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遇总是莫名地去相信,不需要理由。
甚至还觉得暖心。
第二天一早他便赖上前来请脉的张太医,循循善诱,威逼强迫,总算是让张太医亲口说出这法子可行。
延年殿内。
这些日子来江南的世家总算是消停了,没有真的和皇室起什么正面冲突;小皇帝也是不朝良久。泰极殿上周哲翎独揽大权,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今日早朝已过,她正悠闲地侍弄着花草,听着屏风外的高内侍啰嗦。
左不过是皇帝要从禁卫里挑些个人每晚陪他跑圈的事儿,被高内侍一句正事三句吹捧地说了老半天。
好在周哲翎心情好,也没想着打断,等着高内侍奉承够了才幽幽道:“是皇帝要你要来传话儿的,还是你自个儿悄摸来的?”
“自然是陛下要奴才来向您汇报的。”高内侍即使趴在屏风后面也是满脸堆笑,奉承的话张口就来,“太皇太后文治武功,运筹帷幄,远见卓识,更胜男子……”
“行了——”再好的词听多了也腻味,周哲翎有些不耐烦了,“管他是不是太医说的,出去活动活动,总比整天蹲在个凉亭强;由他去罢。”
“是,是。”高内侍隔着屏风连连点头。
“回头皇帝挑好了人——”周哲翎已经开始下了逐客令,“你想法儿给我递分名单来就成。”
高内侍方才急吼吼地赶来报信,总以为能在周哲翎面前得脸,现下被这么不咸不淡的两句就打发了,行礼告退时撇了撇嘴。
“高献——”
他躬身刚要退出寝殿,却突然听到周哲翎喊了自己的名字,立马摇着尾巴往前扑,却不料扑了个空。
“皇帝生辰快到了,千秋宴的事儿,他自己可有想法?”
“这……”高内侍紧张地躬着身子,“陛下没同奴才提起过,想是跟前些年一样,都听您的,毕竟太皇太后泽被四海,恩遍六宫……”
“够了——”周哲翎不耐道:“提拔你做御前的内侍总管,不是要你什么事儿都等皇帝上赶着来同你说!”
她一把撂下手中的剪子,“滚出去。”
而宫墙另一端的广明宫中,那纸名单正捏在李遇的手里。
“你挑个没人看见的空挡,给白……”他说着顿了顿,点了点手中的宣纸推向小姚,“给白鸥送去。”
也不知怎么的,有那么个称呼他从来只敢在心里想想,没对任何人说过;但只要提起的时候,却总好像特别顺口,一不小心就要从嘴边溜出来似的。
“让他看看里面儿可有什么他不愿相与的人,我好再改改。高献那边,这会大概已经把话儿带到了,太皇太后该是正等着这份名单。”
“陛下。”小姚双手接过李遇递来的信笺,不解道:“您反正也只是想有机会方便跟白大人说上两句话,何必还要拟这一纸名单,弄出这么些碍事的人来。”
“我已经尽量选些家世青白,少于太皇太后牵连的人了。”李遇说着叹了口气,“总不能真的只教他一个人来,太打眼了……”
“我……”他阖眸沉吟良久才轻声道:“绝不能让他做第二个翠珠。”
小姚揣着那纸信笺匆匆赶到禁卫军的小间时,隐隐能闻见房中有些未散去的酒气。
白鸥刚醒,脑袋有点晕,他枕着小臂,翘着二郎腿,赖在大通铺上没起。
“不用看了。”他懒懒地耷拉着眼皮,没等小姚说完便道:“我不去,你让陛下看着办罢。”
“为……”小姚惊得舌头都不利索了,“为何?”
“我——”白鸥微微掀开点眼帘,偏头看了眼小姚,散漫道:“忙。”
他有口气卡在胸口,咽不下去。
第40章 三合一万字章
李遇守在殿内等着小姚的回话,可每当小姚说一句,他的脸色便沉一分。
小姚小心翼翼地说完时,瞧见李遇的脸色已经完全沉进了阴影里,他试探着唤了声:“陛下?”
“我那天一定是说错了什么……”李遇抬眼看着小姚,用询问的眼神,“所以他生气了,对不对?”
“陛下——”小姚蹙眉,无奈道:“白大人身兼要职,公务繁忙……也是有的。”
“他当差什么样儿,别人没见过,你跟我还没见过吗?”他说着突然紧张地上前拽着小姚,“他不会知道了以前的事儿罢?我说的?”
“不是,陛下——”小姚急忙用肯定的语气安慰道:“不会的。”
“怪不得那晚以后他一直躲着我……”李遇仿似没有听见小姚的话,他将人松开后喃喃自语道:“若是他知道了那些腌臜事儿,定是要嫌弃厌憎我的……”
小姚皱着眉头正想着该安慰些什么,却忽然看见李遇摆摆手道:“你下去罢,把这名单给高献送去,别让皇太后他老人家等急了,到时候不知道又会做什么。”
“陛下,既然……”小姚踟蹰着没把白鸥的名字说出来,只道:“既然都这样了,您晚上……若是不去了,还要这份名单做什么?”
“高献既然已经把话儿带到了,这事儿便是只能这样了。”李遇叹息道:“我若一会儿变一个样子,只恐太皇太后那边起疑,不定又会给陈琸下什么绊子。”
李遇主动奉上名单,高内侍便屁颠儿屁颠儿地捧著名单去了。
为显殇宁皇室“祖孙情深”,周哲翎亲下懿旨,要禁卫规划好皇帝夜里的活动路线,沿途掌灯把守,小心护卫皇帝周全。
李遇收到消息的时候,几乎攥碎了手里的茶盏。
他拟的名单已经尽量避开了周哲翎的眼线,可周哲翎对他的监视,却一刻也不会放松。
接来的日子里,他每夜都得在周哲翎的眼皮子底下兴趣缺缺地出去溜达两圈。
白鸥若是在,大抵也是说不上话的;可哪怕多瞧上一眼,也总是好的。
现在不用宿在凉亭了,他除了在白鸥正常当职的时候能撇见两眼,便再没有见过白鸥人了。
而在禁卫军掌灯照不见的阴影里,皇宫院墙的墙头上,那个颀长挺拔的身影翘腿坐着,小臂懒散地搭在膝盖上。
白鸥远远瞧着李遇身边被围得满满当当,瞧着李遇伸手抹了把额头上的薄汗。
他是有意躲着李遇。
那夜事情来得急,他没法子不担心小皇帝,可当事情真的过去,心里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自己好像有些挂心小皇帝了。
他这小半辈子,没有亲近的父母,没有友爱的兄弟,甚至连朋友,也都只停留在同学和同事的关系;他活了二十七年,唯一的亲密关系是发生在和coffee之间的。
他没有与任何人有过什么感情上的牵扯——
这让他本能地不适应旁人的靠近,无法理解某种叫做“牵挂”的复杂情绪。
并且觉得恐惧。
他是天上最自由的鸥鸟,无牵无挂,自由恣意地活了二十七年,怎么能被绊住呢?
漫长的孤独会使人丧失共情的能力——
这让他没有办法敏锐地捕捉到李遇的情绪和用心。
理智上的不适应和恐惧让他躲避,可感情上的悬心还是让他每晚都爬上墙头,远远地瞧上一眼才安心。
有时他会觉得这样的状态糟透了,但每晚远远瞧见时,又觉得好像还行。
之前小姚寻他时,躲的心思也不是没有,但他也不是会撒谎的人。
小皇帝的寿辰将至,他手上的确有件棘手的事等着做。
*****
贺皇帝生辰的千秋节本是应举国同庆,大宴三天;奈何前年江南遭灾,去年陈琸治河,都是海样的银子流水似的出去。
就从去年入秋前后,先是太皇太后寿诞,接着又是御阳山秋猎一场荒唐,不久前除夕又有岁暮大宴,全都做尽了排场。
饶是周哲翎再怎么想着绷面子,朝廷的钱袋子也着实见了底。
她之前问皇帝的意思,本就想让李遇自己说出“一切从简”的话,奈何高内侍眼界不够,丝毫没能体察上心,这才吃了瘪。
高内侍瞧不明白的东西,李遇心里门儿清。
他以大病初愈、体力不济为由,自请将三天庆典改为一场夜宴。
这事顺了周哲翎的心,也正合李遇的意。
大宴前夕,李遇已经收拾完毕,旁的人也都退了下去,只留下小姚正跪在一旁,帮他挂上腰间的坠饰。
“千秋宴虽一切从简改为夜宴,时间也不会短,到时候宫里的眼睛大都看着嘉承殿,正好你也不用去……”
李遇平举着双手,由着小姚打理,话说到这儿喉间一哽,顿了顿才接着道——
“你带上我们之前悄悄备下的元宝纸钱,再备上些吃喝,按老规矩,瞅个没人的档口儿,替我给苏嬷嬷送去……也算是我……”
尽一份孝心。
可这份心意究竟还是太薄了,他到底也没能说得出口。
“陛下,今年——”小姚困窘道:“恐是不行了……”
李遇诧异地低头盯着小姚,“怎么了?不是苏嬷嬷有事儿罢?”
“苏嬷嬷好着呢——”小姚忙解释道:“只是高内侍被太皇太后发落去了御阳山的皇家马场……去、去捡马粪……”
御前的内侍首领可不是随便捡个阿猫阿狗的摆上去就行,高内侍前脚刚被打发,后脚就接着是皇帝的千秋宴,一时寻摸不出合适的人选。
“论资排辈,就数奴才在陛下身边侍候的时日最久。”小姚怯声道:“所以今儿个夜宴,是奴才贴身侍候陛下。”
“捡马粪?”李遇皱了皱眉头不解道:“早上高献跟我去受百官朝贺的时候还好好儿的,太皇太后为何要突然发落了他?”
“就是百官朝贺之后的事儿,外头风言风语很多,奴才也不能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姚替李遇收拾停当,起身道:“一直想跟陛下说来着,但这一天陛下身边人都多,奴才没寻着机会。”
李遇仔细想了想,今天这样的日子,高内侍定是要前前后后晃悠讨赏的,可今天百官朝贺之后,的确就没有再露过面。
他一直知道高内侍是周哲翎的人,长久以来在对方面前都格外谨慎,无论周哲翎因何要弃了这枚棋子,按说他都该高兴。
至少是少了个眼中钉。
可只要想到晚上的事儿,想到他连夜和小姚偷摸折的那些元宝纸钱可能要送不出去了,心里仍旧不是个滋味。
*****
延年殿上,周哲翎也正由周慕云侍候着更衣梳洗。
“姑母,这事儿,您真的不再查查么?”周慕云小心为阖眸的周哲翎簪上凤钗,“高献毕竟是御前的内侍总管,这位子没了——”
“没了,我好换个聪明些的。”周哲翎睁眼,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我扶高献这个废物坐上御前内侍总管的位子,是要他做哀家的眼睛,可这些年来他都打探出过什么?除了溜须拍马,一件正事儿没有!”
起先,高内侍靠着谄媚讨好入了周哲翎的眼,他本也不是什么顶聪明的人,加上这些年来李遇一直提防着他,是以他从来没有打探出过什么有用的消息。
只会那些奉承的话,时间长了,周哲翎也听腻了。
尤其是最近,先有李遇与陈琸为着江南的事勾勾搭搭,高内侍丝毫不查,险些打了周哲翎一个措手不及;后有一个来路不明的白鸥,周哲翎多方打探无果,只好教高内侍去探探皇帝口风,仍是没有下文。
“这个废物今儿个这样轻易便被人利用——”周哲翎冷声道:“没有脑子的东西,还留着做什么?碍眼。”
周慕云垂了垂眸子,“姑母怎知是为人利用?”
“慕云,你甚少对旁人的事儿如此上心,怎么?”周哲翎回头打量周慕云,“是真的担心哀家送给皇帝的女人里,有人先你一步诞下龙嗣?”
“呵——”她冷笑一声,“哀家这么疼你,怎么舍得?”
“慕云不是这个意思……慕云……”
周慕云急于解释,可说着话却突然反应过来,这事儿,有些不对味儿。
头前高内侍急匆匆地捧着一封信来告密。
信上的内容大抵是一个周哲翎送去李遇身边的女人向李遇哭诉,自己有了身孕,怕遭人陷害,求皇帝垂怜,赐个名分。
按理说,周哲翎最关心的向来是周氏能不能诞下李家的长子嫡孙,确保将来继承大统的孩子是周氏的血脉。
可偏偏这事,周哲翎一点儿也不急,转身便将高内侍发落去了御阳山的皇家马场,说是眼不见为净。
周慕云起先以为这是为了封锁消息,留待细查,可现在看来——
周哲翎丝毫没有要查的意思,关于这封信,这件事儿的真伪,她的心中似乎早已有数。
“姑母……”周慕云觉得一股凉意蹿上背心,“该不是……”
“哀家早就说过,你是聪明孩子。”周哲翎笑着拍了拍周慕云发抖的手,“哀家送那些个女人去,只是为你探路,免得皇帝跟他短命的爹一样,对哀家阳奉阴违,只恐到时候委屈了你。”
“你放心——”她嘴角轻微地抽搐,慢慢收起笑意,“哀家是不会允许那些下贱女人有孕的。”
她重新露了个笑,抬头盯着周慕云,重复道:“再也不会。”
周慕云努力握拳想稳住在周哲翎手心里发抖的手,却怎么也办不到了。
她想起之前,周哲翎要选出一批女人给李遇送去,那些女孩子还是她亲自去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