眼看向景樊,这般气势倒很有初见时的感觉。
这人,今日不对劲儿。
受了什么刺激吗?
敖然敛了眸,微微低头,掩下眼底的神色,一步一步半撑着地,爬上台阶,直到身子探到外面,才感觉夜间的凉让人很舒服,但舒服之后,又是翻涌而来沸腾的热,敖然想好好站着,但实在有些支撑不住,跪倒在景樊脚边,大口喘着气,原先还想着如何应对一下,可现在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尤其是倒在地上后,吹着风,实在只想就这么睡个天荒地老。
这会子脑壳里烧得像是滚开的水一般,敖然估摸怕是不光万春草发挥作用了,他应该还发烧了。
景樊看着脚边的人气喘吁吁,颇有几分苟延残喘的模样,这人从前死的时候好像也是这般,不过也有不同,那会儿应该比这还惨,哭得鼻涕眼泪横流,腆着一张脸,恐惧与谄媚交错,一句句毫无底线和骨气地求饶脱口而出,声嘶力竭,就像茅厕门口的一滩烂泥,让人恶心又憎恨。
可现在却有些不同,很狼狈,却平淡的很,看着应该很难受吧,露在外面的皮肤发红,眼角更是红透了,看着明明是难受得想落泪模样,却硬是没有一滴泪,更没有求助和畏惧,恍若一切遭遇不过是一场平常事。
景樊缓缓蹲下,手想伸过去,却又忍了,他现在还不想杀他,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内力,一不小心把这人捏死了。
离得近了才发现确实够凄惨,今日的头发应该是他特意问他讨要的那个丫鬟梳的吧?没有全梳上去,留了一部分自然垂着,现在已被蹭得乱七八糟,最底下还被削得参差不齐。
一身白衣不是血迹就是泥污,凌乱的挂在身上,隐隐还有几道伤口,看着有几分苍白和无助。景樊记得那时他好像件穿了身金黄色的富丽长袍,若单单站着,还有几分贵气,但他却要跪着,还一直磕头,就显得有些庸俗了。
不过现在,他似乎很少穿那些显得华丽富贵的衣服了,总是简单无奇的纯色长衫,或青或白,没有绣花,没有装饰,明明就是这张脸,就是这个人,却又截然不同,没有曾经的傲慢与无知,也没有色厉内荏和贪婪懦弱,如今却是冷静而又沉着,总是带着笑,有时浅,有时深,却总是能让周围都亮起来,像是一个稳重的大人,但偶尔又会跟着景襄他们胡闹。
一个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后悔了吗?想来赎罪吗?还是伪装得更好了。
景樊握了握拳,最近明明已经控制的很好了,今日却又有些烦躁。
初时,他总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狠厉的神色也好,骇人的杀气也好,还有那随时随地都想将此人千刀万剐的嗜血之念也好,总是疯了一样往外涌,可他要故作平淡,故作曾经那个景家少家主的单纯美好。
尤其是年少时的那份博爱天下的笑,他已经忘记了,也笑不出来了,他努力伪装成曾经的自己,却多少有些出入,好在这人的变化,也能让他可以多容忍一些。
敖然烧得有些糊涂了,但看着景樊蹲在这半晌不动,不由努力笑了笑,“你怎么了?今天不……高兴吗?”一张嘴哈出的都是热气,声音沙哑,又有些奇异的婉转。
敖然不由咳了两声,压下嗓子里有些变味的腔调,尴尬的冲着景樊笑了一下。
景樊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瞳孔微微收缩,“景盛给你下了什么药?”
敖然叹气,“睡……醒草,还有万……春草,你……你们家这个小混蛋得好好管管了,害死人不偿命啊。”
景樊愣怔,怪不得看着身上都红了,还只以为是发烧了。
敖然喘喘气,“有……没有什么解药?”
景樊像是没听见一般,只是深深吸了口气,尤其看到他发红的眸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还不想让这个人死,可他又有些压抑不住自己想要嗜血的冲动,莫名得就想让他疼,想让他哭,想让他露出一副可怜样。猛然地,景樊又想起他中了椌草时泪流满面的样子,那会儿也是红了眼眶,让他总会回想起来。
敖然半晌没见他回应,想了想估摸着这种药好像一般都没解药,只好撑着地,勉强坐起来,比眼前半蹲的人整整低了一头,“要是没解药就算了,能把我扔到温泉里吗?实在……有些热。”
景樊伸出手,手掌抚过敖然额角的发丝,拇指指尖擦过他的眉目,停留在眼角,敖然愣了愣,想晃晃发晕的脑袋,却被景樊半扣着脑袋制住了,“怎……怎么了?”
第九十八章
景樊手指很凉,掌心有几个薄薄的茧,敖然觉得自己脸上的触觉感受好像强了几个度,对方掌心的纹路似乎都能感受到,尤其这微凉的触感,让他滚烫的全身都有些舒缓,然而这单纯的外在感受,又让他智昏,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有些想贪恋的无理。
人果然是被欲望控制的生物。
景樊尽力克制力道,使劲揉搓了一下敖然的眼角,疼得敖然想后退,却被他另一手抓了肩,景樊手指挪开眼角,果然留了个深红的印子,有些触目,眼眶里似乎都有些湿润了,景樊看着心中有些沸腾。
再次见到这人,他就像是比自己还活得久一般,看似像个少年,但骨子里那份大人样总是收不住,遇事也总冲到前面去承担,危险和疼痛也会不言不语,嬉笑的外表下,也是一副哄小孩的成熟感,但此刻眼前的这副样子配着容貌,才真正有了不知所措,抛却了那份处世不惊。
敖然喘口气,颤抖的伸手想把景樊抓着自己肩的手拨开,却只堪堪搭在对方胳膊上,就有些没力气了,“混……小子,你现在能离我……远点吗?我……现在都有些男人女人不分了。”
景樊手指忍不住又摩擦了几下他的眼角,眼眶里的泪水湿了手指,景樊掩下眼底的血色,尽可能收敛了周身的杀气,笑得和以往一样,“至今还从未遇到过中万春草的,实在有些好奇。”
敖然昏沉的脑子哐嘡了两下,有些瞠目结舌,“你……你是准备拿我做个研究?!”
景樊勾唇一笑,“你现在是什么感受?”
敖然抬手拍在他脑门上,可惜力道太轻,跟抚摸似的,那滚烫的掌心,让景樊颤了颤,敖然咬牙切齿,“热得很,你若是……若是想知道,去摘两片叶子尝尝。”
景樊一手抓着他的肩,一手指尖拨了拨他领口的衣服,手掌贴在脖颈疯狂跳动脉搏上,“你脖子都红了,手心也很烫。”
这触感,激得敖然颤了两下,心里真的想揍他一拳,“好……好歹有点同情心呀,你是个大夫!”
景樊呵呵笑两声,带了点怪异的感觉,敖然听着忍不住后背发凉。
景盛抓着敖然肩胛的手从腋下穿过,将人半拥在怀里,一把拽起来,敖然站不稳几乎半挂在他身上,这样的相拥,让两人的距离极近,敖然的脑袋更是被迫耷拉在景樊肩上,呼吸很重,哈气打在景樊肩上,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那喷薄而出的热气,景樊转头,就看见月色下这人红的滴血耳垂,没忍住伸手揉捏了一把,软软的。
敖然打了个激灵,浑身颤得厉害,景樊怔了怔,又捏了一下,“你……抖什么。”
敖然深吸一口气,费了劲儿,一脚踢在他腿上,恶狠狠道,“混小子,再胡闹,小心哥哥我人畜不分欺了你!”
景樊突然笑起来,笑里竟是少有的爽朗,敖然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有些气结:“从前怎么就没发现你爱捉弄人呢?”
景樊似乎想了很久,语里有些惊诧,“我也不曾发现。”
敖然眉角跳了跳,合着来活该自己倒霉?
“欸……你做什么?”突然被抱起来,敖然讶然。
景樊:“送你去温泉。”
敖然舒了口气。
两人走了会儿,敖然喘口气,看着似乎比费力抱人的景樊还累,“你能飞过去吗?这要走到什么时候?”
景樊冷笑一声:“要不你自己飞过去?”
敖然:“……”我现在要是有这本事,我先打爆你的狗头。
敖然叹气,“我这是第几次被你抱着走了?”说真的自来到这个世界,他好像总倒霉,戏份很足呀。
景樊不答话,内心却也有些震惊,好像确实如此,头两次,他抱着这人的时候使劲压抑着双手的力道,没将他大卸八块,那些恨和杀意几乎将他湮灭,血肉里沸腾的内力逼他他生生想吐血,而他都忍下了,只想着就算死也不能让他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死。
后来,好像是都是无意中了。
敖然望着一弯明月,静默了会儿,轻声道了句,“谢谢。”
无论你的理由是什么。
景樊依旧沉默,敖然又轻声道:“我会保护你们的,决不食言。”
声虽轻,但景樊也听得见,体内磅礴的内力又有些翻涌。
……
那就,换种玩法吧,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
敖然睡了两天再起来景家就跟变了样似的,热闹如潮,哪哪都是年轻贵气的公子小姐,一个个气宇轩昂风度偏偏,清柚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念叨着,又有哪家公子到了,长得如何如何,当然,最后一定会加一句没有公子你长得好看。
敖然觉得这小姑娘现在对他有点盲目崇拜。
“公子觉得好些了吗?”
敖然忙道,“好多了,睡得太舒服,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清柚替他缠好发带,“公子以后出门都注意些,别再受伤了。”
敖然忙点头,这话一早上说了好几遍了,“放心吧,以后不会了。”景盛那个小犊子,看来真的得像景梓说的那样,好好整一整,不然真的是个麻烦,不过这得整得光明正大,不然落了把柄,景文山怕是不会罢休,希望比武大赛,这小子也能参加。
“敖然,起来了吗?”
清柚循声朝门外望去,“是景襄小姐?”
敖然点头,“起了,襄襄你怎么来了?”
景襄穿了身藕色长裙,显得娇俏可爱,“还烧不烧了?”
清柚俯身请安,“公子,景襄小姐,我去吩咐厨房备些吃的。”
“去吧。”说罢,又看向景襄,笑着道,“已经不烧了。”这倒不是万春草,而是敖然真的发烧了,地下太潮,又受了伤,再加上几种草药混合,烧得整个人都糊涂了,当时还真有几分危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