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平安啊,我家存了不少鸡蛋,本来打算天稍好些,去县城卖掉的,现在赶巧可以拿来给你,别舍不得啊,每日都吃几个,也不知道临了了,能不能吃完?”
“平安啊……”
面对这种特殊关爱,饶是冷静淡定如陆秉行,也忍不住眉头轻颤。
许溪独自站在人群之外,亦受到这种又悲又丧气氛的影响,脑中甚至已经开始幻想,顾平安寿终正寝后的场景。
此时正北风呼啸,小小的自己头绑白布,手抱空白牌位,恍惚中仿佛看见了一支漫天纸钱,丧乐齐鸣的送葬队伍。
“不必如此客气,平安身体不适,想休息了,各位请回吧!”
陆秉行冰凌般的声音,乍然刺入耳廓,将人唤醒。
几位婶子对视一眼,心里立刻有了数。
这平安哪怕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没有变,高傲得很呐,一点也不愿接受旁人的好意。
嘿,也好也好,说实话,刚才那环境和氛围太怂恿人了,这大过年,家里好不容易开点荤呐,真要把东西全送来,儿媳妇和孙子们,说不定还有得闹呐?
那群不懂事的,一点也养不熟!……
人全走光后,许溪关门进屋。
陆秉行大马金刀地,站在大堂正中间。
“我要从今天开始,继续读书科举。”
许溪脚下步子一绊,向来漠然无感的眸子,此刻,也流露出几分迫人光芒。
“……”
刚刚才当着大家的面,表示自己弱得几乎就快入土的人,这会却转头就要考科举,什么鬼?
是想加速死亡吗?
陆秉行看向许溪,理直气壮道,“刚才糊弄他们的,吐血是小事,我身体其实很康健。”
不仅康健,还会比普通人更好,过几天许溪就能亲自感受了。
“你吐血之前,身体就不好,前几次县试,都没能顺利考完。”许溪面色淡淡。
但是,脑海里的白胖胖小人,已经开始抱着脑袋,在地上来回打滚了。
圆溜溜的眼睛里,透露的全是绝望。
啊啊啊,又来了,又来了。
噩梦又来了。
明明都已经两年没考了,这回受了点刺激,果然顾平安就又要作妖了。
“不许这么看我!”
陆秉行觉得自己大概读懂了许溪的眼神,瞬间,心里万般委屈。
原身顾平安,曾经极其渴望想要参加科考,但他那个破败身体,如何撑得下来艰苦的十年寒窗。
就拿科举考试的第一关县试来说,他回回都是站着进去,横着被抬出来,竟连完整的一场都没能答完。
但他屡试屡败,屡败屡试。
不过,这种行为对身体伤害极大,林大夫再三警告,师长也极是忧心。
好不容易,顾父死后,他安分了几年,不再任性妄为。
但科举,却至死都是顾平安的执念。
因此,顾父委托任务的时候,就有额外提出,如果陆秉行帮顾平安完成科举愿望,会得到附加的功德点。
古代是官本位观念,除了科考取仕,同天下英才争锋,陆秉行对其他的事,也着实没兴趣,如今算是一拍即合。
“总之,此事我已打定主意。”陆秉行直直看向许溪,傲然道,“你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出来,但我是不会听的!”
“所以,你是真的不想活了吗?”许溪冷冷淡淡吐出几个字。
此言好凛冽。
陆秉行没有不悦,只觉得媳妇说话挺直接,跟他一样都是爽快单纯之人。
而且,这也是在为他担忧呢?
他决定语气放缓两分,“我知道你关心我,不过你确实无需太过忧心,我行事自有章法,决计不会乱来的!”
许溪平直的眼神,从他身上瞄了一圈。
脑海里的小人儿鼓着脸颊,拱拱鼻子哼哼道,许溪才不想关心你呢?
顾平安啊,你有个屁的章法,你还是以前那个蠢蛋啊,没有长大,更没有一点逼数。
自个身体多么糟糕,难道还不知道吗?再说了,之前又不是没试过,好好的,突然发什么疯?
虽然顾平安性格的确很讨厌,但还是希望他能好死不如赖活着,长命百岁的,不然自己可怎么办呐,又要被卖了吗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许溪语气飘忽。
“自然,似我这等天纵之才,若不能为国尽忠,与帝王共治天下,岂非王朝和百姓的损失。”
对此,陆秉行格外的义正辞严。
许溪轻飘飘看他一眼,并不反驳。
最关键的是,他也听不懂。
反正,每次要科考之前,顾平安都是说得天花乱坠。
但最后,事实结果,只会教他做人罢了。
陆秉行感觉自己再次被许溪的眼神伤害到了。
他决定,不跟这个愚蠢的凡人继续废话了,直接一锤定音,“总之,我要考科举,你同意最好,不同意也得同意。”
“哦……”许溪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心里的白胖胖小人,更直接四仰八叉躺了下来,圆溜溜的眼睛放空,他哪里敢不同意,他是被卖来的啊……
也对,这样的固执愚蠢,才像顾平安啊!
先前装出一副要跟他商量的假惺惺样子,才叫人疑惑。
看许溪神色,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可能太硬。
陆秉行肃着脸,咳嗽一声,解释道,“反正蒋家赔偿得银子够花,我不当村长后,也无事可做,读书还能够修身养性。
且自今早之后,我胸中淤血吐尽,反而觉得因祸得福,身体好了很多,所以,我想试试。”
许溪皱眉。
额,顾平安原先那么孤傲严肃的一人,现在真是什么鬼话都说得出口了?
明明吐那么一大摊血,还说身体变好了……
真的就有那么想要参加科考吗?
看他还在犹疑,陆秉行坚定补充道,“放心,这次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我保证。”
许溪抬眸,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郑重道,“既然如此,愿你心想事成。”
陆秉行高兴了,媳妇儿毕竟是媳妇儿,还是很有眼光的。
记忆中,顾平安跟许溪的关系并不是太好。
陆秉行有心改变,特意多关切说了句,“这几年……我一直不务正业,家中辛苦你了。”
乍闻此言。
许溪心里一惊,斜眼打量他良久,才甚为犹豫着点了点头。
陆秉行继续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相信我,不会很久的,我会很快……一鸣惊人、出人头地的。”
话虽是这么说,内心却颇觉黯然神伤。
他堂堂天才陆秉行,居然还有这么一天,需要通过最基础的考试写文章,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生而为人,最大耻辱,莫过于此了吧!
许溪弯弯细眉轻蹙。
脑海里的白胖胖小人,咬着手指开始吐槽,顾平安到底是有什么企图,怎么讲话越来越奇怪了?
还有,这脸上的表情,如此陌生又熟悉,怎么就跟蒋家宝,平日讨好村里那些漂亮姑娘时,一模一样?
惹,许溪打了个寒颤。
不得了,本来以为顾平安是终于懂事了,却没想到原来竟是学坏了。
就在这时,陆秉行忽然双手握住他的肩膀,“总而言之一句话,从今以后,我会好好保护你,疼爱你的,你只要相信我、依靠我就好。”
许溪更懵了,星眸轻闪。
陆秉行心脏一跳,忆起曾经的美好滋味,一本正经地复又补充道,“当然,最重要的是恪尽夫妻基本义务,我会尽全力的,你也必须一样,不能逃避。”
许溪蹙眉,这是在说什么胡话,越听越懵?
“说了不算,我会做给你看的,许溪,尽情期待我的宠溺和爱护吧,你一定会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男人。”
陆秉行站在破破烂烂的房间里,一脸冷肃,气势睥睨,仿佛是微服私访的皇帝,在向臣民承诺治世之圣旨。
宠……宠爱?
没听错吧,许溪冷漠的表情裂开,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耳朵。
自他到顾家以后,这个每天不间断挖苦嘲讽,间或找茬折腾他的人,居然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要宠爱他……
脑海中的白胖胖小人,端端正正坐好,小胖手拍拍小胸口,而后,故作成熟地摇摇小脑袋。
就当梦一场吧!
顾平安果然还是身体没恢复,当时撞墙上太狠,脑袋都给直接撞混乱了。
待会给他吃两贴药,明天应该就正常了。
“我去给你熬药。”
许溪从凳子上站起来,清清冷冷道。
“哈……”
陆秉行觉得自己纯洁的心灵,受到了暴击,他堂堂天才,放下身段,开始研究风花雪月,真情承诺告白。
结果,对方非但不痛哭流涕,不感恩领情,还用如此生硬且讽刺的理由,转移话题……
陆秉行非常生气,“你等一下……”
“顾平安,你该喝药了!”许溪停下脚步,清亮的目光直视他。
陆秉行更气了,冷冷道,“药不急……”
“那什么急?”许溪轻叹口气,不紧不慢问道。
陆秉行气势汹汹,“刚才我说的话……”
许溪不耐烦了,冷喝道,“顾平安,你别任性,生病就要吃药。”
这么个态度,这么个态度,果然,渣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许溪这个渣男的渣,是存在于每一世的遗留品质!
陆秉行锐利的鹰眸微光闪过,屋子四周扫视一圈,恶狠狠道,“屋子太脏了,细菌病毒太多,不打扫干净,吃药也没用,会一直生病的!”
一边说,一边目光各处停了停,要求重新清扫的目的很明确。
许溪双眼微闪,果然,刚才说宠爱什么的,真是一时糊涂。
这屋子明明刚刚才打扫过,干干净净的,哪里还需要再清扫,还什么什么毒的,怎么可能,乡下哪里来的毒啊,听不懂在说什么!
顾平安就是像往常一样,故意要折腾他罢了。
呵呵,也好,也不好吧,这说明顾平安的脑袋还正常。
要不然,不清不楚的,就跑去考科举,那真是白浪费时间和银子了。
许溪了然,平心静气问道,“哪不干净?”
陆秉行理直气壮,开始慷慨陈词:“屋顶上有几根茅草掉出来,还有一只小蜘蛛;刚刚姓蒋的进屋,碰到了门帘,恶心;挖土后,地上灰很重,柜子和桌腿,也都溅沾上了泥点;还有卧室里的……”
然后,看着许溪越来越冷漠的脸色,还有周身近乎弥漫而出的杀气。
某人不自觉心头一抖,支支吾吾的,声音识相般慢慢轻了下来,直到最后低近于无……
虽然,这屋子确实不是很洁净,跟上辈子的房间比,更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陆秉行微微不满地拧眉,自从开始爱人后,委曲求全这种事,堂堂天才都几乎要习以为常了。
这,这还不就是绝世好男人吗?
但是,就这样,许溪居然还敢对他那么个敷衍态度,是寒武纪以来,最极品的渣男无疑了吧!
……
许溪一点也不气,一点也不气,不气。
对于顾平安的欺负,应该早就习惯了才对,不能因为他今天突然发疯,就动摇自己的心。
呵,男人……
……
隔壁李婶子看着许溪瘦小的身影,抱着一大坨帘子、床单走出来,整个人都被淹没在里面了,脸上神情微妙。
啧,许小子真可怜,看样子又被平安折腾了。
前天放晴的时候,刚看他洗了床单被套呢,今天居然又来一遭?
这天打雷劈的,都冬至了,虽然刚刚出了太阳,天还算暖和,但这河里水可还冰着呢?
平安今日在祠堂那般光彩夺目,令人喜爱,都差点让她忘记,顾平安啊,在当家做夫君这一块,还真不能算是个好的。
“许小子,真勤快,又给家里洗洗刷刷啦?”
说着,李婶子又脸带犹豫地问了句,“是不是平安发脾气啦?”
许溪没说多余的话,只轻轻摇头,算是跟她打招呼。
李婶子也没介意,顾家两口子,都是这么个怪脾气,村里人谁不知道,没事还偷偷私下议论过呢,两个冰块放一起,这家里还有人声吗?
哎,不过,这会儿不论好坏,到底还是两个人呢,以后,哎……
这平安的身体,也不晓得究竟怎样了,还有多少日子,她刚才在门口瞅到,确实是吐了一大摊血呢,恁个吓人……
许溪面色不变,双手抱着盆直接往河边去了。
脑海中白胖胖小娃娃的眉眼却轻轻挑起,颇有些得意,看吧,不仅是他一个人不信,村里人全都早早看清顾平安的本质了。
哼,反正他也不在乎。
大周朝,因为从开国皇帝始,几任君主都是娶的男后,所以南风盛行,许多官僚富贵人家,为了响应当世潮流,拍皇家马屁,常以家中娶男妻为荣。
不过这是富贵人家,似他们这等乡下之地,一般男子自然更向往娶姑娘当媳妇,生几个大胖小子,儿孙满堂。
顾平安是村长的儿子,长相俊俏,还会读书识字,在这乡下,自然是人人向往的金龟婿。
如果不是出生时难产,以致先天不足,身体实在太弱,尼姑给他算命二十岁之前,必须要八字相合的人来冲喜,他是怎么也不会娶男妻,而应该娶个能干贤惠的漂亮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