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遇生母不详,在永巷长到七岁才被周哲翎接回,后世史书多诟病其出身,认为他启蒙开智太晚,没受过什么良好教育;后人分析殇宁亡国的原因时,都不忘了加上这一笔。
可面前的小皇帝明明十八未满,一手小楷已是写得灵秀俊逸;他提笔作书,便把方才的那点慌乱狼狈全部抛诸脑后,神情极其专注。
白鸥在一旁看着看着,便忘了手中正研着的墨锭。
为着今天白鸥要来,李遇提前命人在凉亭内加了炭盆;以为白鸥是来教自己吹曲儿的,他还特意亲自去暖阁选了几株茂密的绿植添上。
此刻炭火的温度炙烤着翠绿,发出一种别样的、清新的青草香气。
李遇低头伏案认真,提笔正要沾墨时,才发现白鸥已经停了手里的动作,砚台里的墨汁都快要被烤干了,他们谁也没有发觉。
他握笔的手顿了顿,鼻尖萦绕着满室悠然的香气。
这自然的香气,像极了洒脱随性的白鸥。
他抬首望向白鸥。
那张脸五官深邃,棱角分明,细碎的短发遮住了入鬓的长眉。
他又想起初见白鸥身着那一身精致的礼仪绢甲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的模样。
案边的男子真的很好看,眼前这样一幕,实在有些像一出别样的红袖添香在侧。
这样的想法,让他霎时间便红了耳珠。
无论如何,他和白鸥,终于算是站在了一起。
不再对立。
看到李遇握笔的手在砚台边停了良久,白鸥才回过神来,装模作样地又划拉了两下手里的墨锭,道:“怎么不写了。”
“写完了……”李遇看着白鸥,“……你没往下说。”
“嗯……”白鸥放下手中墨锭,眼神错开那双干净的大眼睛,尴尬地清了清嗓,“差不多了,先这样罢。”
“我去唤小姚进来收好誊抄的图纸,你们想办法,尽快给陈琸送去。”他说着转身,嘱咐了一句,“你别忘了把我带来的图纸烧掉。”
“你……”
他做事向来雷厉风行,说着便要打帘走出凉亭,却突然听到身后小皇帝支支吾吾的声音。
“之后……还来吗?”
白鸥回头,看见小皇帝急忙低低地垂下脑袋。
“上、上次的曲子……还没学会……”
白鸥的手搭在棉布帘子上,愣了半晌。
在历史上,曲辕犁和高转筒车都是农耕文明进步的标志,对推进北胤的强盛起到过至关重要的作用。
白鸥深谙这一段历史,自然对这些也有涉猎;那些图纸都是他凭着之前看文献记载时的记忆画的,到底不是他的专业,也难免会有疏漏。
“来。”他干脆利落地答道:“我每天都会去看苏嬷嬷,如果陈琸那边回信图纸有什么问题,让小姚给苏嬷嬷带个话,我当晚就来这儿。”
说罢他掀了帘子出门,李遇站在书案前,垂着脑袋,好半天后,才喃喃自语似的说了句:“好。”
白鸥还会来,他是欢喜的;可原来——
白鸥只会为了图纸的事情再来找他。
冬夜独行,一星半点的温暖都教人贪恋,可一旦触碰过暖意,便再也忍不住贪婪地想要更多。
他捧起桌上白鸥带来的那堆凌乱的图纸捂在胸口,良久后,还是依言送进了炭盆里。
有人的生活不太容易,无论如何都要继续。
说话间年下便是要近了,就连我行我素惯了的白鸥也被绊住了手脚。
他前有护国之功,后有救驾之实;一方面能在御前行走,一方面宫里关于他是周哲翎面前红人的传言也是从未断过。
几重身份叠加,尤显特殊,各方势力都上赶着巴结。
平日里若是要请客送礼,还要辛苦寻摸个由头,而传闻中的白大人也是从不领受;年节近了,大家都走动得勤快,自然也不会放过白鸥。
白鸥自己连个正经的身份都没有,要搁在他以前生活的社会,那得叫黑户;这宫门他自然是出不去了,只是架不住有胆子大的都敢往禁卫军的小间送,甚至连替自家姑娘说亲的都有。
活了二十七年,他从来没有对哪个女孩子动过心,自己到底怎么回事,他心里也大概有数。
他向来懒理人情世故,尤其是和高内侍一样谄媚的家伙,可到底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些日子下来,当真是疲于应付。
为了尽可能躲开那些无谓的人和事,他最近连当差都勤快了,就怕自己一偷懒就被那些人撵上来;可差事总有休息的时候,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除了每日晨起照旧去桥边帮苏嬷嬷推车,其他时间他都很不能把自己埋进土里,不教人发现。
偶尔从苏嬷嬷那里得了信,他还是会想办法如约去凉亭见小皇帝;李遇瞧着白鸥眼底的红丝,除了江南的进展和图纸的问题,其他想说的话都埋进了心底。
风尘天外飞沙,日月窗间过马。
一眼望去,岁暮便到了。
除夕这一天,按照殇宁祖制,帝后二人一早便要焚香沐浴,携李姓宗族,于皇陵祭拜先祖。
李遇尚未立后,周慕云却全程陪伴在侧,等于算是昭告天下。
白鸥以禁卫军执戟的身份也跟了一天,不用问便知道,小皇帝这是为了在周哲翎面前伏低做小。
他不远不近地瞧着,小皇帝一整天的脸色都不大好。
指不定又是陈琸那个老东西出的馊主意,他在心里愤愤地想,若是晚上得空,该要去开解小皇帝两句才好。
可偏偏这空闲,不是想得就有的。
皇帝祭祖回宫,接着便是晚上的岁暮宴;李遇高居龙座,垂帘后仍是周哲翎的身影,一同大宴群臣。
这便是整个皇宫禁卫营最忙的时候。
就算是白鸥也不敢在这时候偷溜,只能一边当值,一边瞧着小皇帝一杯杯地灌酒……
青白的小脸涨得通红。
待到宫宴结束,白鸥已经尽可能快地应付完那些无谓的寒暄,赶到了凉亭边,他悄悄打帘进去,却还是瞧见小皇帝已经睡下了。
和他第一次无意中撞见睡在偏厢暖阁里的小皇帝一样——
裹着一条狐裘氅衣,李遇还是蜷成小小的一团,枕着自己的手臂,背对着白鸥,缩在美人靠的一角。
那是一个教人莫名心疼的背影。
看着眼前小皇帝有些轻微的抽搐的肩膀,白鸥想起小姚曾说过,李遇总是做噩梦的。
这让他的心里泛出一丝异样的恻隐。
随手摘下一片叶子,他也没想过要吹什么曲子,只是想着能有个温柔些的声音,把小皇帝从噩梦中唤醒。
他还记得,也是小姚说过,李遇总是睡不好,眠得极浅……
叶子的声音应该就够了。
把叶子抵在唇边,他刚轻轻吹响一声,便看见美人靠上蜷缩着的少年有了反应。
他记的没错,李遇的确浅眠,但接下来的一幕却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小皇帝的背影在树叶的声音里迟疑了半刻,便一个翻身从美人靠边站了起来,连鞋履都来不及趿上,就这么赤这脚丫踩着凉亭内的砖石……
扑进了白鸥怀里。
“白鸥哥哥!”
李遇揽着白鸥的腰,眼泪跌出眼眶,他从白鸥的怀里抬头,小脸红得像是能掐出血来。
他望着白鸥,“你要娶亲了吗?”
第37章 他又晕了!
白鸥的指尖还捏着那片无辜的叶子,双手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
上一次这样扑进他怀里的,还是那只叫coffee的胖橘;这辈子也就只有coffee了……
他实在是没什么经验。
“陛……”他试探着开口,“陛下?”
“叫我遇儿好不好?”李遇说着话,重新把自己埋进白鸥的怀里,滚烫的小脸贴着白鸥的胸口,“我只想当李遇,不想当皇帝。”
天呐!
白鸥十指蜷缩成拳,那片叶子也随之掉落在地。
啧……
这是喝了多少?
他蹙着眉头抿紧唇缝想着,可悬在半空的手却怎么都落不下来。
李遇就是李遇,怎么都不是coffee。
coffee软软的,胖胖的,也暖暖的;可当他眼前的少年像coffee一样一头扎进自己的怀里,他才发现,小皇帝似乎比看起来更加瘦弱清臞,而且……
滚烫。
啧!
白鸥倒吸一口冷气,发现好像哪里不太对。
小皇帝素来畏寒,他碰过李遇的手,总是冰冰凉凉的,为什么贴在自己胸前的小脸这么烫?
他低头,看见那对白净的小脚丫就这么赤/裸/裸地踩在冰凉的石板上,冻得连指甲盖都发青。
“陛下,你——”
他伸手扶住李遇的双肩,强行把人从自己的怀里拉起来。
他想说,你起码把鞋穿上,地上凉;他想说,不管有什么不如意的,哪怕是喝多了酒,也不要糟践自己的身体。
但他后面的话一个字也没来得及出口。
他怀里的人懵懵懂懂地抬头,大眼睛瞪着他,忽而警觉道:“你是谁!”
白鸥吃惊地看着小皇帝的眼神恢复了平日里的阴冷,熟练地跟他表演变脸。
他紧张地伸手揽住李遇的后腰。
他怕人跌倒,却又不敢真的碰到,手就那么悬在李遇的腰后,虚虚地护着。
“我……”他无奈道:“是白鸥啊……”
李遇纤长的眼睫在白鸥的声音里缓缓地落下,他重新靠回白鸥的怀里,口中喃喃自语着:“白鸥哥哥……”
“不要叫陛下——”李遇在白鸥的胸口蹭了蹭,声音软软的,简直像是在撒娇,他又问了一遍,“你叫我遇儿,好不好?”
白鸥被吓得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心跳有多快,他只觉得这凉亭里的炭盆燃得太旺了,烤得他浑身冒汗。
左右小皇帝比自己在学校带过的学生还小一点,喊一声小名,大家也都不算太吃亏吧?
他在心里自我安慰道,然后捋了捋僵硬的舌头,轻轻唤了声:“……遇儿?”
李遇闻声缓缓从白鸥怀里抬头,牵着颈子,望着白鸥笑。
他在美人靠上睡乱了的前襟微微地敞着,露出颈下一片爬满红晕的光洁皮肤,和一对精致秀气的锁骨。
白鸥连忙不自然地移开了眼睛,尴尬地咽了咽口水。
这样的小皇帝……
不太对!
他看着李遇红得有些异样的小脸,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小皇帝笑得这么开,露出单边一颗小小的虎牙,满满的少年气。
还真的……
挺可爱的……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了李遇正紧紧地楼着他的腰,只知道将双手虚虚地护在对方的身后,就这么盯着小皇帝瞧。
李遇平日里的眼神阴鸷狠戾,偶尔也闪着少年的光芒,就算是那次在他面前落泪,也是新雨涤过般的透亮,可今天的小皇帝,那双大眼睛里分明好似笼着一层经年的雾霭。
白鸥偏头正想瞧个清楚,却看见怀里的小皇帝缓缓地阖上了眼皮。
紧阖的眼睑,挤落了李遇眼角的一滴泪。
折射着烛火的微光。
然后白鸥感觉到自己腰间的力量慢慢撤去……
李遇的嘴角还挂着笑,就这么贴着白鸥的身体,缓缓向地面滑去。
他那么瘦。
白鸥恍惚间似乎有一种错觉,从自己怀中溜走的,是一只零落的纸鸢。
“遇儿!”
他再也顾不得那些奇怪的避忌,一把将人揽进怀里打横抱起。
李遇,晕倒了。
这次是真的。
小姚在下人房里正睡着,被不知道哪来的力量推了一下,他迷迷糊糊地睁眼也没瞧见人,只看到手边一张褶皱的纸条。
他打开字条,一眼便认出了白鸥的字迹。
之前帮着李遇整理烧毁白鸥留下的图纸时,他见过,这么丑的字,宫里找不出第二个。
【速至广明宫,传太医。】
他连忙起身,匆匆披上外衣出门。
光明宫内灯火通明,下人们的步子都迈得格外急。
“张太医,怎么样了?您倒是说句话儿啊!”高内侍在一旁急得直抹汗,“这三小姐还在外间儿等着给太皇太后回话呢!”
头发花白的老太医左手捻着下颚一撮山羊胡须,右手还搭在李遇的腕子上,阖眸道:“风寒。”
“陛下年纪还轻着呢,一个风寒而已——”高内侍又抹了一把下巴上快滴下来的汗珠,“怎就连人都不清醒了!”
“再年轻的身子也禁不起糟践。”
老太医长叹一声睁开眼,跪在一旁捧着药碗的小姚立马竖起了耳朵。
“陛下这两日一直不好,安神的药都加了计量,今儿个白天操劳一天,想是人乏了,又见了冷风,这就着了寒气。”
“可这风寒还不是最紧要的,陛下宴上饮了酒,本就不该继续大剂量服食那安神的药物,再加上这风寒的高热……”
“陛下的身子素来也不精壮,这三样凑一块,铁打的汉子也醒不来。”
小姚跪在一旁听着,手里奉着药碗的托盘都跟着抖,骨瓷的碗底磕着木质的托盘,发出点异样的响动。
“没用的东西!”高内侍听见动静,正愁没处撒气,“也不知你们这群奴才平日里是怎么侍候陛下的!”
他说着转身,赶着去给外间等着的周慕云回话,路过小姚身边时横了对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