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陆逊抬眼朝门口望去,喝了一声问道。
“是我。”陆三爷粗哑的声音传来。
陆逊答应了一声,连忙起身,他扯了外衫匆匆披上,将门打开来。
陆三爷佝偻着身子站在门外,他换了件棕色衣袍,一头白发攒成茶碗口大的髻儿束在头顶。
“三爷,请。”陆逊侧身让过,待陆三爷在圆桌旁的木椅上坐下,他这才重新阖上门,折身走至房中。
“适才出手打你那一巴掌......还疼么?”陆三爷从怀中拿出一瓶药膏,搁在桌上,他叹了口气道:“你祖父死于老安王之手,血海深仇郁结在我心中,见着安王那狗贼,难免情绪失控,言辞不当处还望你莫要放在心上。”
陆三爷原名李川,本是平江陆家的马厩小厮,在原主祖父陆绍做家主时,专管马厩饲料添放,为人敦厚忠心,干事精明利落。
当年七七开阁之时,陆家遭贼人劫掠,家门中人死伤过半,要紧关头陆三爷拚死护住了陆绍,自己却被贼人用铁棍敲砸弯了脊椎。
陆绍感念陆三爷的赤胆忠心,与陆三爷结拜成兄弟,二人同吃同住、同衾而眠,被江湖人称为“平江双鹭”。
原书作者对二人的评论寥寥数语却鞭辟入里:“绍得川,此生便再无遗憾矣。”
后陆绍被老安王景昀,也就是景玥的父亲一剑刺入胸腹,伤口又没有及时处理,发炎而死,陆三爷悲恸至极,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陆逊叹口气,低声劝慰他道:“三爷,祖父的仇怨不该迁怒安王,老安王已经作古多年,上一辈的那些恩恩怨怨您也该放下了。”
陆三爷抬手按在眼睛上,紧抿着嘴唇,默然半晌后哑着嗓子,声音竟带了几分悲凉,“仇恨搁在心底十多年,没能手刃老安王,竟连安王这小小逆贼也奈何不了,可见这是天意在暗示我,教我放下恩怨。”
陆逊扯了扯嘴角,实话说他现在很想吐槽,这不是天意,这是主角光环,人景玥是男主,要是轻而易举就被你杀了,这本书还怎么写?更何况景玥都三十岁的人,怎么就成了小小逆贼?
“罢了,不说上一辈那些仇怨。”陆三爷摆摆手,他略一沉吟,捋了捋花白胡须,瞪着眼睛看向陆逊,铁青着脸训斥道:“你为何这几日混迹如此腌臜之地?你乃陆家少主,将来是要掌管整个陆家的,恋花玩柳,这要是在江湖上传开,你还如何服众?”
“我......”陆逊张了张口,正要解释,却被陆三爷厉声呵断,“你不必多说,如今你也长大,学会跟人绕弯子,说话半真半假。适才听你与安王说得那些话,一句话里头能扯出四五层意思,我老了,没工夫猜这些。”
“......”
陆逊扯了扯嘴角,在心底翻了个惊天大白眼。你不想听,我还不想解释,做事急躁偏激,安王把话都说得那么明白,还一口咬定刺客就是安王派来的,简直没法沟通,十有八.九原主那冒失刚正的性子就是受这老驼背影响的。
很心累地叹了口气,陆逊点了点头,“三爷教训得是,文若日后不会再进花柳之地。”
第5章
见陆逊如此谦逊,陆三爷神色稍缓,他略一点头,语气便慈祥温和了不少,“你父亲既能命你一人前往萧山,七七开阁主持一职定也有意交付与你,你是我瞧着长大,自幼便聪慧肯用功,今年大事既成,家主位子便非你莫属了。日后你定要将陆家家规谨记于心,为国为民,除暴安良,主持江湖天下事。”
“文若谨遵三爷教诲。”陆逊团手朝陆三爷恭敬行礼,神色颇为冷淡,对他所说的“陆家家主之位”和“七七开阁”不太上心。
然而陆三爷却十分珍视,越说越严肃,甚至打算将“七七开阁”与陆家的渊源娓娓道来,陆逊实在不想听,当下提起桌上的茶壶为陆三爷倒了杯茶,“三爷,用茶。”
“嗯。”陆三爷抬手接过,掀起茶杯,吹了吹茶沫,润了口嗓子。
“三爷,文若有一事请教。”陆逊垂手站在一旁问:“陆家七十二路剑法中有一招‘谁家玉笛暗飞声’,这作何理解?”
他适才依着这幅身体的肢体记忆练习武艺时,在贴身的中衣里翻出一片布帛,上头密密麻麻写着针眼小字,费力辨认才发现是陆家七十二路剑法后十九式,想来是原主练会了前五十三式,剩下的未记住,只得抄写了带在身上,得空了好拿出来练习。
“这个好解。”陆三爷搁下茶盏,站起身后抖了抖袍子,从怀中摸出一柄短剑,一面比划一面说道:“陆家剑法以清越迅捷出众,而这‘谁家玉笛暗飞声’又是剑法的精髓,重点在一‘暗’,下盘扎稳了,出剑才能快,快到最高境界便藏于无形,也就是‘暗’......你瞧清楚了么?”
“瞧清楚了。”陆逊点点头。他本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陆三爷只比划了一遍,他便将招式与心法熟记于心,当下继续问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作何解释?”
陆三爷比划道:“剑身本是硬的,大丈夫行走江湖顶天立地,待见着了窈窕淑女便柔肠百转,这剑也变跟着软了,虽软却不弯......气沉丹田,将内力运至持剑之手......”
二人便这么一问一答,在逼仄的屋里练起剑法来,等日上头顶,屋外的知了扯着嗓子没命地叫,两人才大汗淋漓停了下来。
陆逊解下腰间的素白汗巾,沾了沾额头的汗珠,朝陆三爷作了一揖道:“今日得三爷亲自教授,文若受益匪浅。”
“不必多礼。”陆三爷见陆逊学得如此之快,十九式用了两个时辰便已掌握,心底甚是欣慰,当下笑着拍了拍陆逊的肩膀,道:“后生可畏啊,再过两三年,逊儿便可作武林一等一的高手了。”
陆逊微微一笑,谦让道:“不敢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文若初入江湖,需要留心学习的地方还很多。”
说到这他忽地想起了景玥,陆三爷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武功自然不低,可今晨与景玥过招却被对方轻轻松松压制,可见景玥功力之深厚。
原书中很少提及景玥的武功,陆逊也无甚在意,现在想来,陆逊不禁暗暗震惊,这日后要是惹恼了景玥,对方杀自己还真是易如反掌。
只不过他昨晚无意间看到景玥后背那可怖的伤痕......那明显是被人穿了琵琶骨折断肋骨留下的。
陆逊微微凝眉,景玥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正思忖着,门被人从外头敲响了,陆逊一个激灵回神,扬声问:“什么事?”
“王爷命属下为公子和陆三爷送午膳。”张桓的声音隔着门扇传来。
陆三爷听罢冷哼一声,“传什么午膳?分明就是想要将我二人监.禁。”
陆逊没理会陆三爷,抬步走至门口,拉开门,朝张桓微微一笑,拱手行礼,“有劳王爷费心。”
伸手接过张桓手中的食盒,将人送走,重新关上门,陆逊这才低声对陆三爷道:“三爷小声些,教他们听着便不好了。”
“哼,如今你我二人被困在这两间屋子,行走坐卧都被那两个侍卫跟着,这不是监.禁是什么?”陆三爷说到气愤出,大手一拍桌面,将桌上的茶盏瓷瓶拍的哐啷跳动,他道:“今日已是五月十四,七七将近,再耽搁下去定要坏事,安王那厮定是要教咱们焦躁,好趁机偷走琉璃伏羲锁。”
陆逊没接话,只将菜碟一一布在桌上,炒鸭掌、爆獐腿、清炒南瓜尖、花炊鸡胸,甚是丰盛。
他替陆三爷斟了一小杯酒,用食指拇指捏住酒杯放到人面前,这才接了陆三爷的话,低声道:“三爷不必着急,我已想好脱身的法子。今晚我出去打探布置,不出意外咱们明晚便可脱身。”
“真的?”陆三爷闻言,喜上眉梢,忙问:“如何脱身的法子?”
陆逊摇摇头,伸指头指了指门外,暗示小心隔墙有耳,陆三爷见状也不再追问,只朝陆逊竖了竖拇指,夸赞,“好孩子。”
陆逊略一颔首,笑道:“三爷用膳罢。”
适才二人好一番练武,腹中早已饥饿万分,只一阵大快朵颐,吃的酣畅淋漓。
陆三爷年事已高,酒足饭饱后便觉甚是困乏,陆逊将人送回房中歇下,命小厮打桶热水上来,沐浴后躺倒在床上,打算困一觉。
五月十四过了立夏节气,午后太阳已甚是毒辣,淮阳城又处在淮水之南,空气溽热得很,陆逊卧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刚沐浴完不一会儿中衣便被汗水打湿,贴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跟煎饺似地翻了好几遍,陆逊从床上坐起,拧着眉头长叹口气,他想念自己的总裁办公室以及搁在室内的中央空调了。
横竖睡不着,再练练内功好了。
正运气至掌心,忽听外头一阵急雨般的马蹄声响起,扣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甚是扎耳。
陆逊心念一动,欺身至窗边朝下望去,只见一身着石青短褂、商贩装束的男人纵马朝楚楚馆奔来,这会儿正值午后,街上无甚行人,百姓们都关了门在家中小睡,男人的身影便显得很是格格不入。
等到了馆门前,男人一拉缰绳,马儿长长地嘶鸣了一声,两只前蹄高高扬起,“哒哒”两下后立住,男人翻身下马,转身朝四周仔细打量。
陆逊忙缩回窗内,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他重新探出头去看,日光照射在青石板上,街巷空无一人,那男人已不知去向。
思忖了一会儿,陆逊重新回到床上,瞧那男人纵马的身手不凡,想来定是会武功的,腰间鼓鼓囊囊看形状似是弯刀,绝不会是商人,顶着烈阳急匆匆赶来,也不可能是狎妓,那么便是来找安王景玥了。
陆逊仰躺下来,盯着屋顶一角发愣。
安王这个人说坏不坏,说好不好,若说哪一位历史人物与他最相似,陆逊首推太.祖武帝曹孟德。
景玥乃当朝楚皇的皇叔,先帝驾崩后景玥力排众议,一人辅佐当时仅有八岁的楚皇上位,立下大功,被楚皇封为安王,意为安定河山、功不可没之意。
可这个“安”字仅限楚皇年少时,十年后,皇帝羽翼渐丰,景玥这个安王便成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大奸臣。
其实此事说来也并不严重,只要安王功成身退,镇国功臣依旧是他,皇叔也依旧是他。
怎料这景玥却是个教人猜不透的性子,众人越是诋毁他,他便偏要干些教人不得不怀疑的事,手握天下兵符“山河令”迟迟不交,广交江湖武林人士培植安王府门客,狎弄小倌,杀人不眨眼。
经这么一折腾,“安王弄权,意图叛国”的罪名便教景玥坐实了,然而这些年景玥虽劣迹斑斑,朝廷却从未拿捏住他半分罪证,他也就一直安安稳稳地在皇城根儿底下做着只手遮天的安王。
陆逊翻了个身,侧着左颊枕在胳膊上。安王想干什么他看过全书自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现在自身都难保,哪还有闲工夫去琢磨适才那男人着急忙慌见景玥是为何事,当下不再去想,阖上眼小憩。
正恍恍惚惚沉入梦乡与周公见面时,一阵细弱蚊蝇的抽泣声钻入陆逊耳中,他瞬间醒转,“倏”地一下从床上坐起,侧耳倾听,捕捉到那哽咽声来自门口。
第6章
陆逊微微拧眉,扯过挂在床头的外衫披在身上,轻手轻脚走至门口,贴着门框侧耳细听。
哽咽声断断续续,似孤舟嫠妇呜咽,只扰得人柔肠寸断,心生怜惜。
想来应是楚楚馆里的小倌被老鸨打了,或是被客人折磨得狠了,受不住便寻了处僻静之地哭泣。
听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那抽泣声仍绵绵不绝,大有泪不流尽不罢休之势,陆逊无奈,略一犹豫,只得推开门踏出屋去,“何人在此哭泣,扰人午后清梦?”
陆逊板着面孔垂眸去瞧,这一瞧不要紧,待看清墙边蜷缩成一团的人时,他挑了挑眉。
只见那人穿了件葱绿色长衫,未束发,墨玉一般堆在削瘦的肩头,一双玲珑美人目哭得红肿,白皙面颊弹指可破,朱唇轻启,露出细碎如雪般的牙齿。
正是昨晚被安王绑缚在床上的楚楚馆头牌——严霜。
“你......”陆逊眨眨眼,张口正欲说话,不料眼前一花,那柔若无骨的身子便扑进了自己怀里。
一股甜香钻入鼻中,陆逊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下意识搂住了怀里人的软腰,往后退了一步立定。
“公子,我活不成了。”严霜将头埋在陆逊怀里哽咽,“我只盼临死前见公子一面,这辈子便再无遗憾了。”
“......”陆逊扯了扯嘴角,哭得好像是自己嫖了他没给钱似的,他的床伴要是敢这样一把鼻涕一把泪蹭自己一衣襟,他早就甩钱让人滚蛋了。
好罢,人严霜也不是自己的床伴。
陆逊咳嗽了一声,抬手在严霜后背轻轻拍了拍,说道:“莫哭,莫哭。发生什么事了?外头溽热,进屋说罢。”
“呜......公子我已无颜见你,也活不成了......”严霜的声儿越来越媚,步子不肯挪一步,只戳在走廊上紧紧抱着陆逊哭。
陆逊很是无语,这种不懂事的小零实在很不讨喜,他“啧”了一声,耐心已所剩无几。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隔壁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陆三爷抢出房来,“大白天说甚的寻死觅活?”一抬头,目光落在了走廊上“如胶似漆”的两人身上,陆三爷蜡黄的脸微微一红,颤抖着伸出食指指向陆逊,“你,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