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愣住了。
她的小孙子楠楠从旁边跑过来,张开双手比划:“就是有好多好多小朋友的地方!还有好多玩儿的!”
老太太察觉出不对劲,仔仔细细地问了乔映的情况,才知道他已经四岁了。
后来老太太去找过乔映的母亲。
乔映当时被楠楠拉着玩儿捉迷藏,两个小朋友一起蹲在墙角。
老太太语重心长地告诉母亲,孩子不上学怎么行,读书才能有好的前途跟未来……
她唠叨了很久,母亲却只是打了个哈欠,问她:读书有什么用,长大了跟我一起卖酒,反正他没爹也没人管。
乔映左边耳朵听着母亲不客气的嘲讽,右边耳朵是楠楠好奇的询问,卖酒是什么。
老太太被她噎到了,还要说些话。
母亲却不耐烦地把洗脸盆往池子里一摔,说,既然这么想管,老太太怎么不出钱来管,净念叨这些有的没的。
后来老太太就再没有提起这件事。
只不过她每天都会把乔映叫过去吃饭,楠楠的课本变成了他们的课本,老太太隔壁的幼儿园老师偶尔也会来教他们。
这样的生活一直维持到乔映七岁。
那天是他的生日,楠楠用父母给的零花钱给他买了一块小蛋糕,老太太煲了玉米排骨汤,还做了满满一桌的菜。
乔映刚吃完东西,母亲就回来了。
与往常不同,她没有喝得醉醺醺,也没有冷着一张脸让他起开,反而喜笑颜开,笑眯眯地上来牵住他的手。
她喊:“走,儿子,妈妈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乔映稀里糊涂地被她带走了,出门的前一秒,他回头看了一眼,楠楠站在客厅正中央跟他偷偷挥手。
那是乔映最后一次见到楠楠。
母亲给他穿上新衣服,打扮得干净又整齐,还买了一个空空如也的小书包,领着他到了一家法国餐厅,趾高气扬地走了进去,又小心翼翼地在包厢落座。
在那里面,乔映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个异常可爱的小孩儿,穿着小西装,玉雪可爱。
母亲用前所未有的轻柔嗓音对孩子说话,脸上堆满了花一样的笑容。
乔映的视线只停在摆满美食的餐桌上,他想,南门奶奶的排骨汤比这些都要香。
母亲让他叫中年人爸爸,乔映嗫嚅了很久,才小小声地喊了一个字。
中年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挑剔,还有一闪而过的嫌弃。
显而易见,他不喜欢这个一夜风流得来的私生子,尤其是在知道乔映连学都没有上过后。
母亲看懂了他的眼神,急忙忙地掐了一下乔映的手臂,示意他不要再呆愣愣地坐下去。
乔映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想回去了,合租屋瘸了一条腿的凳子、用铁锅炖出来的汤、光线不足的小台灯、床底铺开的小毯子……任何东西都比这里好。
母亲却再也没有带他回去。
他们搬到了比筒子楼占地面积还大的别墅中,房间有一整个合租屋那么大,只有他一人,干净、崭新、窗明几净。床铺柔软得像白云,夜里睡觉听不到老鼠在角落里吱吱叫。
他也有了许多新衣服,每一件都昂贵无比,没有破破烂烂的补丁跟漏洞,料子柔软顺滑。
乔映强迫自己去适应这里的环境,以及这里的人。
他想,就算父亲不怎么喜欢他,母亲也懒得搭理他,可是还有弟弟呀。
他还有一个这么可爱乖巧的弟弟。
乔映单纯过了头,只看见表面的虚假繁荣,却没有注意到他所以为的弟弟,背后的嘴脸是恶臭发霉的。
在后院的小喷泉附近,乔茸简拉着他的手,眨了眨眼,问:“哥哥,你可不可以站上去?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依言站了上去,还不等反应过来,就被人推到了喷泉之中。
乔映沉了下去,他慌里慌张地向往外爬出来,却被人再度狠狠地摁在了水里,眼耳口鼻之中灌满冰冷的泉水,肺腑之间也呛了进去。
他通过雾气似的水面,努力睁开眼往外看,只能看到乔茸简一如既往的笑脸。
乖巧、可爱、听话……
一切都是假的。
乔茸简把他拽出来,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你这杂种,也配当我哥哥?你和你不知羞耻的母亲一样恶心,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把你们接进来。”
乔映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拼命汲取新鲜空气,将肺里呛进去的水都咳出来。
他虚弱地回了房,并不生气,只是感到莫名……还有淡淡的难过。
乔映不想要乔茸简当他的弟弟。
他想要楠楠当他的弟弟——楠楠,那个小胖子,馋嘴又贪吃,经常偷吃他碗里的肉,还会拿走他的橡皮,偷懒把书包给他背。
但这些都是他愿意的。
楠楠虽然有时候很讨厌,有时候又很惹人喜欢。
两人一起出去公园玩儿,有调皮鬼围着乔映,说他是个没有爸的孤儿,有娘生没娘养,这种时候,楠楠就板着小脸把臭鞋脱了扔出去,威胁他们闭嘴。
乔映喜欢楠楠,他不喜欢乔茸简。
他还喜欢楠楠奶奶、早已搬走的幼儿园老师、那对偷偷给他塞零食的年轻情侣、会送他小礼物的甜品店老板娘。
他不喜欢父亲,也不喜欢母亲。
就算他们是他的生身父母,他也不喜欢。
在大别墅里住了一个多月,父亲的秘书拿来了一块平板,还有一沓厚厚的本子。
年轻的秘书长告诉他,乔总不缺儿子,他只缺一个优秀的儿子。
乔映如果想留下来,就必须听他的话,按照他的路来走,他甚至亲自给乔映写了剧本。
乔映不认识那么多字,秘书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了。
父亲的剧本里,他是全校第一,成绩优异,喜欢做菜,爱笑,是个偏爱不务正业,喜欢各种有趣的玩法,勇敢挑战极限,讨厌继承家业,兄友弟恭的人。
乔映不喜欢被逼着学习、不喜欢做菜、不喜欢笑、不喜欢跟人交际、不喜欢挑战极限。
这些他通通都厌恶极了。
却偏偏如影随形地跟了他整整十六年。
从七岁那年开始,一直到二十二岁躺上病床,再到二十三岁成为植物人,陷入昏迷状态,他都一直被迫活在提前书写好的人生之中。
毕竟这才是父亲要的儿子。
可这不是他呀。
这与他何干?
乔映时常会想这个问题,却怎么也想不通。
他可真懦弱,连在幻想中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父亲只想要一个优秀的儿子,乔映如他所愿,被培训成了剧本中的完美人物。
母亲只想要一个嫁入豪门的垫脚石,乔映如她所愿,让她美梦成真,土鸡变成真凤凰。
乔茸简只想要一个受气包,乔映也如他所愿,仍由他欺负侮辱,从不反抗,老实闭紧嘴。
可是却没人如乔映所愿。
他成了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并非本意,仿佛撕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人在私人会所中烹饪菜肴,在父亲询问时微笑作答,风光无比。
另一个却从始至终都冷静无比地看着他,既冷漠,又觉可悲,毫无情感。
他的□□走出了筒子楼狭小、拥挤的合租屋,灵魂却永远停留在了这里,蜷曲在床底下,从不曾离开。
但漫长泥淖中的岁月,却出现了一束光。
一束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从今天开始更新番外!
第123章 番外2 私生子
乔映现在都仍然记得那一次。
乔茸简把他从楼梯上推了下去,翻滚间,乔映瞥见他满脸嘲讽,高高在上地站着,仿佛在看一只蝼蚁。
随后他就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
鼻尖嗅闻着熟悉的消毒水的气息,乔映短暂地睁开眼,随后便又闭上了。
他已经习惯了。
大多数时候,对他而言,医院比那栋别墅更像个家。
而这个家却住进来了别人。
谢栩和他爷爷。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是难熬的,等到过去之后……
他睁开眼就能看见窗外繁花似锦,他也能嗅到从窗缝外飘进来的不知名的花香,还有定时定点会出现的,饭菜的香气。
病房不再安静,变得多了些人声。
乔映从最开始躺着一动不动,到了慢慢探出身子,伸手将那薄薄的一层拉帘揭开。
他开始接受外界,却独独只接受了谢栩一个人。
谢栩待他很好。
家里送来的煲汤与营养餐都有他的一份,时不时会买些不知名的糖果塞进他手中,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又无奈又宠溺。
他念的故事书都是乔映闻所未闻的,有些甚至是亲身经历。
乔映默默听着。
那些故事、那些风景、那些旅途。
他们一点一点住进了他心里,一笔一划,搭建出完全不一样的完美新国度。
还有说故事的人也跟着一起住了进来。
从此便没有再离开。
乔映在这间病房待了大半年,到后来。谢爷爷都已经搬出去了,他仍然住在里面,身子免疫力低下,伤口愈合得也比普通人慢上许多。
乔映以为谢栩不会再来了。
谢爷爷出院的那一天前来的人都很高兴,只有乔映一个人趴在枕头上伤心。
他可能再也见不到谢栩了。
就像当初再也见不到楠楠和他奶奶一样。
可是第二天,谢栩却依然风雨无阻地达到了。
那声熟悉的,保温杯接触桌面发出的响动出现时,乔映以为自己幻听了,于是他没有抬头。
却有人不由分说把他从被子里抱了出来。
“来来来,小朋友开饭了,猜猜今天是什么菜?”
乔映看着谢栩带笑的脸,轻轻吸了一下鼻子,“猪蹄汤。”
谢栩夸张道:“哇,这都能猜出来,我们小朋友太厉害了吧。”
乔映:“盒子没盖稳,味道飘出来了。”
谢栩回头把保温桶拿过来,拧开盖子先倒了一碗汤递给他:“吃什么补什么,喝。”
乔映乖乖把猪蹄汤喝了个干净。
喝着喝着,他突然停下不动了,指尖摩挲着保温杯的杯壁,道:“谢爷爷已经出院了。”
言外之意是,你还来做什么。
谢栩状似沉思了小半晌,恍然大悟:“哎呀,我怎么把这件事忘了,来着来着就来习惯了。”
闻言,乔映的头低垂下去,原来只是习惯了……
他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难过得都要掉金豆子了。
谢栩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敲了下他的额头,“骗你的,小朋友还没有好,我怎么可以自己先走,我走了,谁来照顾你。”
乔映又不说话了,安静喝着汤。
谢栩这人可真奇怪,对陌生人的他表现出了这么大的善意。
乔映一开始只以为,谢栩被自己归纳在了楠楠和他奶奶这一类里,也是喜欢的。
但他却不明白,这份感情从本质上就拥有区别。
乔映出院之后就没有再见过谢栩。
他再看见谢栩是在一场宴会上,乔茸简不喜欢参加宴会,原定的人选就换成了他。
宴会主人是A市豪门圈子里,有名的老牌贵族,谢家。
乔映跟在父亲身后,做一件可供观赏展览的商品。
他一抬头,却看见了不远处众星捧月的谢栩,他旁边站着谢爷爷,似乎变了很多,面容疏离,谦谦有礼中透着不近人情的冷淡。
和乔映印象中的谢栩完全不一样。
他不敢冒冒失失地凑上去相认,在角落里围观了谢栩是如何八面玲珑应付客人的。
谢栩是完美的、别人家的孩子。
乔映突然福至心灵,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宴会后半场,乔映有些心神不宁,心思完全偏到了谢栩身上,可连叫他一声的勇气都没有。
最终是谢栩叫住了他。
在鲜有人来的庭院里,谢栩敲了敲他的额头,佯作怒气:“怎么看见我都不叫我?”
乔映垂下眼睫,“你是谢家的人。”
谢栩敷衍地点点头,如法炮制道:“你是乔家的人。”
乔映沉默了会儿,突兀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小小声道:“我想吃小蛋糕,要草莓的。”
谢栩丢给他一句话:“等着。”
时隔多年,乔映再回想起这时的场景,只记得奶油蛋糕甜而不腻的味道,还有上头洒的金箔,在灰暗处发出一闪而逝的光。
乔映始终按照父亲铺设的路走着,有时也会觉得无法再坚持下去,偷偷从牢笼里逃出来——他下意识逃向了他所认为的最安全的地方。
那里是谢栩的公寓。
那天是周五,下着滂沱大雨,天地间都是一片灰蒙蒙的,仿佛弄脏混合一片的颜料盘,又像极了肮脏的泥淖。
乔映在公寓楼下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冰冷的雨水钻进他四肢百骸的骨头缝中,冷得瑟瑟发抖。
当时踏入高三,很晚才从学校回来的谢栩,在家楼下捡到一个受了委屈的小朋友。
谢栩把乔映带了回去。
公寓里只有一张床,被谢栩让给了乔映,他自己在外面睡沙发。
第二天,谢栩一觉睡醒,发现自己身体和沙发背之中的缝隙里多了个人。