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鸥嘴上没有答话,脚底却已经掉转方向往凉亭走。
李遇跟在白鸥身后,小脑袋恹恹地耷拉着,眼睛就盯着身前白鸥的那段影子。
方才,白鸥明明是在安慰他的,还关心他,可是现在又不理他。
实在是看不透。
高献被发落御阳山马场的事本来还没传开,可晚上一场大宴,陪在李遇身边的换了小姚,于是这事在下人里就炸开了锅。
传什么的都有,但总绕不开皇帝身边的女人有孕了。
所以白鸥也知道了吗?
他难道……
生气了?
这个猜测让少年又急又臊,还有点……
说不出的小雀跃。
白鸥会不会不喜欢自己与旁人亲近?
就像他也不喜欢总有小宫婢往白鸥跟前凑一样。
“我……”白鸥身高腿长,李遇小跑了两步才跟上,小声道:“没有人有身孕的……我……”
即使他知道,白鸥很清楚他从不宿在不寝殿,不和周哲翎送来的女人亲近,但他就是很想再解释一遍。
白鸥听见小皇帝小跑的脚步声,缓缓放慢了速度,他没有回头,也没等小皇帝说完,只轻声道:“我早就知道了。”
早就?
李遇又想起小姚打听来的宫里的另一则传闻。
好多人都说那姑娘的字写得丑得很,太皇太后都看不懂她写了什么,这才一气之下发落了高内侍;有人红着眼睛讽刺道,下贱人即使爬上了龙床也还是下贱胚,连封信都写不利索。
别人的字丑不丑李遇不知道,但他看过白鸥画的图纸和上面写下的注解——
他的白鸥哥哥什么都好,只是那两笔字着实见不得人。
还有之前,白鸥唯一一次来瞧他,就是跟他打听高内侍的事……
所以,是白鸥替他料理了高献?
这猜测让他激动得连手都在发抖。
像是突然有什么东西给了一股莫名的勇气,他小跑两步上前,一把拽住了白鸥的手臂。
“你……”白鸥感受到小臂上传来的颤抖,他停下脚步回头道:“很冷?”
在他话说出口的一瞬间,他看清小皇帝仰着脑袋,红着眼眶,看着自己。
李遇比他矮了一个头,只要他们站得靠近,李遇仰脸望他的动作就会自然地牵长那段白皙脆弱的颈子。
总是看得白鸥不自然地移开眼睛。
“高献的事儿——”李遇还是倔强地望着白鸥,“是你……”
“是我。”还是没等李遇说完,白鸥移开眼神,故作轻松道:“反正我看不惯他已经很久了,你不用……”
这次轮到李遇没有给白鸥把话说完的机会。
他又一头扎进了白鸥怀里。
白鸥眼前的画面好像还停留在那段纤长的颈子上,他吓得一个激灵。
难道……
又喝多了?
李遇没有喝酒,今天宴上侍候他的是小姚,杯盏中的烈酒都换了清水。
他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清醒,但却也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沉醉。
白鸥帮过他很多忙。
演武台上帮他退敌,还可说是出于作为殇宁子民的荣辱感;江南困局中帮他支招,还可说是作为臣子的分内事;可白鸥现在悄悄帮他料理了高献。
没有家国,非是君臣,不涉万民——
就是白鸥护着李遇。
李遇没有饮酒,但就算是酒醉,这也是他不敢想的事情。
如果这是梦,他不愿清醒。
白鸥垂首,看着埋在自己怀里的那颗小脑袋。
他们已经走到了竹林的边缘,这里的竹枝已经很稀疏了,清冷的月光照下来,斑驳在李遇的头顶。
也许是为了祭祀,小皇帝除去了平日里繁复的冠冕头饰,如瀑的黑发就这么慵懒地散着,松松地系在背后,因为刚才的扑进白鸥怀里的动作,略微弄乱了些。
细软的发丝翘起来几根,被月光照得毛茸茸的。
白鸥跟上次一样悬停在半空中无措的手突然绕到李遇的脑后——
他突然很想揉一揉小皇帝的头。
啧……
实在是大大的不敬。
就在白鸥自己心里纠结的时候,李遇却突然从他怀里抬头,用那双盈了秋水的大眼睛望着白鸥。
既胆怯,又满是期待。
“我能叫你哥哥吗?”他说,“在没有人的时候。”
李遇再也不想再清醒克制了。
七岁以前,他被关在永巷尽头的那间小柴房里,暗无天日。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可以出门,不可以见人,但苏嬷嬷对他很好,他也很乖;苏嬷嬷说不可以,他就不出去。
他只是趴在门缝里看着永巷里其他半大的宫女内侍结伴嬉戏,而他只有在夜深无人的时候,可以偶尔出去玩一会柴房门口的那个破秋千。
天知道那时候的孩子多想要一个哥哥,不需要别的,就是陪陪他,说说话。
后来他有了小白——
一只自来猫。
他每天都和小白说好多的话,把自己本来就不多的吃食都匀一份给它。
还是偶尔可以在半夜里出去荡一会秋千,他那时候有些遗憾,小白毕竟不是大哥哥,没人可以帮忙推一把他的秋千。
他想荡得再高一点,兴许那样,就能看到永巷外的世界。
孩童的世界不管多么黑暗,却总是充满了好奇。
他在七岁那年突然被带离了那间幽暗的柴房,披上华丽的衣饰,住进堂皇的宫殿。
那时的他连大字都不识得一个,他不知道周哲翎是谁,也不知道当皇帝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很开心——
因为他有了两个玩伴,小姚和翠珠,跟他同龄。
孩子的快乐真的很简单。
可是后来,翠珠没了。
于是,从七岁起李遇就知道,再也没人可以保护他了,但他有必须要保护的人。
为了小姚和苏嬷嬷,他清醒克制到了现在。
天知道那个孩子多想要一个哥哥,跟他说——
“别怕,有哥哥在。”
也许是上天垂怜,他熬了十一年,终于等到了他的白鸥哥哥。
还要那些清醒克制有什么用?
他要他的白鸥哥哥。
哪怕现在的感情已经与少时的向往有些不同了——
他想要的更多。
白鸥吃惊地看着小皇帝。
他也欺负过李遇很多回,却从来没有见过小皇帝掉泪,每当他放肆了,小皇帝的眼神就好像是要把他拉下去乱棍打死——
凶得很。
可他现在也好几次见过李遇落泪。
小皇帝太奇怪了……
每次当自己想要对他好一点,他就总是哭鼻子。
方才他的手正犹豫地悬在小皇帝的脑后,李遇抬头的动作,正好不偏不倚地将自己的小脑袋送进了白鸥的手心里。
白鸥现在触着李遇的头发,软软的。
于是拒绝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现在心里一片乱麻,小皇帝抱着他,他还好像连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李遇没有饮酒,他却好像喝醉了似的断片,脑子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该死!
总要说点什么的……
“那……你告诉我小白为什么叫小白?我记得你说它是一直狸花猫。”
他胡言乱语,不知道思绪飘到了哪里,或许是李遇的头发软软的,或许是李遇蜷在他的怀里——
这让他想起了那只叫coffee的胖橘。
“嗯?”
李遇好像被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问题问住了,然后他忽然就破涕为笑,甚至笑出了声。
“因为它额头上有个白点儿。”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眉心的位置解释道:“就在这里。”
白鸥低头看着李遇。
看月影斑驳在他的脸上,看他白得几乎发光。
他看着李遇那颗可爱的虎牙。
看他望着自己笑得那么甜,指着眉心的动作又那么傻。
还有单纯、期待又真诚的眼神。
全都犯规了。
他托着李遇后脑的手终于忍不住移上去揉了揉小皇帝的发心,然后笑着小声道——
“好。”
作者有话要说:小皇帝的身世其实只说了一半,关于白鸥的问题还要留待后文细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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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一枝春带雨。出自《长恨歌》【作者】白居易·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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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我犹豫了。
经此一夜,日月清风本也没有什么改变。
李遇依旧夜夜都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出来溜达,白鸥还是每晚准时攀上墙头。
却什么都变了。
白鸥爬墙之前总会带上片叶子。
起先为了能找到新绿的叶子,他还得摸进广明宫的竹林,现在他只需要在攀过宫墙的新枝上随手摘下一片就行。
满园春色已是关不住了。
天气越来越暖,就连畏寒的小皇帝都已经替了春衫。
每日有白鸥一支曲子陪着自己,他连脚下恹恹的步子都变快了,只要是朝着白鸥声音发出的方向,疾走都变成了快跑。
于是白鸥便经常能看到小皇帝伸手抹汗的动作。
这天轮到白鸥夜里当值,也就是李遇休息的日子。
凉亭里的炭盆已经撤了,但棉布帘子还在,白鸥当值还是一如既往的偷懒,李遇会溜到凉亭里,跟他学曲子。
之前的那首曲子太难了,倒是那首李遇不知道名字的生日歌简单,他已经会奏了。
可每当他出错的时候,白鸥偶尔会蜷起手指轻轻地弹下他的额头。
被中指轻轻弹过的是额头,染红的却是双颊。
于是就算是烂熟于心的曲子,他也总是故意吹错两个音。
今天白鸥赶到亭子的时候,小皇帝已经在里面等他了,看见他打帘进来,便露出虎牙冲他笑。
“今儿学新曲子么?”李遇把手里握着的一张信笺藏到背后。
“不学——”白鸥说着又伸手轻轻弹了下李遇的额头,“你太笨了,教不会。”
他看着李遇嘟囔着小嘴低下头,脸上露了个坏笑,从袖口里掏出一截布带似的东西。
“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李遇再抬头的时候,大眼睛都散着光,他看着白鸥手里的布带,“这是……什么?”
“你们大概叫……”白鸥检索着脑袋里的用词,想着找一个让小皇帝好理解的名字,“额带?”
“抹额么?”李遇有些不理解。
在他生活的环境里,民间男子多束头巾,抹额是女人用的。
“也不是……”白鸥挑了挑眉,想着该怎么跟李遇解释“运动发带”这种东西。
他额前刘海微长过眉,又喜欢运动,来这边以前,发带这种东西是少不了的。
小皇帝的发髻虽是梳得光生,可天儿越来越热了,他总记着李遇抹汗的样子。
他亲自跑去司衣房里找了好大一圈,才寻摸出一截韧性极好的料子,求了苏嬷嬷做成发带的样子。
“你看。”想了半天也不知该怎么解释,他索性把发带套在了自己的头上,“这样,汗就不会滴下来了。”
大晚上的出门,若是汗进了眼睛,难受还是小事,迷了眼睛摔倒就不划算了。
李遇身边跟着的人是不少,但他不在跟前,也没人能替小皇帝摔一跤。
眼瞅着李遇那双大眼睛里立刻泛上点碎光,白鸥赶紧把头带取下来,岔开话题道:“试试?”
李遇双手接过发带,心里软得不行。
他的白鸥哥哥,怎么这么好。
一直以来,白鸥在他面前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完美得过分;这么好的人,还对自己这么好……
越想就越是觉得鼻梁酸酸的。
白鸥看着李遇小嘴一撇就知道对方要干嘛了;他只要对小皇帝好一点,小皇帝就要哭鼻子,他已经把李遇这点小毛病摸清楚了。
“诶——不准!”他伸手指着小皇帝,假装凶道:“憋着!”
看着李遇抬头看自己,大眼睛委委屈屈的,白鸥叹了口气认栽,抬手又揉了揉小皇帝的脑袋。
李遇立马羞赧地垂头,把手心里的发带贴着胸口收好,这才发现手里还捏着一张信笺。
“白鸥哥哥!”他又抬头对白鸥弯了个笑,“我也有好东西给你。”
白鸥拆开信封,看见一沓密密麻麻的官话——
【陛下台启,陈琸遥拜:
自年前一别,已有数月,臣日夜忧思……】
白鸥费劲地读了几大行,全是些酸腐的套话,还没讲到正题。
他头疼。
“太长……”他把信笺还给李遇,“是陈琸?到底说什么了?”
曲辕犁已经大面积投入使用,大大提升了垦荒的速度,大批荒地已经分配给了需要的农民。
银钱到位,灌溉水渠和高转筒车也在加速建设,按计划可以赶上春种。
当地府衙就圈地一事欺上瞒下,本就心虚,在陈琸的施压下,同意承担大部分困难户今年的种子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