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个二八年华,如花似玉。
起先她总安慰自己,那些女孩子从了皇帝,虽做不得正妻,也算是有个依靠,一辈子衣食无忧,算是个好去处。
只是她自幼长在深宫里,长在周哲翎身边;她太过熟悉这后宫的手段,也太熟悉周哲翎。
既然周哲翎如此笃定,那她几乎可以肯定——
因为那所谓的试探,这些年轻美好的女孩子,将一辈子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
*****
而此刻,将广明宫和延年殿搅成浑水两潭的“罪魁祸首”已经跃上每晚必到的墙头,翘起了二郎腿。
高献这个人平时极尽谄媚,有活儿就推给小姚做,有赏就自己一定冲在第一个。
那夜白鸥在房顶上瞧着高献是如何的颐指气使,当着张太医和周慕云的面儿,把怨气和责任都往小姚身上推,深怕自己沾上一丁点儿。
与平日里对方谄媚巴结自己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这些倒也罢了,他尚可眼不见为净。
但自从他知道就是高献由着抱病在身的小皇帝饮酒,还在酒后给李遇送上了安神药……
“弑君”或许只是气话一句,但他心里那口气着实是没有再顺过。
既然他已经跟小皇帝打听清楚,高献是周哲翎的眼线,那这口气也就没必要再憋着了——
干脆一箭双雕。
顺了自己的气,也算……
捎带手让小皇帝透口气。
最近只要不当值,他天天都要跟高内侍推杯换盏,秉烛夜谈;好在高内侍带着私心往上凑,他又刚好有千杯不倒的本事,这才终于有机会赶在小皇帝的千秋宴前和高献“称兄道弟”,“一不小心”贪杯酒醉,“遗落”了那封信。
但凡他之前对高献有一丁点的误解,但凡高献不是周哲翎的人,或者高献不去献媚邀功,这事儿都不会成,他也不至于陷害了好人。
但他还真就一点儿也没看错。
高献明面上继续和他把酒言欢,私下却藏起了他伪造的信笺,找准机会就兴高采烈地赶去了延年殿。
好在他是真的不会用毛笔,字想写好难,想写得烂却很容易。
就他那两笔字,故意往乱了写,阖宫去寻,也不会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他只可惜自己对延年殿没有对广明宫那般的熟悉,今日不能亲眼去看看自己导演的好戏。
不过这不耽误当高献被周哲翎发落去御阳山皇家马场的消息传进他耳朵里时,他心情甚悦。
他今日当值早,歇得也早,便早早来到了“老地方”,就想看看小皇帝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开心。
有时候两个人不必在一起,也不必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就可以一同分享一些隐秘不可说的喜悦。
这是他不曾有过的体验。
他不知道这算什么,只是觉得很有趣。
坐在高高的宫墙之上,也算是一种别样的登高望远,他远远地瞧见嘉承殿前华灯初上,夜宴正酣。
不过今晚陪着李遇的人已经换成了小姚,他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江宁城地势偏南,辞了旧岁便是春。
天儿已经不那么冷了。
可白鸥愣是在墙头上等得手脚都冻僵了,也没有等到每夜溜达经过的小皇帝。
好几个时辰过去了。
丑时的梆子已经响了,嘉承殿的灯火已经熄了——
小皇帝的生辰已经过了。
古人二十才及冠,但在他习惯的认知里,今天李遇十八,就是成年了。
他没想到今天自己来得这样早,还是没能来得及同李遇当面道一声——
“生辰快乐。”
他揉了揉人僵硬的手脚,翻身跳下了宫墙。
来了这么久,这宫里最熟悉的路到底还是通往广明宫的,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还是走到了广明宫附近。
小皇帝那截泛红的颈子和精巧的锁骨,小姚在榻边慌乱的动作……
一走到广明宫边,脑子里还是会想起这些。
啧!
白鸥皱了皱眉头。
来都来了,反正摸进去一趟也没多麻烦……
他轻车熟路地翻进广明宫,往凉亭的方向去。
明知道李遇已经好久不宿在凉亭了,可就是想去瞧瞧。
为了躲开巡夜的禁卫,不能走寻常的大道,他惯常的路线是穿过凉亭附近那一片茂密的竹林——
就是他上次纸飞机飞去的方向。
林间有几条鹅卵石的小径可以指明方向,想来是盛夏时,方便主子们进来纳凉。
这林子他走得也熟了,可今日走着走着却有些异样。
偏离小径的竹林深处,似乎隐隐亮着点儿火光。
这大半夜的,皇宫里,皇帝的寝殿附近,难不成还能有帝王之气也压不住的鬼火?
这些神仙精怪的事白鸥是不信的,不过鉴于小皇帝糟糕的运气和际遇……
该不是又有刺客了罢?
他心里还在琢磨,脚下的步子却已经循着火光而去。
靠近光亮,他瞧见林子里一小块开阔地上有人就地燃了一团火簇。
行刺的人半道上还要顺带烤个火不成?
白鸥小心翼翼地接近火簇,倒真看见不远处站着个矮小的人影。
他立刻警觉地闪身躲进一丛茂密的竹枝后隐匿身形,借着火光定睛一瞧——
那人影虽是警惕地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着,可哪有这么矮小的刺客?
这身形高度,宫中内侍相符的倒是不少。
当对方巡查一圈转过身来,吓了白鸥一跳——
是小姚!
他再朝那团火光定睛一瞧,果然看见了那个清臞又熟悉的背影。
李遇身着一声玄色便服,去了那些冗杂繁复的装饰,肩背更显单薄。
小皇帝大半夜跪在火簇边,做什么?
李遇都不宿在凉亭了,广明宫的寝殿里什么没有,犯得着躲这儿来烤火吗?
装着满脑子的问号,白鸥换了个方向,绕向火簇附近。
“母亲,子时都过了,遇儿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是孩儿不孝,手脚笨得很,和小姚两个人折腾了几夜,也就折出了这么点元宝,也不知您在那边够用不够用……”
“不过苏嬷嬷应该会给您多汇一些去罢?”
“可是母亲,我连您的姓名都不知道,这些东西您能收到吗?地府的鬼差可会拦着?”无论是史书工笔还是白鸥亲历的殇宁,都完全没有留下关于李遇生母的半点痕迹,白鸥听到这里才吃惊地发现,原来竟连李遇自己都不知道吗?
“都是遇儿没有用,你若要怪,就怪遇儿一个人罢,不要牵累旁人。”
“苏嬷嬷很好,小姚也很好,还有……”
李遇对着那团火簇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说出白鸥的名字。
他不知道若是他母亲知道他心悦之人是个男子,会不会怪责于他。
若是有朝一日真的彻底断了袖,母亲要责怪自己什么都好,他只是不愿白鸥平白无故地受牵连。
毕竟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总之大家都很好,遇儿,也很好。”
“就是很想您。”
白鸥听到这里蹙起了眉心。
他也是有母亲的,只是不亲近;他的母亲在国外,他们好多年也见不上一次面。
“妈妈”这两个字,在他的字典里属于生僻字,他完全不能理解小皇帝的孺慕之思。
只是此时,他已经绕到了李遇的近前,跃动的火苗印着那张清瘦冷白的小脸,把滚落眼角的那滴泪,照得格外扎眼。
其实李遇生得不错,白皙清秀,他第一眼瞧见时就发现了。
现下挂了泪,那双大眼睛更是剪了秋水似的潋滟。
梨花一枝春带雨,总是教人心疼的。
“母亲若是在天有灵,想必也是不愿保佑这个烂透了的殇宁;但您一定要保佑苏嬷嬷身体康健,保佑小桃能早日顺利出宫,觅得佳婿,这样小姚也就安心了;还有……”
李遇最终还是避开了白鸥的名字,只是在心中默念,然后道——
“也保佑他,顺遂康宁。”
“陛下不为自己求点什么吗?”
李遇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和人影吓得不轻。
宫中私下祭祀本就犯禁,宫墙之内,只有主子才有资格受人香火;他的母亲身份卑贱,还是周哲翎最讨厌的人。
小姚闻声忙回身扶住跌坐在地的李遇。
一瞬惊恐后,李遇突然间回过神来,这个声音,这个身影,他都太过熟悉。
熟悉到梦里。
“你……”他看清白鸥的脸,轻声道:“我很好。”
比起以前,白鸥出现以后,日子真的已经好了很多,他不可以再贪心求什么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两口气后佯装镇定道:“你怎么找来了这里?”
“天上飞的时候看见的。”白鸥一脸无赖地挠了挠头,说着突然倾身向前,凑到李遇耳边,轻声道:“陛下在做什么?”
哈在耳畔的热气倏地就烫红了李遇敏感的耳根,他羞赧地回头,刚好撞上白鸥的眼神。
那眼神分明在说——
你最好别骗我。
他捏了捏还被自己攥在手里没烧完的纸元宝,小声道:“你不是都看到了……”
“刚才站得远,有些话没听清——”他满意地起身,双手懒散地抱在脑后,“陛下不想说就算了。”
本来也没打算逼小皇帝一定要和自己说什么,他还记得,自己大半夜在外面晃悠,只是为了说一句“生辰快乐”。
“我来只是想跟陛下说一句——”
“别说!”
白鸥此行的目的到底还是没有达成,那四个字还未出口,便被李遇打断了;还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挂住了他的袍边。
他疑惑地低头,看见小皇帝坐在了地上,一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袍摆……
从他至上而下的角度并不能看到小皇帝眼底的情绪,但在这个角度,他能特别清楚地看到——
小皇帝的眼睫毛真的好长啊……
一阵细风吹过竹林,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纤长的羽睫也在风中扑簌而栗。
又是那种莫名的脆弱感……
白鸥在心里“啧”了一声,暗骂一句“该死!”
然后他听见小皇帝的声音——
“不要说那四个字……”李遇嚅嗫道:“昨天,是我母亲的死祭。”
*****
李遇的母亲是罪臣之后,按例到了年岁就要入宫为婢;而她当年初初入宫时,苏嬷嬷已经是宫里的老人了,正是她的教引嬷嬷。
宫里的奴才奴婢都不配拥有姓名,连苏嬷嬷也知道她姓甚名谁,只知道宫里的人都叫她素蕊。
素蕊是个聪明又勤快的丫头,闷声做事也不多话,长得也算清秀,一双大眼睛尤其水灵,苏嬷嬷很喜欢,几年下来,二人处得跟亲母女似的。
在先帝的乳母,当时御前的掌事嬷嬷突然去世后,苏嬷嬷被调到御前掌事,也就是那时,她带着素蕊到了御前。
可后来素蕊却有了身孕。
为了留下素蕊一条命,苏嬷嬷将人藏在了永巷深处,可李遇降生之时,素蕊也死于难产。
李遇掐头去尾只说了这么多,又或许,他也只知道这么多。
这故事里有些疑点,但这总是小皇帝伤心的私事,白鸥也无意揭人疮疤。
千秋大宴,万民同喜,贺的是一代君王的降生。
可没有人会知道在同一个时刻,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个不起眼的女人。
这个女人是李遇的母亲,连她的尸体都只能用条破席卷了,跟老死宫中的白头宫女一道,扔进宫外的枯井。
甚至连姓名都没能给她的儿子留下。
寻常皇帝的生母死后都会追封为后,白鸥不知道李遇为什么没有那样做,李遇也并没有告诉他,素蕊是周哲翎很讨厌的女人。
小皇帝甚至都没有见过他的母亲,却可以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生出这样强烈的依赖,可以想见在李遇这十八年并不算长的生命里,是多么需要一个依靠。
白鸥不忍心想下去。
他看着小皇帝落寞的眼神,也不忍心问得更多。
“还想学曲子吗?”他信手摘下一片竹叶,回头问李遇。
李遇看着白鸥手中的竹叶,疑惑道:“这个也可以吗?”
“都可以的。”白鸥冲李遇勾了个笑,“今天教你个新的。”
他将竹叶抵在唇边,轻轻吹起了一首在他生活的社会里,人人都会的生日歌。
素蕊虽然离开了,可李遇的出生本身并没有错。
他不应该自降生起就背负罪责和死亡的沉重。
虽然不能简单地劝李遇一句“看开些”,但至少,白鸥想用自己的方式,起码在此刻,让小皇帝放松一首曲子的时间。
“火都熄了,回罢。”一曲奏罢,白鸥轻声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儿,也别中挑在后半夜,这林子里湿气重,容易着凉。”
他转身要往广明宫外的方向走,身后的小皇帝却急忙两步向前跟上。
白鸥背身看不见,只听见小皇帝靴底踩着地上枯叶的“沙沙”声。
莫名地传递着一丝急迫和不舍。
“这是我第一次来,以前——”李遇急迫道:“以前这些东西都是小姚送去给苏嬷嬷帮我焚掉的……”
“大人。”方才一直守在远处的小姚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靠近的,他朝白鸥行了个礼,“这些纸灰奴才得处理了,不可留下痕迹,遗人话柄;您能替奴才送陛下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